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听后,半响无语,一时默然。就在这时,老先生起身回了房间,不一会捧着一个油布包出来,郑重地摆在了玉珠的眼前。
“我出入那王家,见他家乃是经营金银玉石为生的商贾。从主子到奴隶个个重钱利,腐臭难忍,你若长嫁这等人家,倒是叫人心生痛惜,向来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也是难以心安。那位王公子虽然为人谦和,长得也是个俊美的少年,可惜命福薄……既然出了那王家,倒是好事一桩……不提那些个,你来看看,这是何物?”
玉珠勉强抑制了心伤,慢慢地移眼看去,那打开的油布包里,赫然是一卷书稿,泛黄的稿面上眷写着几个大字——琢玉纹心。
那笔迹竟是恍惚间甚是眼熟……玉珠一时有些恍惚。
陶先生接着说道:“这是你父亲的遗作,当年,我与你父亲乃是至交,虽然见面不多,却是经常书信往来。只是你那时太过年幼,大约是不记得了。他生平有一心愿,便是将自己毕生心得写成一卷,留给后世工匠,可惜这本《琢玉纹心》不过开了半卷,他却已经不在了……
当时他怕自己文笔不畅,将书卷借与我赏阅,代为拣选措辞文笔的错漏,便带着你急匆匆地奔赴了京城。谁知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说到这,他微叹一口气接着道:“待得我想去找寻袁兄孤女,却早已找寻不到你的下落。原以为要长存遗憾……没想到你却自己找寻到了我这,今日将这你父的遗作,交到你的手里,我也便放下心了。”
玉珠也顾不得自己心内小儿女的哀伤,自然是要郑重谢过陶公代为保管之恩。可是她心内一直存有一个疑问,此番倒是可以问一问故人:“陶先生,我父亲虽然深得皇室赏识,可是他向来只喜雕琢起居玉器,不喜雕琢人形,为何当初他会无缘无故帮助宫内的袁妃雕琢下咒的玉人?”
听到这,陶先生面露怒色道:“你父亲死前落得身败名裂,还不是因为他收得那个逆徒范青云!”
玉珠听到这里,猛得一抬头,面露惊诧之色。
陶先生摇了摇头道:“就是如今的玉雕大师,宫中内监御品总理官,号称在袁大师和萧先生之后的又一玉雕奇才——范青云!当年他设计你父亲雕下玉人,又亲自写下告发信,这等大义灭亲,一时传为美谈……这些,你的养祖父萧先生都没有告诉过你吗?”
“……”
玉珠在陶先生的院落逗留了许久。这才辞别了先生,托着固定的手腕离开了总兵府。
珏儿见了自己小姐受伤,自然是唬了一跳,可开口要问,却被玉珠一个眼色止住了。
正如锦书所言,二少表达歉意的方式甚是慷慨大度,除了包下的医药费外,另外备下了几盒名贵的草药让六姑娘回去补养身子。只是再不见锦书姑娘亲自前来送行,而是门堂的小厮冷着脸替六姑娘套了车马而已。
不过玉珠全不在意,只朝小厮谢过了二少的慷慨大度就上了马车。
如今她只是归心似箭。这手腕断得甚好,原是担心二少恼羞成怒,不肯就此收手。可是如今看来,自己这般不识趣,一时也搅和没了贵人的兴致,倒也两厢得便,至此毫不相干。
不过她心内悬挂的却是另一事——一件让她咋闻之后,惊怒心肺的旧年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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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马车的车轮在略显崎岖的道路上前行,而玉珠则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在总兵府的这一日,竟是在人间熬顿一年之感。
撇开尧家二少的突然兴起不提,只是从陶先生那听闻的事情,就足以让她心内掀起惊涛骇浪。
这马车的颠簸一如她小时随着养父前往玉石镇时,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起伏不定,儿时许多急于淡忘的回忆,竟是这般一点点地慢慢浮上了心头……
她慢慢舒展开拿在手里的油布包,轻轻打开了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雕玉琢石贵在纹心,用心而至,方成匠魂”。
她用手轻轻地摩挲着父亲写下的这一行字,只觉得心内有一团蛰伏了很久的东西一下子涌堵到了胸口,又一时忘了该如何宣泄出来,只能感受到胸口微微的抽搐……
此时已近下午,珏儿惊疑不定地望着正靠在车厢里半低着头的六姑娘,似乎是在风吹车帘的刹那看见六姑娘的眼角闪烁着亮光。
可是哭了?可再想要确定一看,六姑娘已经转了脸,微微垂下,似乎又已经疲惫睡去。
难道因为手腕受伤太疼了?珏儿疑心定是如此,可又不忍打扰六姑娘休息,便自能暗自忍耐,但心内依然将那个召六姑娘进府,又害她受伤的尧二少骂得是狗血喷头。
幸而回转了县城,便再无后事。玉珠暗自松了口气,心想;毕竟尧二少不同于那些个乡野泼皮,虽然被她这个卑贱的妇人折损了面子,可到底也不愿在这等儿女私情上太失风度,至此应该就算事了了吧?
因为手腕受伤的缘故,也不好再拿起刻刀雕刻,玉珠倒是有了空闲好好赏阅爹爹的遗作。
陶先生曾经断言,她与她的父亲袁中越的手下功夫相差甚远。她虽然信服,可是总是觉得只要假日时日,便能最终达到父亲的纯熟技艺。
但现在看了父亲的半卷残稿,玉珠只能苦笑自己是井底之蛙。她的父亲若是活着,只怕世间再无能与父亲比肩企及之玉匠了!
再好的工匠,赋予雕品的无非是几分形似而已。可是她的父亲却立志赋予自己的雕品一抹独特的灵魂,而他处理玉雕的独特方法往往匪夷所思,大大迥异于当世流行的手法。也难怪能留下许多后人难以模仿的玉雕上品。
若是爹爹还在……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亲自与爹爹学习这些浸满了他心血的技艺了?
一时掩卷后,玉珠微微苦笑,就算手腕不受伤的话,她也不敢再随意举刀落刻了,按着爹爹的宗法而言,她应该从最基本的破石料开始重新学起!
若是开石方法不对,最终往往会落下遗憾。
就拿这次进献给太后却闹出了意外的那块大石而言。她虽然不在开石现场,可是后来无意听大哥萧山言语的意思,也是在大石开料的时候出了纰漏,可是玉石的斤数已经上报朝廷,京中内监的意思大玉罕见,斤数不可减损太多,所以那玉石工匠才胆大地留下了凤脚瑕疵,想出了金镶玉这样不入流的遮掩法子……
这一日玉珠照例靠在自己房中的暖炕上翻看着残卷上的图样,而珏儿则与婆子赵妈在小院的土灶上炖煮着鸡汤。
赵妈心疼六姑娘受伤,特意抓来了一只当地特有的短脚肥鸡,开水烫过去毛开膛后,加了红枣和大棵的人参,再放入砂锅里细火熬顿,此时火候已到,肉熟皮烂,便将整只砂锅提到了炕桌的蒲草锅垫上,让六姑娘不用下地就能喝到热热的参鸡汤。
看着珏儿拿着调羹又要来喂她,六姑娘微笑道:“我不过是一只手受了伤而已,拿着左手也能吃食,你倒是拿我当个小儿了不成?”
珏儿小心吹了吹鸡汤道:“是了,我们家六姑娘的左手也跟右手一样的灵光呢!”
嘴上虽然这般讲,却依旧是要固执地去喂六姑娘喝。
就在这光景,屋外又传来车马的声响,只听到有女子清亮的声音叫道:“好香啊!这是在炖煮着什么?”
玉珠抬起窗户往外一看,只见外面一个老仆开门后,便有一个女子探头探脑地往里望来。
不是五姑娘萧珍儿,又会是哪个?
玉珠原来也想过萧家人会找寻过来,她原来也没有想过隐姓埋名,躲避萧家人,只不过不愿再重回萧家大院而已。
她也想过祖母会派人来走一走场面,可是万万没想到却是让五姐打了头阵。
萧珍儿走了一路也真是肚内饥饿了,待得看见玉珠在窗边儿露了脸儿,便笑着使劲摆了摆手,也不等赵妈带路,自己几步就小跑进了屋子,自脱了披风和鞋子,也一并上了炕,直着眼看着那砂锅道:“妹妹,这锅里炖煮的什么,怎么这么香?”
听得一旁的珏儿都忍不住翻白眼,分离了这么久的姐妹,就算说不出些个别的暖心窝子的话,也总不至于一进门老是绕着锅圈儿打转儿吧?
六姑娘笑着叫珏儿给五姑娘盛了一碗,萧珍儿连喝了几大口,只觉得胃里有了暖意,这才移开了眼,看到了六姑娘夹了竹板的手腕,低声叫道:“这可是怎么了?才分别了几日,怎么受了伤?”
玉珠不想多少,只说自己不小心受了伤,便得开口问道:“五姐你是怎么寻到了这里来?”
萧珍儿叹了口气道:“你看着人不大,主意倒是胆大的很,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出了府门,反正家里天塌了也全不关你的事儿了!”
原来玉珠离府,大少爷萧山自然勃然大怒,径自认定又是老祖宗和母亲在他背后说得了什么,逼得玉珠离府。当即便要去寻找。
可是最后,到底是被大事情给生生拦住了脚步。
原来虽然果然如那温将军所言,朝廷免了萧家之罪,可是主理宫中贡品的内监总理官范青云范大人却透出了口风。虽然免了萧家的死罪,可是这玉雕的供应也要转换了买家,不再由萧家垄断。
这一句话,便是断了萧府的营生。当下,萧山便匆忙备下厚礼,准备奔赴京城打点一番,看一看在范大人那里是否还有斡旋的转机。
玉珠听到这里,慢慢抬起头低声问道:“大哥见得可是那位当世的玉雕奇才范青云?”
萧珍儿撇了撇嘴道:“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一早就走了仕途,哪里还会做玉匠的营生?”
玉珠抿了抿嘴,又问道:“五姐,你是如何找寻到这里的?”
萧珍儿天生没有心机,便是照直说了。原来事实证明老祖宗之言还是有些远见的。日理万机的温将军不但来了,而且来得甚是快呢。也不顾是在半屏山分隔了二十日而已,将军的车马就已经停在了萧家的大门口。因为来得突然,萧山又不在府里,夫人王氏指使仆人忙得鸡飞狗跳,指望着这位温将军能代为出力,帮助萧家重新夺回皇家御贡的营生。
可是大将军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在辗转打听到六姑娘离府自立了门户后,含蓄地表达了一番对女子离家在外的担忧便就此告辞了。
对此,五姑娘很是不喜,一个劲儿问玉珠,那个温将军为何老是打听着她的消息?
玉珠笑而不答,轻飘飘地转了话题,只问了五姑娘此来是何人的意思。
萧珍儿老实回到,此番她来此是老祖宗亲自开的口,只说让她看看六姑娘可还短缺了什么,别的意思倒是没有再说。
玉珠微微叹了口气,又问:“……那位尧家二少呢?”
萧珍儿倒是没有料到玉珠会突然问起了他,浑不在意地说:“那位活祖宗若是不返回京城,温将军如何得了空子来我们萧府上做客?据说本来这位贵客是准备在西北赏玩消磨上一两个月的,后来不知何事,更改了主意,大约是觉得西北此处地野蛮荒,也没什么可玩的,便打道回府返京去了。”
“姐姐,再过几日,温将军也要进京面前皇帝述职,顺便探一探亲友,只是若此一去,京中贵女云集,他要是在其中挑拣出了好的,准备续娶该如何是好?再过一个月,是温将军大姐瑞国夫人的生日,温将军在我们去瑞国夫人府上做客时,诚心邀请了我跟你一起随他入京前去做客。可是老祖宗说,若是你不去,便也不让我一人独自前去,好妹妹,求求你就成全我一次吧!”
玉珠轻轻地眨了眨眼,不急不缓地道:“瑞国夫人?该不是那位嫁给了京城礼部侍郎的瑞国夫人吧?她的府上,岂不是在京城?你我舟车劳顿前往京城?这岂不是太过儿戏?”
五姑娘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萧家在京城店铺众多,也有宅院,你我这般大了,也该前去见见世面,二姐又是宫里的妃子,就算父母不在人边也有人照应,何况祖母是叫了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一起前去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不得温将军的垂怜,在京城里的子弟也比这小乡僻壤里的多些,何不趁此机会,给你我各自挑选个如意的郎君出来?”
玉珠微微一笑,沉思了一会道:“五姐,你说得在理,也是该去京城见一见世面了。”
☆、第 17 章
萧珍儿一听玉珠答应,一时欢喜得胃口大开,除了吃完大半砂锅的参鸡汤外,又叫珏儿将她自带来的野鸭蛋放到炉膛里去烧。
“这些是猎户新送到府上的鸭蛋,新鲜的很。我听闻妹妹去了郊县的穷乡定居,生怕你吃不上好的,就叫人捡了两筐给你,除了蛋外,还备下了腊肉米面,谁知你这吃的比我们府上还好,这锅里的不是北域的极品老参吧?祖母柜子里珍藏的那一棵不及你这锅里的大,就这么囫囵地全炖了鸡……妹妹,是不是哥哥偷给你体己钱?若是不愁吃喝,我倒是想跟妹妹你一起在府外闲住,少些管束呢。”
那参是出了总兵府时,尧少的侍卫们径自搬到了玉珠马车上的。既然被他捏得断了手骨,所以玉珠也没客气自然照单尽收了。
没想到,赵妈从来没见这等稀罕的珍品,自然不知这是与进贡宫中等级的稀罕物,只觉得比那平常的花参看着颜色整齐些,不过装参的锦缎盒子甚是不错,还搭配了檀木的扣子。于是依着煮萝卜的路数炖整只的贡参,正好空下来盒子给六姑娘盛放雕琢好的珠串。
想起老祖宗每次都是命侍女从老参商切些根须下来,一点点地冲泡饮茶,金贵得要命!五姑娘径自认定六妹这等豪迈的吃法定是闷声发了大财的缘故。
听了她的这话,玉珠才笑了笑,不急不慢地道:“不过我闲得无聊,雕琢了些玉器来卖,手头也算是有些盈余,大哥乃一家之主,因为贡品出错的缘故,店面上的钱银吃紧,宅院里也紧衣缩食,哪里会有闲钱给我?五姐平日说笑也就罢了,这些个不要胡说嘴,不然叫大嫂听了,岂不是疑心要同大哥对账?”
萧珍儿被六妹慢声细语地点拨着,倒也不恼,只因为向来六妹比她来得稳重而多礼,所以大多时候,她很听六妹的。
不过听了这话却笑道:“就你想得多,我们的那位大嫂哪里敢跟大哥对账?俱是让大哥管教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只是听我要来寻你,还直说着让我劝你快些回去呢!”
玉珠其实倒是想起另一样要紧的来:“前些阵子传闻着,这次朝中的钦差是要拣选些玉匠进京的,可有此事?”
萧珍儿脸色有些涨红,气愤地说:“可不都是想爬到我们萧家的头上来吗!也不看看自己的雕工,竟是妄想取而代之,娘都说了,这叫养虎为患!那个范大人,当初吃了我家的多少好处?年年京中的各大店铺都有他的一份干红,而现在这便是吃得愈加贪婪,想要干脆取而代之,这番招揽玉匠的大举动,听说便是范大人所为,他美其名曰是为皇家招揽能工巧匠,待得入京比试,其实是在为自己的店铺招揽人手呢!听说京中的老伙计有不少俱都被他挖去了呢!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萧珍儿的这几句痛骂,当真是有娘亲王氏的风范,可以想象得出王夫人裹着勒额在炕沿处,捶着被子痛骂的情形……
玉珠微微蹙眉,低声道:“若是这样,就算是公正的比试,萧家也是无工匠能派出了……”
玉珠起身下地,踩着厚底的便鞋,来到一旁的玉作坊,在架子上来回看了一圈。叫珏儿取了她受伤前刚雕琢好的一套水粉玉盒包裹起来,然后交给了萧珍儿道:“你回去时,将这玉盒交给老祖宗,就说这是我亲自雕刻来孝敬她老人家的。”
萧珍儿自然是接过了,好奇地打开看了看,低呼道:“呀,六妹,你现在雕刻的小物还真是有模有样呢!不过你毕竟是个小姐,万万莫沉迷进去,要知道连我们大哥都不愿摆弄这些个呢!说到底,‘匠’这个字难登大雅!哥哥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如那位范大人那样,最后入了仕途,这才算给我们萧家脱胎换骨!”
玉珠笑着说:“五姐说得极是。”
一时酒足饭饱后,歇息了片刻,便告别了玉珠,准备返回府上将玉珠的答复告诉老太太。
看着远去的车马,珏儿望着六姑娘的倩影,不由得心内有些发急:“六姑娘,我们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何苦又要同五姑娘搅合着去那京城?那个……那个温将军摆明着是冲着姑娘你来的!”
六姑娘看那马车走远了,便让老仆将院门关上,她一边搓着有些发冷的耳朵,快步走会屋子,轻松地说:“不过是去京城,爹娘也跟着去,你这小丫头担心个什么?”
珏儿看六姑娘依然轻轻松松的样子,急着说道:“六姑娘,我们在这舒服的度日不好吗?我怕老爷和太太也……也不是真心疼你的人……”
玉珠摸了摸珏儿也冻得有些发凉的脸蛋,笑着将她也一并拉到了火炕上,慢慢语道:“总是我的不好,不能要珏儿好好的安稳度日……此次你便不要去了,留下来给我看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