忽地有一日,因洛川有个强徒,叫做王闫,在本地也是有些根底的,不知为何听说了这袁小姐的名头,更是无意中见了一面儿,见果然是生得羞死嫦娥,愧杀王嫱,他顿时便起了心,竟日思夜想,势必想这小姐为妻。
当下便叫媒人前去提亲,谁知袁大人眼光甚高,又因听闻这王闫素来的名声有些不好,因此自然不肯把小姐许配,于是一口回绝。
不料这王闫因一颗心都在袁小姐身上,虽碰了一鼻子灰,却仍不肯死心,便又派了几个媒人过去说和,这些媒人虽忌惮袁家,但耐不住王闫许下重金酬谢,于是便竭力掀动三寸不烂之舌,说的天花乱坠。
若换了别人,被如此说合,只怕也就动心了,怎奈袁大人曾为京官,自是见过世面的,哪里肯会被这些打动,又见他们一再纠缠,便气得放话说:“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女儿是绝不会许配给王闫的,且叫他死了心!”又吩咐门上,但凡是王闫所派的媒人,不许进门,一概狠狠地打出去。
后来媒人果然绝迹,这王闫一来不得遂心,二来被袁大人羞辱了一番,他心中自然难忍这口气,因想:“老子好歹也是本地有头脸的,被这老不休的阴损了几句,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又想到袁小姐那般容貌,一边儿咬牙,一边儿心痒难耐。
王闫本性便恶,并不是个好人,思来想去,便想出一条不堪的计策来。
他因想着:女子的名声最是要紧,如今那袁家拿乔作势,但倘若袁小姐的名声有损,自然便是一定要嫁给自己的。越想越觉得得计。
于是一日晚间,王闫吃了几杯酒,趁着酒兴,恶胆更盛,他便偷偷翻进袁家,摸到袁小姐闺房,意图强奸。
谁知袁小姐却正不在房中,她的丫头却发现了王闫,才要呼救,却给王闫拉住,因这丫头也有几分姿色,王闫便想用以消火,又见这丫头挣扎的厉害,他便发狠死死地掐着脖子,不叫那丫头出声儿,谁知正在逞凶之时,外头巡夜的丫鬟婆子们听了动静,因进来查看……正好儿捉了个正着。
当下轰动起来,外头小厮们闻声也纷纷冲了进来,把王闫打了一顿,捆在地上,那些婆子们细看里头的丫头,却见已经是被他掐死了。
当下立刻押了王闫到洛川县衙,因是捉了个现行,且袁大人又非是等闲的门第,出了这种事,自然视作奇耻大辱,虽说王闫家里在洛川有些根底,却也是没法子周全的,因此很快就定了个死罪,报批了刑部,刑部批示之后,便于去年秋后处斩了。
那外地客听到这里,因不解说道:“既然如此,此案岂不是已经了结了?”
讲话的人笑道:“你有所不知,这还只是个开始呢,若真的已经了结了,现如今那袁老大人如何还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又无处说理去呢?”
那客人又请教,讲话的人说道:“这件事,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自打王闫被斩首之后,今年春,袁大人便为小姐寻了一户人家,对方却也算是个书香门第,虽然家道贫寒,但袁大人见那陈公子品格甚佳,因此有意将小姐许配。
小姐暗中也曾偷看了一眼,果然陈公子虽然衣着简朴,却也算一表人才,谈吐里谦谦君子之风,因此心下也是愿意的。
不料就在两家儿准备下定之时,一个雨夜,袁家众人忽地听见一声惊呼,众人忙起身查探,却听见呼叫声是从小姐绣楼传来的。
众人忙挑灯去看,跑到绣楼之下,果然见楼上人影闪烁,听到小姐叫道:“是你……来人!有鬼!”声音竟是惊慌失措。
当下一批人留在楼下围着,另外有人便踩着楼梯上去查看情形,冲到小姐房外,却见两个贴身丫鬟正也急急地拍门打窗,然而门窗都是从里紧紧关着,撞了几次,才算打开……那时候小姐已经倒在床上,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竟是被糟蹋了。
众人大惊,围着屋内找了一圈儿,并不见有人影子,因见小姐还有气息,忙唤醒来,便问端地,谁知袁小姐惊魂未定,哽咽竟道:“是那王闫……是他……”羞愤交加,晕死过去。
袁大人闻言,虽不能全信是死人作祟,但毕竟爱女受辱是真,袁大人魂不附体,却因此事关乎小姐名声,又匪夷所思……于是并未报官,只叫人日夜守着小姐就是了。
谁知过了几日,小姐的贴身丫鬟嫣红在身旁相陪,朦胧睡到半夜,忽然见房中多了一道人影,细看正是那死鬼王闫!
嫣红吓得胆战心惊,一声不吭,便晕了过去。
嫣红醒来后,见门窗依旧从里头紧紧关着,小姐却已经自缢身亡了,桌上留下亲笔遗书,只道:恶鬼索命,王闫杀人。
袁大人最爱此女,见状顿时晕死过去,醒来之后,再也顾不得什么名声颜面,当即便报了官。
这边儿说的火热,云鬟不觉也听得入神,林嬷嬷因吃了酸梅汤,解了几分暑热,又听了这些话,尤其是“恶鬼索命”八个字,未免有些毛骨悚然的,她又不愿云鬟听这些骇人之事,便忙放了钱,拉着她出了茶馆。
外头日光灿烂,人群熙熙攘攘,才把方才茶馆内那阴森之气一扫而光。
三个人迤逦出了街,因见时候不早了,正要家去,远远地却见衙门口前,是秦晨扶着一个龙钟老态的老先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老者满面泪痕,却被小厮们扶着,颤颤地上车去了,身边儿许多人尚且指指点点,面露惊疑叹息之色。
云鬟正看,露珠儿已经惊喜地叫了起来:“秦捕头!”
秦晨闻声,回头见是云鬟三人,忙大步流星地过来,笑道:“凤哥儿,林嬷嬷还有露珠儿,今儿你们也来凑热闹了?”
林嬷嬷见他大大咧咧,从来心中忌惮不喜,便勉强只是一笑。露珠儿却喜喜欢欢道:“是呀,嬷嬷说要带姑娘来散散心的。”
秦晨呵呵笑了两声,又看云鬟道:“手可好了?”
云鬟举起手臂:“多劳记挂,已经无碍了。”
秦晨见她仍是昔日的装扮,单髻,穿着雪白的宽袍,外罩灰氅,清清爽爽,伶俐可喜,若非林嬷嬷在旁虎视眈眈地,他定要伸出手去再摸一摸她的头罢了。
秦晨便蹭了蹭发痒的手掌心,因见露珠儿大包小包的拿着,便笑问:“都买了什么好东西呢?”
露珠儿正要说,云鬟道:“秦捕头,方才过去的那老先生是何人呢?”
秦晨见问,脸上笑意一敛,便叹了口气,道:“那是袁老先生,是个可怜之人。”
云鬟因方才在茶馆内听说了,便道:“就是那个……‘恶鬼索命案’里的老先生?”
秦晨见她知道了,便说:“可不正是这位老先生么?此事上回我本来想告诉你,那小六子偏不识相地给拦住了,你到底又知道了呢?”
云鬟点头,秦晨道:“你既然知道了,再说给你也无妨,那洛川县因查不出端倪,没有法子,又因听闻咱们大人能耐,便把这烫手山芋扔了过来……这老先生么,说来原本在京内当官儿的,如今几个儿女也是官儿,上头一直催着快叫查明呢!如今咱们大人也是愁得日思夜想,寝食不安,那袁家宅子前后都跑了五六次了……这不,老先生又来催,大人待会儿还要再去一趟呢。”
云鬟不言不语,秦晨看着她冷冷静静的模样,忽地想到一事,便俯身,放低声儿问云鬟道:“凤哥儿,上回我说城隍小鬼儿杀人的事儿,要请京内来的那白……什么四爷的帮大人料理,你却说大人一定能解决此案,我当时还不信呢,谁知后来大人果然破了那案子……如今又遇上这桩难办之事,你可也开开金口,告诉我一声:这回大人能不能破案?”
云鬟见他细问,抬头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秦晨见她沉默,才要追问,不妨林嬷嬷咳嗽了声,把云鬟往身旁拉了一把,握着手儿道:“该回去了。”
秦晨努了努嘴,不便再说,只道:“凤哥儿,若是知晓些什么,可记得要告诉我呢?”
云鬟被林嬷嬷牵着手欲走,闻言回头看秦晨,眼中仍是静静地无波无澜,只是微微点头而已。
秦晨笑着举手挥别:“改日得闲,我也会去庄上……”
林嬷嬷哼了声,暗自嘀咕道:“说的好像咱们都盼着他似的。”
露珠儿抿着嘴笑,不敢跟林嬷嬷犟。只云鬟低着头,一声不响。
因行了片刻,露珠儿便道:“说来也怪了,如何人都死了,又跑出来害了人呢,难道当真是恶鬼索命不成?”
林嬷嬷啐她一口:“阿弥陀佛,不当人子,什么妖魔鬼怪的……这地方是越发的不安宁了,真真儿……”却生怕惹云鬟不快,当即住了口。
云鬟却并没在意她两人所说,她心中,只想着方才秦晨问她的那句话:这回大人能不能破案?
云鬟不答,并不是因为她不知道,正是因为她知道的极清楚。
本朝的《刑狱录》中,有记载过悬而未决的十大奇案,其中一件,便是这洛川的“恶鬼索命”案。
一来是太过骇人听闻:明明被斩首了的死囚,竟然一再现身,于密室之中害人;二来,也是因为苦主袁大人,原本还是京官,子女们又都在京中,这般势力竟仍不能为爱女伸冤……
而袁大人最后因痛心彻骨之故,得了失心疯,一日在街头乱走,被惊马踩死……父女两人皆是凄楚无比的下场,案情却仍扑朔迷离,因此天下皆知,越传越盛,录为十大奇案之一。
因此秦晨问她知不知道黄诚能否解破此案,云鬟又怎能回答?
马车载着三人往回,车厢内,林嬷嬷跟露珠儿便检看买了的东西,云鬟寂然静坐,忽听耳畔一阵哭声。
云鬟因微微掀起车帘,却见外头路旁,一座大宅门口,正是袁老先生,仰头看着门首,竟伸手掩面,放声大哭,委实忍者伤心,见者流泪。
云鬟正拧眉相看,却见有一人飞马而来,急急地翻身下马,上前将袁老先生扶起。
此刻车马已经行过了袁家宅子,云鬟心底急转,手握紧又松开,最终轻轻一攥,道:“停车。”
第40章
话说袁老先生来到鄜州县衙催问知县黄诚加紧办案,然而黄诚虽有心,却着实无力,袁老先生哪里会看不出来?
他丧女之痛,满心悒郁,行到半路,猛然见一所宅邸里走出父女两人,女孩儿承欢膝下,当父亲的满面喜色,两人嬉戏玩耍片刻,便回屋去了。
不料袁先生触动心事,因下了车,踯躅徘徊,想到如花一般的女儿蒙冤受屈而去,竟连个真相都不可得,因悲从中来,忧苦难当,竟是当街失声大哭起来。
正在此刻,却有一人骑马而来,却正是鄜州知县黄诚,只因袁先生催的急,上头又压得紧,黄诚便意欲再将现场勘查一番,忽然见袁先生在此恸哭,黄诚忙翻身下马,将人扶住,正竭力安抚,却听身后有人道:“黄大人。”
黄诚一怔,回头之时,却见身后站着的却是崔云鬟,仍是小道士似的打扮,眼珠儿黑白分明,正仰头望着自己。
黄诚又惊又喜,忙放开袁先生,上前问道:“凤哥儿,你怎么来了?”
这会儿林嬷嬷跟露珠儿也都赶上前来,不知如何。只听云鬟道:“我跟着奶娘来赶集,黄大人是要去看案发之地么?”
黄诚点了点头,听她这般问,便半是试探地道:“正是要去,先前看过几次了,都找不出什么来……凤哥儿你怎么……”
说到这里,却听云鬟道:“我也想同去看看,不知可使得么?”
黄诚心头一跳,才要回答,不妨林嬷嬷听见了,忙俯身按住云鬟道:“使不得!说的什么……那种地方哪里是你小人儿能去的?避开还来不及呢。”林嬷嬷心里惊慌,拉住云鬟便要走。
云鬟道:“奶娘,有知县大人在呢,怕什么?你跟露珠儿先回庄子去就是了。”说到这里,便看向马车后的那少年,道:“让阿泽跟着我就好。”
原来今日跟随他们出来的,正是那三个护院中年纪最小的“阿泽”,这会儿,他原本正在马车后百无聊赖地挠头,忽地听云鬟点名,便瞪圆眼睛看了过来。
林嬷嬷一怔,黄诚自愕然中反应过来,便道:“说的很是,有本县陪着凤哥儿呢。”
毕竟黄诚也是个本地父母官儿,林嬷嬷倒是不好对着他说什么,只为难地望着云鬟:“你是怎么了?忽然间……”
云鬟已经抽手出来,又叮嘱露珠儿陪着嬷嬷好生回庄子,林嬷嬷见她执意如此,只得叹息从命。
黄诚却竟是喜欢的,知道云鬟要跟他一起去袁宅,不知为何,心中竟然一宽,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袁老先生拭干了泪,便看着这幕,正猜不透是如何,见黄诚陪着云鬟过来,他便问道:“这……小公子是?”
云鬟向着袁老先生做了个揖,道:“老先生,我叫凤哥儿,唐突前来,还请恕罪。”
黄诚心底思忖着,接口道:“凤哥儿是我的小友。”
袁老先生见云鬟年纪这般小,然而气质打扮,宛若明月清风,自跟寻常孩童不同,且又见黄诚如此“礼遇”,袁先生毕竟是曾京内为官之人,当下不以为意,点头道:“原来知县大人尚有忘年之交……好,好。”
因黄诚是骑马而来,当下便把云鬟安置在袁老先生车内,老先生方敛了悲痛上车,一块儿往洛川去。
行了有一个时辰功夫,才到了洛川县,不多时来至袁宅,黄诚下马,亲扶着云鬟下车,袁老先生便陪着两人进了宅子。
云鬟乃是第一次来到袁宅,随着而行,转过照壁,云鬟转头四看,见墙壁泛旧,砖色灰沉,显然并非新宅,看似也并不很大。
过了厅堂,渐渐到了后院,进门之后,却是两间厢房在侧,中间簇拥一座廊房,院中有些葡萄架子,正郁郁葱葱地,袁老先生引着两人自葡萄架下走过,又穿过廊房,云鬟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小姐的绣房。
一直到出了廊下,抬头才见前方一个小院,院中独立一座三层小楼,周遭有些花树环绕。
黄诚便对云鬟道:“这便是袁小姐所住之处了。”
此刻云鬟细看,见绣楼周遭虽有些树木,但不过是一层高,且并无别的路可以往楼上去,只前头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甬道。
袁老先生因心中感触,早又落下泪来,黄诚便劝止了老人,叫自去歇息,他却带云鬟上去查探。
因黄诚前后来过数次,路径早就熟悉无比,因此老先生也并不谦让,只又派了一个婆子一个仆人随着,但有吩咐便领命照办就是。
当下黄诚便领着云鬟,来到小楼旁,却见底下门口竟立着两个衙门的公差,门上却还上着锁。
黄诚因对云鬟说道:“案发之后,袁家就命人将楼看住了,并没叫更多闲杂人等上去,我接手之后,怕不妥当,才派了人过来。”
那公差见他来到,行了个礼,又才掏出钥匙,将锁头打开,黄诚嘱咐云鬟道:“楼梯有些陡,凤哥儿且留意。”
云鬟随他入内,见楼内倒也宽敞,虽有窗户,却都从内闩着,黄诚站在台阶处,等她看了一遍,才领路拾级往上,边走边说道:“案发那夜,这楼里的丫鬟婆子我都一一问过,众口一词,说是门窗都从里头关紧了,因先前那王闫掐死丫头的事,所以在这些防范上头格外留意,素日更是不许一个外男来至内宅,照她们的说辞,是绝不会疏漏的。”
云鬟道:“既然如此说,事发后门窗都不曾毁坏过,意思便是这凶徒仍是在楼内……不曾出去?换言之,就是说凶徒不是当夜从外头闯进来的?而似凭空出现一般?”
黄诚见她说“凶徒”,便点点头,因说道:“此事怪就怪在这点儿上,倘若是人,断无来无影去无踪毫无蛛丝马迹留下之理。”——上回城隍鬼的案件儿,那罪犯还是借着夜色,头戴面具硬闯而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