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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韶没有说话,她知道自打她离开鸨母便病了,想着冬日里年纪大了身子着凉抱恙也是寻常事,过几日便回去看看她,只是没想到这一病竟是天人永隔。华韶将溢出的泪抹掉,没有丝毫犹豫地说:“自然要去的。我是被妈妈带大的,母亲故去做女儿的怎能不在灵前尽孝?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莺儿也忙不过来。”
    “还有欣儿姑娘也病了,一直不肯看大夫,我们姑娘的意思是若您回去一定要帮忙劝劝欣儿姑娘。”
    “欣儿也病了?”经鸨母一事华韶再不敢小视身边之人的病痛,立即起身对小菊道:“收拾好东西即刻便走。”
    “要不要回许夫人?”小菊问道。
    “不必多事,回了只怕走不掉,从后门偷偷走,离开前你给烟儿哥说一声,请他转告许公子这几日帮我遮掩一二。”
    许优正在读书,听到敲门声。
    “谁?”
    “公子,是我。”
    “滚。”
    许优知道烟儿肯定又是为那件事来烦他,最近宁愿一直躲在书房也不想见他,帮不上也不敢帮,只能窝囊地躲着了。
    “华韶姑娘有话要我转告。”
    许优放下书册起身开门,怒色道:“敢诓骗我就告诉玉圆那丫头你与我厮混之事。”
    烟儿皱眉:“我与公子何时……哎!算了,我知道您不想掺和童家的事,莫说玉圆,童小姐与您和华韶姑娘交好您都不愿出手,何况一个丫环。”
    许优脸上挂不住,不乐意再听,正要关门被烟儿一手挡住:“华韶姑娘真有话要转告您,玉香院的老板娘过世,她和小菊回去吊唁要耽搁几日。怕太太那边问起让您帮忙应付一下。”说完不待许优让他退下便转身离开,他与许优一同长大的,像这样不顾主仆之礼还是头一次。
    许优心有愧疚,不敢多问,关上门来用书卷将心中的种种情绪压下去。
    阿远在暗处眼看着华韶三人偷偷离开,对阿蛮道:“你赶紧跟过去,姑娘有半点差池没法向主子交待,等主子回来我去回过话后便去找你。”
    阿蛮略一点头,转身便飞上房檐在屋宇间穿行,尾随三人到了玉香院。
    ☆、回家(二)
    昔日风光迤逦的玉香院白幡飘荡,平日里男人们喝酒取乐的大厅设成了灵堂,鸨母入殓后的棺椁就停放在舞池正中央,女人们褪去华衣美饰只身着素色麻衣像寻常女子一般无半点风尘之态,在灵前跪着哭着叹着。其中不乏被鸨母的亲信壮汉用武力收拾过的,被鸨母亲手拿藤条痛打过的姑娘丫头也不在少数。
    只是在亡人面前,似乎所有不愉快的过往都不值一提,她曾经刻薄待人手段残暴又如何呢?你不能同死人计较,只能说服自己忘却或原谅。她解脱了,你还要在人世遭受磨难,唯有千方百计放下过去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停灵七日间没有外客来访,吊唁的只有玉香院的姑娘仆役们。莺儿有条不紊地安排众人布置好灵堂,让大家数人为伴在夜间轮流守灵,一切井然有序,明日便是出殡的日子。
    在人群中穿梭忙碌地莺儿看到匆忙而至的华韶,放下手中诸事迎过去,声音沙哑地俯身道:“妹妹无能,没能让姐姐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华韶扶起莺儿:“是我不够关心妈妈,明知她病了也不回来看看。”又心疼地打量着眼前憔悴的小人儿:“累坏了吧,听二丫说妈妈临走前把所有事都交到你身上了,做姐姐的也没能及时回来为你分担。”
    莺儿本就在苦苦强撑,一见了疼爱自己的姐姐再也忍不住,委屈的泪水汹涌而出,姐妹俩越说越伤心,抱头痛哭起来。好在灵前众人皆是哀色,并不惹眼。
    “韶儿回来啦,快去请她过来。”欣儿坐在角落的椅子里,挣扎着要起身,无奈腰背酸麻,略一动弹腹中便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只能让丫头过去传话。
    莺儿见欣儿家丫头走过来,才想起要托华韶之事:“姐姐,欣儿姐姐生病许久不见好,又死活不肯让大夫瞧,帮我劝劝她好不好?”
    华韶眉头紧蹙,对莺儿道:“你忙你的事不必陪我,又不是外客,欣儿姐那边交给我。”
    “哪里难受?”华韶走过去按住扭身挣扎的欣儿,蹲在她身前一脸担心地询问:“怎不愿瞧大夫?”
    “我知道自己哪里不好,不必瞧。你这次回来要呆多久?”欣儿拉起华韶让丫头再搬了椅子过来。
    “我不坐了,姐姐若撑不住就早些回房。莺儿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过去帮帮她,呆会儿再陪你说话。”
    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有华韶帮忙莺儿总算得了些空,和华韶一起送体力不支的欣儿回房。
    “姐姐快劝劝欣儿姐。”莺儿委屈地躲到华韶身旁抱怨,像从前与华韶朝夕相处时那般依赖着她。欣儿是玉香院以前的红人,更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又与自己相识日短交情浅淡,华韶走后她要忙着陪客与欣儿更加疏远了。当得知欣儿生病不肯瞧大夫时又急又无能为力,好在如今华韶姐姐回来了。
    欣儿有些抱歉地低下头:“是我不好,莺儿妹妹这么忙还要担心我。”
    “知道咱们担心你就乖乖看大夫。”华韶不容欣儿辩解对小菊道:“赶紧去请许大夫过来给姐姐瞧瞧。”
    欣儿强忍着头晕恶心的不适,挣起身子对华韶道:“我不看。”这三个字用尽全身力气洪亮又绝决。
    华韶第一次见欣儿发这么大脾气,满心疑惑,略一想便明白了。
    只怕此次欣儿自己感觉到时日无多,不看大夫想瞒着大家。想到欣儿有可能在鸨母之后不久也离开,华韶一下哭了出来,竭力劝道:“姐姐听我一次好不好,再可怕的病症大夫没开口自己就放弃了可怎么行?你走了我怎么办?玉香院的姐妹们又如何向冯将军交待?”
    欣儿知道华韶误会了,碍于众人在场又不便明说,看着华韶欲言又止好几次。莺儿陪客久了自然会察言观色,招呼众人:“韶儿姐姐难得回来,让她们二人好好聊聊吧,你们随我去前院帮忙。”
    欣儿有些感激又有些抱歉地冲莺儿笑笑,莺儿也回了个理解的笑容。
    待无人时欣儿悄声对华韶说:“我没病。倒是你有事了。”
    华韶不解,还在难过地哭着。
    欣儿伸手替她抹掉眼泪,道:“等我说完再哭。”
    华韶果然止住了哭声,抽噎着静静等待欣儿开口。
    “你要做姨母了。怕此事张扬出去传到将军那里,他在前线凶险异常,万万不能分心。”欣儿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笑着说道。
    华韶一愣,反应过来时由大哭转为大笑,用手心轻轻碰了下欣儿有些微隆起的肚子,又紧张地缩回手,哭哭笑笑像疯子般。
    “许大夫是谨慎之人,信得过的。该安胎该食补没有大夫指点怎么行?”
    “我谁都信不过。”欣儿凄然地笑着:“如今世上,我只信你和将军。”
    红儿在院里浆洗许芩伶染了血的中裤,手里的捣衣杵有节奏地举起下落,眼睛却一直瞟着华韶所住的屋子。
    从昨夜开始房里就没了动静,一整夜连灯都没有亮起过。闲得只剩下大把时间的许芩伶除了去太太房里晨昏定省,连生母处也不大去,整天偷瞧着华韶房里的一举一动,盼着能抓到了不得的把柄。
    苍天不负她的一片痴心,还真给等着了。
    红儿晾好衣服后回房向许芩伶禀道:“小姐猜得没错,日上三竿了没办点动静,不止不见华韶姑娘,伺候她的三个丫头也没了影。”
    许芩伶狂笑着对红儿道:“给本小姐更衣,找太太去。”
    许夫人半倚在美人榻上和房里的丫头们说话,说到有趣处正笑着。有丫头来回:“太太,伶姑娘来了。”
    “又来做什么?”许夫人收起笑脸:“让她回去,每日早晚过来烦我已经很闹心了,真孝顺早十几年做什么去了?只会在老爷面前装乖卖傻,底子里是什么货色我还看不出来?贱人生贱种,和她娘一样的德性。”
    许芩伶已立在门口,嫡母话里的每个字变成烧红的铁针一根接一根扎进心里,这些话她不是第一次听,但每次听都有不一样的难受。
    拾起笑脸,将心底涌起的所有情绪强压下去,闯进门对许夫人道:“太太。”
    “是伶儿呀,一早请过安了又来我这里做什么?”许夫人闭上眼不想看许芩伶,她是许家主母,不管心里怎么想,私底下如何行事,再不情愿明面上也得全了许家人的面子。
    许芩伶道:“住我院里的华韶姑娘,两日不见人影了。”
    许夫人双眼一瞪:“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好好在我许家呆着竟蒸发了不成。”
    “听说回玉香院了。”许芩伶花了血本才找到一个目睹华韶一行人离开许府驱车前往玉香院方向的仆人,细查之下知道是老鸨子过世,只是她害人的说话艺术,除了真假掺半增加可性度,还有一条便是说一半留一半。告知不利于谋害对象的一半,余下的一半让听话者自行想象,既能自保又能达到目的。
    许夫人不敢与儿子正面冲突,这华韶又是个守规矩的,搬进许府以来莫说没有半点错处,凡是接触过的小姐丫环除了许芩伶房里没有不说她好的,唯一不足也就是性子冷淡了些。她也在等待,等待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当着儿子面将华韶这个让许家清誉蒙尘的罪人赶出去的机会。
    “坐过来说话。”许夫人笑意盈盈拉许芩伶坐在身旁,像慈母般问道:“咱们家伶儿是个有分寸的,她程华韶进了许府在外人眼中就是咱们许家的人,回玉香院折的可是许家列祖列宗的脸面。既然她离不开玉香院,我看在优儿看重她的份上不会因此事责罚她,反倒要成全她,那么喜欢就永留在玉香院不必回来了。”
    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女人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和解了。
    许芩伶不放心地追问道:“若哥哥问起怎么办?”
    “就说程华韶恋栈烟花之地,不是良配。若进许府安安分分拿出大家闺秀的样子倒罢了,全南京城都知道优儿来日要娶她为妻还敢踏足腌臜地儿辱没许氏家风,不怪我容不下她。”许夫人笑着对许芩伶道:“是我不好,让我家伶儿与那等不入流的人合住。”
    许芩伶懂事地摇头,反倒劝慰许夫人:“谁能想到她无半点从良之心,辜负了哥哥痴情一片。”
    “来人啊!请少爷过来。”
    “那女儿先告退了,若哥哥知道我状告程华韶……”许芩伶有些胆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优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真的失去过什么。真闹大了也得是太太在前面顶着,自己深藏功名安静看戏就好。
    “去吧。”许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亲人(一)
    许优巴不得一有机会就与华韶耳鬓厮磨,拿烟儿作借口与华韶拉手拥抱,除了圆房差不多能做不能做的都做了,华韶早已属意于他对此事也是装糊涂的默许态度。人们印象中风流成性举止轻佻的许优却不愿意与除了华韶外的女人有任何接触,打小近身伺候他的都是烟儿,服侍他的女孩们连自家少爷的手也只是不小心碰到过。
    大宅里伺候少爷的有些头脸的丫头少不得盼着有朝一日能被主子瞧上做个通房,许优身旁新去的丫头起先不知少爷秉性,还眼巴巴往上凑,日子久了也渐渐地死了那份心,只是有些嘴毒的传出话去说许家二少爷不好女色,成日与小厮烟儿关上门胡来。传得许优都差点当了真,好长时间无法正视烟儿。
    许夫人为此事没少找烟儿的麻烦,许优初去玉香院许夫人是支持的,华韶第一夜的天价还是许夫人自己从嫁妆里划拨的银子。若儿子真对女人失了兴致许家香火就完了,她可忍不了那些妾室产下男孩儿。
    于是许夫人房里的小丫头阿水领了差事却不敢打扰正在刻苦读书的二少爷,找到正在院中打扫落叶的烟儿道:“烟儿哥,太太请少爷过去一趟。”
    烟儿不大乐意主动去见许优,许优也乐得避开,情愿万事自己动手也不想看着烟儿忍受折磨又无能为力。
    一阵风吹过,干枯的残叶伴着冬日的微风密密麻麻地下落。烟儿看着落叶的树,不知怎的想到落发的老人,进而想到死亡,再想到生死未知的童家。童家主子尚且保不住,何况玉圆一个小丫环。烟儿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般,敷衍道:“少爷在书房,你自己去吧。”
    “我……”阿水想说自己害怕,可是烟儿已扔下笤帚转身离开,小丫头只得壮着胆子去了书房。
    “少爷。”阿水的声音怯怯的,用中指骨节轻轻叩了下门,然后安静等了半天没有响动。骨节的力量略加重了些,再唤道:“少爷,太太请您过去一下。”
    许优起身开门见是阿水,随口问道:“母亲有没有说因为何事?”
    阿水顿了顿,然后避开许优的视线微微摇了摇头。
    “看来你是知道了,说吧!”许优伸了个懒腰,襟口被胸膛撑开露出一丝□□。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向许优的阿水被自己脑海中的想象臊红了脸,赶忙别过脸去答话:“像是……像是为了华韶姑娘之事,少爷您别让太太知道是我说的。”
    “放心,那你可知是因为韶儿的什么事?”许优整理好衣衫,走出书房,阿水忙上前将门合上,弯腰走几步跑几步地紧跟在许优身后道:“姑娘回玉香院了。”
    许优点点头,振作精神准备面对来自母亲的狂风暴雨。
    “程华韶回玉香院了。”许夫人见了儿子也不寒喧,直言道:“做出此等丢人之举,我这里是容不下她了。”
    “韶儿同我说了的,她与老板娘情同母女,母亲过世,做女儿的赶回去尽孝丢人之处何在?若母亲果真容不下她,我另寻处宅子与她搬出去便是,我一个大男人挣钱养媳妇的能力还是有的。”许优早料到母亲的态度,只站在门口回话不愿进去。
    许夫人被许优气急了,怒斥道:“你不用为她辩解,也犯不着威胁我,娘亲今日把话扔在这儿,丫头婆子们既在也都听着,这许府有我一日就没有她程华韶的立足之地。你不孝,为了个青楼女子便要舍下双亲,想走便走我绝不拦你,我和你父亲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许优正要顶嘴,抬头见母亲已泪留满面,心下一软,那些差一点便说出口的伤人之言被咽了回去。许优叹了口气,进屋单膝跪在母亲榻前轻声道:“儿子本以为,择妻之事上您会真心希望我幸福,而不是为了所谓门当户对让儿子与一个不爱的女人相对一世。”
    “我何时说过门当户对?你看上的哪怕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呢?你喜欢程华韶纳她为妾娘亲也不会说什么,正妻万万不可。你怪我怨我都好,要娶她等我死了以后吧!”许夫人被气得头疼,招手道:“退下吧。”
    许优站起身,用酸麻的双腿强支着全身,尽力缓和神色对许夫人道:“若纳韶儿为妾母亲就真的答应么?保证不会像此前那样食言?”
    “你娶妻产下嫡长子后再纳她我绝不拦你,娘亲对天鸣誓。”许夫人不敢把儿子逼得太狠,见给了台阶赶紧顺势而下。
    “好。”许优决然道。
    许夫人刚才还差点气急攻心,见儿子这么好说话开心得从美人榻上站起来抱住儿子,殷切地问询道:“当真?那我得开始物色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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