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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靠近角落的一桌,有人喷了口茶水出来。
    说书人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朝那一桌扫去,那一桌坐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女的背朝着他,看不清长相,身形绰约。男的倒是面朝着他,长相俊美,却黑着一张俊脸,像是谁欠了他银子似的,脖子上系了一根黑色三角巾,挺奇怪的装扮。
    说书人将目光收回,正要继续开口,被人粗暴地打断。
    “臭婆娘!磨磨蹭蹭做甚,还不快给老子进来!”
    说书人抬眼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肩扛一把大刀,满脸横肉看得人很不舒服。彪形大汉身后,站着一个妇人,小腹隆起,看样子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五官倒是长得不错,只可惜满脸憔悴,再加上孕后浮肿之故,便有些不忍看了。
    妇人艰难地移动着脚步,彪形大汉一看不耐烦,往回走到妇人身前,一伸手,抓起妇人脖子后面的衣襟就将人往前扯,扯得妇人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
    周围有人看不过去了。
    “一个大老爷们儿,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就是,她肚子里可还怀着你的种!”
    “哟,你们还知道贱内怀着身孕那?我还以为你们瞎了看不见呢,一个个的嘴上叫得凶,怎么不见你们起来给孕妇让个座儿出来。”
    真有人站了起来,走到妇人面前,“这位娘子,在下的位子让给你。”
    妇人向前一步,闪到那人身后,嘴里不住地祈求道:“这位大侠,求求你行行好,救我!我不是他的娘子,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是他强占了我,日日凌辱于我,他就是个禽兽!我求求你,救我离开,实在不行,你替我带个口信给天……”
    彪形大汉冲到妇人身边,抬手便是一记耳光,“贱货!拆老子的台!敢玩儿阴的!看老子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你!”
    满场顿时一片哗然,纷纷指责起彪形大汉来,彪形大汉心中懊恼,狠狠瞪了妇人一眼。几年前的那次比武招亲,要不是中途冒出来的那个子虚门门主,他早就收了她了。本以为没戏了,不曾想后来竟然又给他遇上了,她身边再没有那可恶的子虚门门主,终于让他得了逞。这女人,没到手时看着挺泼辣有趣,玩儿过之后才知,也不过如此。坏心眼忒多,害他吃了好几次大亏。若非看在她腹中怀了他的孩子的份上,早就将她一刀劈了。
    这身怀六甲的妇人,正是苏愫酥。那日被谢初今赶出十二都天之后,她恨意难消,当时就去了恭州城最热闹的街头,故技重施,比武招亲。只要能打赢她,便可以娶她为妻,但是在娶她之前必须得先替她报仇。
    她原本打的算盘是,找个傻子替她报了仇,她再悄悄溜回天墉城。却不曾想,冤家路窄,又遇上了彪形大汉,没能报仇不说,反而落到了他手里受他欺凌。怕她逃走,彪形大汉废了她的武功,关在宅院里,一关就是一年多。直到她怀了孕,才带她出来走动走动。
    说书人拿眼瞟了瞟靠近角落的那桌,那一男一女起身,理了理衣襟,朝门口走来。说书人双眼一亮,暗道,今日又有好戏看了,这是要上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码。
    一男一女穿堂而过,朝门口走去。
    彪形大汉正对苏愫酥骂骂咧咧的,余光瞟到前面走来一个女子,定睛一瞧,一双色眼顿时睁了老大。乖乖!好标致的妞儿!这脸盘,这身段,他还是头一回瞧见。比他这身边的破烂货不知强了多少!
    苏愫酥顺着彪形大汉的目光看去。
    一见仇人,分外眼红。苏愫酥牙关紧咬,捏紧拳头。谢成韫,谢初今,我今日落魄至此,都是拜你们所赐!今日真是,冤家路窄!
    眼看着谢成韫与谢初今朝自己走了过来,她杏眼圆瞪,充满恨意地目光射向谢成韫,“谢成韫,用不着你假好心!我不需要你来救!”
    谢初今忍俊不禁,扑哧一笑。
    谢成韫看也没看她,从她身边经过,走了出去。
    谢初今看看她,“你想多了。”说完,也走了出去。
    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弦啪的断了。她将彪形大汉一推,歇斯底里起来,“你还是不是男人!你的下流劲呢!哪儿去了!这么好看的女人,你就不想尝尝滋味?!没用的东西!有本事,你去把她也抢了来啊!你将她也霸占了!”
    彪形大汉被她的疯狂之举惊到,一时愣在原地。
    苏愫酥转过身,朝在座的众人喊道:“还有你们,都愣着干嘛!她可是魔教的人,她就是十二都天的大当家!就是她杀了赵家的大公子,赵家家主重金悬赏缉拿凶手,你们快去抓她,抓住她赵家有重赏!”
    众人闻言皆是面露惊色,反应过来都暗恨自己没来得及将两人的面目瞧清楚,白白错过了。只有说书人面露喜色,今后的故事中又增添了新的内容。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起身追出去。十二都天,谁敢惹?
    “啪”!又是一记耳光。苏愫酥跌倒在地,左脸火辣辣的疼。彪形大汉脚一抬,就要踹上去,被人拉住,骂道:“贱货!老子好心好意带你出来放风,可你呢,恨不得老子送命,你好逃走是么!走!跟老子回去!”一把拎起地上的苏愫酥,连拉带拽地将人弄了出去。
    姑侄俩在夜色中飞奔,行至一条岔道前,停了下来。
    “阿今,我去了。你赶紧回十二都天,莫在外逗留。”
    “知道了,知道了!”谢初今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早看出来你心不在焉了,一颗心早就飞回小白脸身边去了!走罢走罢!哦,别忘了代我向小白脸问个好。”
    “嗯,好。”
    姑侄俩便在岔路处分道扬镳,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谢成韫往左,迫不及待地向巍峨的玄清山掠去,她已有一日未见到唐楼了。
    掠上玄清山,来到虚若的禅院前,连门也懒得敲,一纵身,从院墙外翻了进去。走到院墙处的水缸处,舀出一瓢水,将手洗干净,走进禅房。
    禅房之内的榻上,躺着她的心上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伽蓝寺佛气浓郁,她陪他在寺中一呆就是一年。
    她朝他走了去过,先看看了他脚边长年点着的那盏油灯,小小的一丛火焰像他平日的身姿,立得笔挺。
    坐到他旁边,弯腰,亲了亲他的额头,亲了亲他紧闭的双眸,亲了亲他的睫毛,他的睫毛比女子的睫毛还要浓密,长且卷翘。一路往下,到他笔直挺拔的鼻梁,最后停驻在他紧抿的薄唇之上。
    好半天过去,才将唇移到他的耳边,轻轻道:“我回来了,想你想得不行,你想不想我?何涛已经被我杀了,从此再没什么事能令我分心了,我会日日陪在你身边,再也不离开你,你高不高兴?”
    说完这些,她起身,走了出去,很快拎了一桶热水进来,将水桶放在榻边,转身关了房门。
    动作轻柔地将他的衣裳一件件除去,捞起桶里的浴巾,绞成半干,仔细小心地为他擦拭身体。他素来讲究这些,每日都得冲洗。如今,他无能为力,只有她暂为代劳。
    “等你醒了,一定要好好谢我,知不知道?”她一边擦着他的手臂,一边道,“阿今今日还笑话我是个任劳任怨的丫鬟。哦,对了,他还向你问好。十二都天的那片海棠林已经被重新修整过了,还加了些杏树进去,现在正是花期,远远望去既像雪海又像火海,美极了,你想不想看?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带你去看……”
    她像这一年多的每一日一样,温柔细致地为他擦拭身体,不厌其烦地和他东扯西扯。他也如同这一年多的每一日一样,安安静静地听她述说,没有反应,不回答,甚至连眼睫毛都不颤动一下。
    上半身擦完,她换了桶热水,继续擦拭他的下半身。每日的这个时候,为他擦拭下半身,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只有到了这时,他才会有反应,他身上的一处会对她的碰触有反应。用蓬勃的势头告诉她,他并非全然无觉。起初,她甚至能在他的耳畔见到一抹粉红。她觉得新奇,这人脸皮如此厚,竟然也会脸红。
    于此,她是欣喜若狂的,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让她感觉到真实。她有时会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变换花样的摆弄他。她总觉得他是在苦苦强撑,待得忍不住了便会突然坐起来。只要他肯醒过来,他要对她做甚么都好。
    她是这样想的,也这样说了,偎到他耳边,轻吐出声,“只要你肯醒过来,想对我做甚么都好……”她亲了亲他,说出每日都要对他说的那句话,“唐楼,两个你,我都爱。你听到了没有?不管是哪一个,我都要。醒来,娶我。”
    唐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有多长?长得如同河流,漫过了某人的一生。
    在梦里,他从局外人的角度,看完了另一个唐楼的一生。
    他看到那个唐楼惨淡的童年,看到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生命中的谢成韫,他的阿韫,如同耀眼的星光,照亮了他原本灰暗的生命。
    他看到他是如何卑微地讨好着阿韫,如何苦苦地爱着她。
    他看到他的疯狂,看到他将她置于身下行疯狂之举。他看到阿韫眼中的伤心与失望,令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他看到那个唐楼死在阿韫的剑下。
    他看到那个唐楼的魂魄从身体中飘了出来,像一团蓝色的幽光,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忽然直直朝他冲来,撞进了他的身体内。那个唐楼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了他的脑中,所有在那个唐楼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忽然全部真实得像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不,那就是他的一生。
    梦却并没有停止。
    他看到阿韫被唐、谢两家追杀,仓皇流离。
    他看到阿韫在逃亡途中,时常会对着某一处发呆,眼中的悲伤越来越浓。
    当阿韫眼中的悲伤浓厚得凝成了水,他看到她放弃逃跑,束手就擒,任凭几把长剑同时穿胸。
    他看着她倒下,他就站在她面前,他想蹲下,给她哪怕一个拥抱也好,不让她这样孤独地离去。可是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定住了身形,不能动弹。他只能伤心地看着她,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的一生,终究是,被他误了。
    她倒在地上,目光朝着他的方向,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哀伤。
    在她闭眼之前,他听到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唐楼,你满意了?”
    不,他不满意!他要重来!若能重来一回,他当珍而重之地对待她,即便得不到回应,也再不会勉强她。
    天地忽然安静了下来,耳边有人在对他轻声呢喃,用的是世间最温存的语调,“唐楼,两个你,我都爱。你听到了没有?不管是哪一个,我都要。醒来,娶我。”
    这句话,让他记起了梦以外的真实,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处于梦中。
    这是阿韫的声音。
    他想起来,自己为何会睡去。
    他想起来,他在睡去之前问过她甚么。他问她,爱的是哪一个他。至于他为何要问她这个问题,不过是因为他的不自信罢了。他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却又希望自己也能在她心中占上一个角落。
    他在道术洞内,不止学会了引魂术,也学会了补魂术和融魂术。
    他用补魂术,将残魂补全,再在引魂阵中加入了融魂术。
    他将自己,置入了一场豪赌之中。
    他体内有着两个完整无缺的魂魄。老天爷要的只是一条命,若他将两个魂魄各自分出一半,交给上天,是否能逃过一劫?待两半魂魄被收走,引魂阵中的融魂术生效,将剩下的两半魂魄融合。
    若他赌赢,不论阿韫爱的是哪一个,总不会再叫她伤心了……
    谢成韫将唐楼的身体擦干,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掖好被子。起身,拎着木桶了走出去。走到院外,将水倒了出去,再将桶放好,擦了擦手,转身回禅房。
    推门而入,抬眸,一愣。
    榻上空空荡荡,被子被掀到一边,聚魂灯也熄了,灯芯还在冒着一缕细细的青烟。
    身后有人出声。
    “我醒了,你准备何时嫁给我?”
    声音不大,却像平地惊雷令她心尖处一颤。低沉清冽,是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到他倚在门口看着她笑,唇角上扬,万千柔情从他的眼角眉梢流出。她朝他勾勾手指,微微一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真的听话地走了过来,掖着手,笑容可掬地站在她面前。
    她踮起脚,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现在。”
    他眸光一沉,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出房门,纵身一跃,离开了佛门净地,冲入了夜色中,循着茫茫夜色,一路往山下掠去。
    “你准备带我去哪儿?”
    “你很快就知道了。”
    当他在海棠林中将她放下时,她微微有些诧异。月光下的海棠林别有一番另样的情致,如火如荼。海棠混合着杏花的芳香,一阵阵袭来,令人沉醉。
    夜风阵阵,吹落无数花瓣,地上堆起了厚厚一层花瓣,似火又像雪。
    “为何带我来这里?”她问。
    他不语,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低头,在漫天飘洒的海棠花瓣与杏花花瓣中,狠狠地朝他朝思暮想的人吻了上去。从第一眼见到这片海棠林,他就想这么做了。
    他想让她,在这片海棠林中,为他绽放。
    那一夜,她果然在那片红与白的花海中,为他绽放到极致。
    那是他此生难忘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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