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恶臭中,一片长条状的尖锐叶子,势如闪电般刺到了黑雾面前。
在叶尖即将刺入黑雾中心的刹那,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自后方抵上了花苞下最脆弱的一寸。
“这位小友,”来人语气温和地开口道,“谁告诉你坏人只有一个的?”
楚玉的花苞闻声猛地一抖——他认出了这道嗓音。
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说出来人的名字了。
匕首以一种慢条斯理地悠闲,慢慢贯穿了他的花苞,正深深地刺进主干。
生死一瞬的关头里,楚玉忽然想起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
他记得自己是在幻成人形后不久就离开了回春局,来到了大司马府,那时候如意还是颗种子呢。
一粒又小又瘪的种子,回春局的麼麽们都说它发不了芽,让楚玉别管了。楚玉不听,天天守着它,按时按点地给它浇水,陪着它说话,同它讲泥土外面有多漂亮。
不知道是不是楚玉的悉心照料,让深埋在黑暗泥土中的种子重新燃起了发芽的念头,楚玉隔着花盆,听见它努力吸收养分,一点点地壮实自己。
可惜在它即将撑开泥土,破土而出的那日,楚玉被许长安他爹挑中,从回春局带进了大司马府。
“小种子要凶猛些啊,这样我们说不定将来还能再见面。”离别前,楚玉对它道。
后来再见的时候,它果然够凶狠,比楚玉还要凶狠。
——它成了食人花。
一朵嗯,还算漂亮的食人花。
可惜没能等到它成熟开花。
不过没关系,楚玉想,他们很快又可以见面了。
第10章 不想跟儿子交流了心好累
段慈珏是被臭醒的。
自古文武不对头,当朝武官为了表示划清界限,绝不与住在皇城东的那群文官“同流合污”,更是齐齐将府邸择在了皇城西,看起来颇有几分和而不同的意思。
府邸临近西市,难免热闹非凡。往日段慈珏嫌弃府中吵闹不得清净,总爱往孟衔府里跑,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每每等到夜深人静才晃回府。
现下孟衔被拘在天牢里,无处可去的段慈珏只好就着外头的鼎沸人声,勉勉强强地阖个眼。
不过也幸亏如此,楚玉方能捡回条命。
闻到那股粘腻浓郁的恶臭,睡眠极浅的段慈珏,当即脸色难看地坐了起来。他起身下了床,边揉着疼痛欲裂的额头,边走过去推开了窗户。
夜风携着寒意扑入温暖室内的同时,也带来了更为清晰浓稠的臭味。
段慈珏不自觉地将眉心皱出道刻痕,他鼻子轻轻动了动,在劈头盖脸的臭味当中,敏锐地捕捉到了隐隐绰绰的腥味。
——是那种植物即将被剖开两半而流出来的腥味。
段慈珏不知道怎么的,闻到这股腥味,他想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跟在许长安身边的小书童。
那株娇嫩的,还未到成熟期的霸王花。
风中的腥味愈来愈重了。
想到有可能是楚玉出了事,段慈珏甚至连外衣都没穿,抓起床头的佩剑就冲了出去。
行动之果断,就连段慈珏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在楚玉内丹即将被剜出来的那刻,段慈珏赶到了。
狭窄逼仄的巷子内,一只狰狞高大,周身萦绕黑沉沉死气的魔物,正用它尖锐锋利的指甲抠进霸王花的花梗。
千钧一发之际,段慈珏来不及细想,他甩手将佩剑掼了出去,紧接着右手在空中直接化为了原始形态。
成年与未成年的区别就在这里。
“咚”的一声闷响,佩剑带着雷霆之威,势如破竹般恶狠狠地撞上了魔物的后背。魔物猝不及防,当场被撞地向前趔趄两步,咳出口黑血。
“谁?!”魔物厉声喝道,然而不等它回头反击,一枝带着无数利齿的花朵瞬间到了它身后,以一种诡异刁钻的角度,迅速缠上了它右手臂。
“你爷爷我。”
随着段慈珏话音落地,开合的利齿猛地用力绞紧泛着黑气的手臂。边缘锋利的针形利齿,探囊取物般轻易刺穿了魔物坚硬的皮肤,深深地扎进它肉里。
“啊!”魔物吃痛惨叫,下意识松开了紧紧掐住霸王花梗的手指。段慈珏见状,左手轻轻一抖,另外一支与缠住魔物右臂如出一辙的花朵倏地出现在空中。
魔物这时候才真真正正地流露出恐惧,他对着席卷过来的利齿,结结巴巴地叫出了名字:“捕、捕——”
后面的话它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莹白的月光照着半截飞快掠过去的残影,撕扯肉体和嚼碎骨头的声音在巷子里响了起来,间或夹杂着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很快,那只魔物的垂死挣扎就弱了下去,渐渐地,僻静的巷道里只能听见清脆的咀嚼声。
段慈珏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嗝,他把花朵重新变成手臂,而后半跪下去,捞起了萎靡在地上的霸王花。
一团拳头大小的莹润绿光自段慈珏掌心冒了出来,盎然绿意中偶尔闪过两丝细细的黑气。段慈珏托着那团绿光,轻轻地覆盖在霸王花的伤口上,顺着裂开缝的花梗,缓缓游走到只差一点就要被劈开两半的花苞。
绿光逐渐变小,段慈珏的脸色随之苍白起来。最后,在绿光只剩下半个鸡蛋大小时,霸王花一分为二的花苞终于重新长在一起了。
“你这小家伙。”段慈珏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把半个鸡蛋大小的绿光往自己胸口一送。感触到主干温度的绿光,微微一跃,自发没入了他体内,消失地无影无踪。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段慈珏左手抱着霸王花花苞,右手搭在膝上,靠着墙壁喘气。
过了好一会儿,总算等到楚玉从花形变成人。
段慈珏把恢复人形的楚玉打横抱了起来,刚走了两步便踢到个东西。他低下头,借着月光,看清地上圆碌碌滚动的,正是方才特意留下来以作佐证的魔物头颅。
这枚头颅,段慈珏很熟悉,楚玉亦是同样熟悉。
就在不久前,楚玉跟在许长安身后,于去安府探望安子晏的路上,见到了这枚头颅。
当然,那时候它还是全须全尾的。
段慈珏换了怀抱的姿势,略施力将昏迷中的楚玉微微往上一托,让他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侧。单手抱着楚玉,段慈珏用脚尖挑起那位细眉细眼学子的头颅,凌空抓在了手里。
而在段慈珏走后,一团隐匿气息的黑雾,才惶惶地逃窜出来。
*****
在楚玉一意孤行的时候,许道宣也没闲着。
他那十七年没用过的脑子,在如意死后破天荒地转动起来。他自知没有许长安聪明,也没有安子晏狡猾,唯一能是凭借的,不过是对如意实力的深刻了解——单凭孟衔,是杀不了如意的。
然而恰是这一点深信不疑,竟然让他歪打正着地将事情后续猜了个全对。
学子谋杀案另有真凶,无辜受牵连的孟衔被释放了。
送走许长安和安子晏就立马爬墙出来,等在天牢外面的许道宣,从卯辰等到巳时,终于等到了人。
满身斑驳血迹的孟衔甫一出现在门口,望眼欲穿的孟府阖府老小当即簇拥上去,披衣问暖。
许道宣被仆从隔着,贴不了孟衔的身,他尝试挤了两次,反而被挤得越来越远。
无奈之下,许道宣只好高声喊道:“孟公子请留步。”
许道宣这声不可谓不大,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望了过来。唯独人群中的孟衔,依旧无动于衷地上马车。
“孟公子,我想请你帮我算算,”许道宣挤开众人,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抓住了孟衔的手腕。他摊开掌心,把被血染红的小片衣裳送到孟衔面前,语速飞快道:“请算算他的魂魄在哪里。”
即使手腕被攥住了,孟衔面上依然毫无波动。他只做了一个垂眼的动作,甚至连挣开许道宣的举动都没有,深知他性情的孟大学士,便知道儿子这是不耐烦了。
“许三公子,”孟大学士叫住了许道宣,“你请回吧。”
许道宣生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孟大学士,又转过头来,继续对孟衔道:“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有的都给你,只求求你,帮我算一下他魂魄落在哪里。”
“孟公子,”许道宣恳求道,“求你帮帮我。”
孟衔仍然不说话。
许道宣没办法了,他咬了咬牙,脸上忽然露出了十分坚毅的神色。
“许三公子不可!”隐约猜到几分的孟大学士连忙伸手拦他,但终归是慢了一步。
只听见扑通一声骨头触地的闷响,许道宣跪下来,给孟衔行了个磕头大礼。
“求你帮帮我。”
四周静了下来,夜色漆黑,悬挂马车两侧的行灯被夜风吹地乱晃,暖色的光线偶尔擦过跪在地上的人,擦过被举过头顶捧在手心的一小片血红色的衣料。
过了许久,许道宣感觉自己身体都快凉了,才听见孟衔道:“你看我现在这个鬼样子,像是能推算天衍吗?”
孟衔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里却仿佛含着无人可诉的冤屈。
许道宣抬起头,刚好看见孟衔抬腿上了马车。
虽然只是一晃而过,然而动作间露出来的伤口,足够许道宣看清了。
孟衔脚后跟处,有个可见森森白骨的血洞。
那是遭受了徙刑才留下来的伤口。
“叱。”马夫轻轻叱了一声,门帘紧闭的马车轱辘转动起来,慢慢从许道宣面前驶离了。
许道宣愣愣地跪坐在原地,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点想许长安了。
虽然这个只小了半个时辰的堂弟经常向三叔告黑状,但是怀抱却是很暖和的。
“这会儿吵醒他估计又要挨揍。”许道宣小声嘀咕道,他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地往大司马府走去。
而此时许长安的房内,正进行一场父子间的僵持。
“胡闹!简直是胡闹!”一身赤色龙袍的皇帝没忍住来回踱了两步,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皇城里混进了魔物,未成年的皇子滞留在外头你知道有多危险吗?!”瞥见坐在床边玩许长安头发,一脸无所畏惧的薛云深,皇帝简直恨铁不成钢。
“我知道。”薛云深点了点头,他垂下来的柔软发丝落到了许长安脸上,惹得许长安梦里动了动。拂开发丝,他伸手戳了戳许长安的脸蛋,接着道:“你刚刚说过了,会被吃掉嘛。”
“你知道还不快跟我回去?”皇帝看起来恨不得揪住薛云深耳朵,好把他甩成原形拎回皇宫里去。
“可是我回宫了,还怎么开花?”薛云深反问道,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再说了,要不是你突然造访,我都已经开花了。”薛云深拨了拨许长安的嘴唇,模样很是委屈。
无意间坏了儿子好事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