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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却不同,妙仪彻底感觉到了那种压力,她甚至怀疑发生了什么事,能把熊裕逼到这种地步。她只感觉自己棋盘上一片大闹,好似全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她脑子里出现的所有的走法,似乎都不能将她拉出这个深渊,而且一个疏忽,熊裕绝对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痛击她。
    她对待熊裕并不是完全优势,两人大小对弈中,最少有三成的棋局是他赢了的。听闻他闭关有将近一个月,这场赛局却看起来不只像是五五的概率,她反而觉得自己目前陷入了劣势。
    劣势不代表一定会输,但是容错率就已经降得太低了,只要出现一点差错,她就可能扳不回来了。
    妙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汗淋淋的仿佛像是被兜头泼了水,胳膊撑在案边,额前的碎发都一缕一缕的,一滴汗从她额上缓缓流下来,滑过眉毛,朝她不知多久没眨过的眼睛而来。熊裕本来也在看棋盘,却忍不住看她。
    他看她的样子似乎快到边缘了,忍不住拿手在棋盘上一挡。
    妙仪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像刀子,从来没那么黑白分明过,喉咙动了动,跟让人扼住脖子似的。
    熊裕端了茶碗给她,她跟在虚空里摸索似的抬起手,就跟隔着看不见的屏障似的摸不到茶碗。熊裕抓住她手腕给她塞到手里,妙仪这才缓缓递到嘴边,眼睛还从碗外的缝隙里盯着棋盘,端平了,茶一点倾斜没有,她忽然又倾靠棋盘,又摇了摇头退回来,这才啃进茶碗里。跟穿越沙漠的商旅一样,吞了一大口,唇边都有水渍,她就跟喝蜜一样露出一点舌尖快速的舔了一下唇角。
    熊裕道:“今日歇了吧。下了好几个时辰了。”
    妙仪缓缓的将眼睛从棋盘上移开,半天才道:“……好。再下下去,我怕是要输了。”
    熊裕点头,没多说什么,他们俩对弈期间不太交流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了。
    妙仪这才感觉到周围的声音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之所以觉得静,也是周围的确静。他们俩白天的时候是坐在一个遮挡阳光棚子底下,这时候已经开始入了夜色了,棚子自然被撤去了。
    旁边什么时候有的蜡烛灯架她也没有在意。他们并不是在棋院里,而是在外宫的一处广场上,二人跪坐在搭建的木台之上。远处还有三层塔高的木板,上有不少比脸盆还大黑白子挂在钉子上,风一吹,撞得轻轻作响。
    周围大概有人,但是她看不见,只能见到无数的灯笼火把,一圈圈围绕着他们。那些紧盯着他们的专注的静默的人,被火光衬得黑漆漆的面孔全都只有眼白发亮,一个个好似自己都像是要把命也放进棋里一样。
    大邺尚诗,哪个文人才子在影壁上写了两行好诗,第二天卖汤饼的小贩都自己编出了调儿跟着唱。大邺尚棋,灯火不灭的摊市旁有聚众下棋的老小,扯了饭菜的酒馆内店家沏壶茶端个棋盘给客人。
    百姓多少懂一点,不全懂也敬畏。
    熊裕先站起来,对旁边得侍官说了句什么,那侍官抬手,一下子无数火把动起来,人们也鼎沸起来,嗡嗡响成一片,人浪也跟着一波波挤起来。人群两边特意为防火架起的望火台,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紧张异常,呼喝连片,陡然两三根水柱就从旁边窜了出来,浇灭了一大片灯笼火把,引得民众骂声一片。
    妙仪晕晕乎乎的被接上车马,一路上跟没回魂似的回了家中。
    进了家门,却看着家里灯火通明,她还以为是家里为了她棋圣战庆祝,想着自己如今还落于不利,能不能赢都不一定,竟然觉得面对不了阿耶。
    殊不知阿耶其实恨不得她能输。
    不过崔式也没损到看着妙仪落于败势,所以大摆筵席。妙仪进了家门,才看见主屋内坐了个她没想到的人,她一时鞋都忘了脱,便要踩上楼梯往内屋跑,叫道:“阿兄!”
    崔季明正在家里吃的饭菜都上来第三波了,肚子都要鼓起来了,这才转过头看见妙仪跑上来。
    建康安定下来之后,南北运河就正式通了,他们便可以一路乘船回到汴州,在从汴州到洛阳,速度快,路上也轻松了不少。这也就是崔式今天没去看棋赛的原因。
    往往的棋赛最内圈都被官员包下,今日的决战却一个没来,就是因为圣人还朝,所有官员必须出席。崔季明都准备好了自己要穿什么银甲,要带什么披风,就等着再风风光光一场,多抛几个媚眼给临街小姑娘们,谁料到自己小妹风头比自己大。大部分的百姓本来是想先去看棋,等到圣人进城了再赶着去看一波,然后回来看棋。
    谁料到棋局如此激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诸位也不想走了。
    反正前一两年也不是没见过圣人还朝,没意思,这样的棋赛,可是十年都未必能再见到一次!
    于是崔季明进了城门,居然看着两边基本没什么激动的各家娘子,反倒是一些腿脚不便挤不进棋赛周围的阿公阿婆,兴致缺缺的望了两眼圣人,痛心疾首的在殷胥和她之间扫一扫,叹气走了。
    殷胥倒无所谓,可崔季明垂头丧气,整个人都没精打采起来,简直就像是化好了妆等了一天被人爽约了。殷胥看着她就像眼角都要耷拉下来似的,忍不住想要笑着摸摸她脑袋,然而一直在人前,哪里能伸手。
    这次离京的时间尤为长,仪式繁杂,接手的事情也很多,他不急着处理一些糟心事。毕竟他也是第一次面对许多问题,不找到原因找到解决方法,贸然就连皮带肉的剐出去,下次再有了这样的弊病难道也要这样做?
    倒是博已经能穿着朝服,规规矩矩的坐住了。殷胥忙完了,崔季明早跟着群臣各回各家了,博揉着眼睛,总算是坐不住了,蹭着蹭着过来了,叫:“阿耶……”
    殷胥都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等着博伸手拽了拽他衣袖,他才回过神来,把阿博抱起来,道:“怎么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了如果坐不住就去玩么?”
    博个子倒是不小,像刁琢,刁琢在女子之中就算挺高的,他凑到殷胥耳边,拿手拢住道:“今天那个站在右手边第一个的银甲的将军,是不是话本书上那个特别厉害的季子介呀!我听大母给我讲过!”
    殷胥笑:“怎么着,你想见?”
    博使劲儿点了点头,毕竟是薛菱和林太妃养大的,脸圆滚滚的,看起来一点也不严肃。他有点激动的说话都咬舌头:“阿耶是不是也知道很多他的事情,能不能跟我讲!能不能跟我说说!”
    殷胥笑道:“不如哪天让他进宫来,亲自跟你讲。”
    博眼睛亮了:“不过大母说他经常进宫来,为什么我一次都没见到过!”
    殷胥咳了咳:“你哪个大母与你说的。”
    博:“薛大母!”
    殷胥:“你住在内宫,她……她是来找阿耶议事的,自然不能跑到内宫去啊。你什么时候想见她,我白日叫她留下来找你玩去。那个贺拔家的那个丫头,贺拔彤,你跟她玩得怎样样?”
    贺拔彤这个小土匪,学了一身她娘的西域部落的脾气,在宫内其实好几次推倒过,甚至欺负哭了博。一是薛菱知道后却不甚在意,看着宫人一个个脸都吓白了,反而道:“他一个男孩子,难道受了气还要你们一个个去出气?就该让他知道,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会惯着他。不受伤不出事儿就可以了,贺拔彤整天也磕的青一块紫一块,没见她哭过。宫里长大的独子就是容易娇气,让贺拔彤进宫,就是要他学点贺拔家的血性去!”
    二则是宫内玩伴少,小孩子们永远都是这会儿哭着打起来了,转头又想念对方,倒也关系一直不错。
    贺拔彤早就收敛了,博也知道偶尔反击。
    博此刻就怕阿耶不高兴,不让贺拔彤进宫了,嘴跟抹了蜜似的夸。
    杏娘会些刀法和腿脚,贺拔彤也跟着学了点,博想一较高下,小心翼翼问道:“季将军肯定比彤姊姊的阿娘厉害吧。彤姊姊老说她阿娘是西域第一刀客,是鼎鼎有名的女侠!”
    殷胥笑了:“季将军能以一敌百,还能打不过贺拔彤的阿娘?也就这小丫头会吹,她娘也跟没长大似的。”他笑了笑,看着博激动的原地蹦跶,又忍不住想……以前见过贺拔彤的时候,崔三就不太喜欢孩子,会不会对博也没什么耐性。
    他倒是恨不得博能跟崔季明关系亲密,然而她要是不喜欢也强求不得。
    他又道:“不过他来了,你也不要太缠着他,毕竟人家也是个将军呢。”
    博乖乖的点点头,心想他不是都能缠着皇帝么,怎么就不能缠着一个将军了。
    看着殷胥本来还要批折子,好似又走神不知道想什么了,他伸手摇了摇殷胥,又道:“阿耶,阿耶是不是最喜欢季将军了?”
    殷胥猛地回过神来:“什么?”
    博低声道:“我问宫里人说阿耶最喜欢谁,最经常见谁,他们都笑着说是季将军!是因为特别喜欢季将军,所以不喜欢阿娘了么!”
    殷胥懵了:“谁跟你说的!”
    博又道:“不过阿娘也不喜欢阿耶了!阿娘给我写信从来不写您的事儿,我问阿娘说想不想阿耶,她也说不想呢!”
    殷胥:不是……你娘当然不可能想我啊。就算是你说的是你亲阿耶,那你亲阿耶也天天跟你娘在一起也不会想啊。
    等等这个话题再往后就要跑得更偏了——
    到时候再扯出什么崔季明是插足者,他跟刁琢怎样怎样的问题,这怎么跟孩子解释啊!
    博看殷胥否认,又去捏他的手:“那阿耶不是最喜欢季将军,是最喜欢谁?阿娘么?”
    殷胥:……不那是我嫂子好么。这特么怎么回答。
    这还瞒么?再瞒下去要乱套啊!
    殷胥半晌憋道:“我是最喜欢季将军,不过你阿娘也不喜欢我,所以才走了的。不过有些事情,我还不能告诉你,等你背过三百首诗,我就告诉你。
    第337章 327.0327.$
    竹承语没有再去见裴六。毕竟裴六已经是洛阳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了, 她的诗文极为有名。大邺因为是个胡汉混血的王朝,尚武又酷爱踏遍天下的游侠精神,所以不论男女的诗文, 惯常崇尚那些明白的就像是话, 背后却豪迈质朴的诗句。
    因大邺文臣武将不分家,很多将军都是世家出身,写的一首好诗,也有人盼着季子介这样的风流人物流出一点墨宝来。可惜崔季明只能写“冷风吹裆夹腚冷, 马背磨腿透心凉”这种玩意儿, 她倒是好不容易写出一句勉强顺嘴的, 得意的仰头晃脑恨不得也让人贴到国子监的影壁上去。幸好还有个要脸又有鉴赏水平的殷胥,拦住才没出事儿, 把她这两句诗阅后即焚了。
    裴六虽算不上是怎样豁达到一笑泯恩仇的性子,但见识非一般女子能比, 说是被捧的高也罢,说是她确实有才也罢。总之她成了女诗人中最炙手可热的一位。
    她又算得上貌美, 又有人猜测她是裴家女落难,身份水涨船高,谁要是往她门前溜达一圈,都能在文人士子口中传来。竹承语去裴六道观内几次,当然有不少人知晓此事,甚至在户部做事的时候,还有人在挤兑她。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很平和了,然而当圣人还朝之后,她见到了整整半年多奔波在外的俱泰,一瞬间仍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俱泰,户部很多事情俱泰都交给了她,她应该好好守着的,应该全力协助太后的。
    竹承语看他的态度,觉得自己的那封信好似没有寄到,毕竟转了一手,裴六那边的接信人就算是个年轻将军,也未必能拿到圣人面前去。
    或许是俱泰根本就对她失望且不信任了,毕竟宋晏确实给了一部分她想要的实权,在俱泰眼里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了吧。
    然而很快的俱泰就在众人面前羞辱了她一把,先是在户部和工部的会谈上,各部都是一位尚书两位侍郎到齐了,唯有她被缺席,圣人倒是问了两句,俱泰笑一笑就是说她身体不适,来了也不能抵什么用。而后转头就去圣人面前参了她一本。
    前者是打击贬低,说是手段也就罢了,后者却有可能断了她的官路。竹承语绝望到以至于想着,真就这样告老还乡也就罢了,宋晏也没有什么能要挟她的事情了。
    说是想要放弃,她一面也在小心翼翼的搜集宋晏、几位朝中大臣与户部守旧派的关系。
    然而到了这事儿出的第二天,户部与门下几位几位官员,竟联合起草了一份弹劾俱泰的折子。这折子递上去之前,也到了竹承语的面前,要她签字。她下不去这个笔,旁边却又笑起来:“竹侍郎,钱尚书都要不给您活路了,您还要记挂着旧情么?像您这样重情的人可不多了。”
    竹承语又转念一想,她如今的一举一动怕是都有人看着,就算是在户部一日,她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还是不能像那人低头。这时候不写,不就是暴露自己的心思么。
    她只得低头,也署上了自己的名姓。
    这一整日坐如针毡,幸而因为圣人繁忙,中书舍人都要留备宫中,宋晏倒是不可能来,她心里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面要应对官场上种种,一面要面对这样一个男人虚与委蛇,实在太难。她是闺中长大,历练不足,一时竟觉得逼迫自己成长起来的速度,已经抵不上这环境逐步艰难的变化,仿佛下一秒,她就要撑不住了。
    竹承语唯有一点算是很有男子气概的事情,便是一身的好酒量。
    从小跟着哥哥喝点甜酒,大了几坛下去脸不红心不跳,买酒回家便是常事。这一日拎了酒,平日里帮她牵马的马僮骑驴随着,她昨日煎熬一夜没睡,在马背上迷迷糊糊,再一睁眼来,竟是在夜市之中。那马僮一手牵驴一手牵马领着她在人群里来回挤,周边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骑马者也不在少数。
    “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刚问,那马僮回头笑道:“看侍郎今日烦忧,这东市西市上快活多,吃吃喝喝,回去蒙头大睡,便什么烦忧都忘了。我以前可都这样。”
    竹承语笑了笑:“倒是你有心了。”
    马僮张望了一下,笑道:“前头有家小店,我常去,店小人稀,味道却好,望竹侍郎不要嫌弃。”
    一个人出门在外,难得有人体贴她,竹承语笑着点了点头。官服外披着青色布衣,一时街上男男女女让这貌若潘安的一笑迷花了眼。可人流太多,那潘安下了马,街上百姓再寻,竟找不到了。
    马僮不一会儿领到了一处拐角内的小店,让竹承语先下了马,他对里头喊了一句:“把这贵客带我平时那好坐席去。”
    竹承语轻笑:“是我竹府给的月俸太高,你还自己留了专座?”
    马僮笑道:“这店小,又是老乡,要他们把菜全上一遍也没几个子儿。您先进去,我去后院放马。爱吃什么您点,这儿不比宫内午食,却也有特色。”
    那老板娘连忙笑着把她迎上二楼去,看着店内连菜牌子都有了,店内几个龟兹侍女一水儿的绿衣裳,竹承语也只得摇头笑叹,这两年竞争激烈,变化也快,各家都铆劲改善服务呢。
    留下的专座垂着个半旧的双层帘子,竹承语刚打了帘子过去,就看着桌上已经摆了些饭菜,对面坐着个人,正瞧着窗外。
    那人回过头来,竹承语一下子哽住了,往后退了半步。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钱尚书……”
    俱泰笑了:“可真是生疏了,也不私底下没大没小,俱泰俱泰的叫唤了。”
    竹承语刚要说话,身后钻出了个脑袋,正是她的马僮。只是凝神一看……明明是刚刚带她过来的人,她也丝毫没怀疑——实际这人打扮一致,面容却根本不是他的马僮。
    她心中一惊,那马僮抚了抚黑色幞头,露出一点帽子下没被染黑的红发来。
    马僮笑了笑,对俱泰鞠躬道:“没事儿,有人在周边看着呢,姓宋的人没跟过来,我在隔壁。”
    俱泰点头:“阿继,你也吃点去。”
    待到竹承语坐在了桌子对面,他才笑着开口:“什么样子,把自己快熬成枯骨了,吃点吃点。”
    竹承语却偏开了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一定知道,她最后还是在那封折子上署了名。他一定觉得,她是因为恨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才这样做的。
    竹承语一时间觉得羞愧与无所适从环绕着她,她父亲骨子里的那种不知变通的清廉忠诚的脊梁也长在她体内,她甚至无法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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