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女人低着头,过城门时,大人还用手臂替她挡了一下。”
右面军兵听到露出一脸夸张之色,道:“不会这么神秘吧,难道是曲家的大小姐?”
“不可能?”军士撇了撇嘴,曲家不过仗着当初对大人有恩,想硬塞他家女儿进来,也不看看大人瞧不瞧的上,“听说上次曲家大小姐骑着马来见大人,等了半天,也未见到,若喜欢会避而不见吗?连面都不露,怎么会让那女人碰大人宝贝的战马。”
“如果不是曲家大小姐,那刚才马上的女人会是谁?瞧着大人刚才过城门时,护的那般紧……”
“回营地跟校尉大人打听一下,校尉大人一定知道。”
谁说男人不八卦,尤其是在母猪赛貂蝉的军营里。
……
一出城门,目光所极的尽头,是画中水墨里那般影影淡淡,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峰,山峰之上,一块深邃干净的碧空,碧蓝的下方,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荒野,因着冬日,荒野之地全是黄焦焦的野草,与稀稀落落零星的树木。
偶有几处人烟,更显得这一片空旷,越发的空寂荒凉。
虽震撼于眼前这般苍凉广阔的景色,但无高耸的城墙遮挡,扑面而来的冷风,直吹得檀婉清的脸颊细如刀割,单薄衣衫也挡不住驰骋马上的刺骨冷意,裙角甚至在风中猎猎作响。
谢承祖单手握缰,目光扫过左右,最后落到了侧坐身前的女子身上,自上马起,因他突然一夹马腹,黑炭头窜了出去,使她有些狼狈,不过很快就直起身,将脸上的神色收拾妥当。
但之后,却是将脊背一直挺直,始终与他隔开一分距离,并不贴上。
可是越是这般收腰前倾,越是显出一身舒展优美的姿态来。
因没有马鞍与手环可借力,脚下又空虚无蹬,檀婉清在马上坐得颇为吃力,只能将放在马前的手指用力抓着黑炭头的马鬃,以支撑着身体平衡,哪怕是侧坐的一条腿已是微微颤抖,她弄不清这位谢大人将她带出来是何意,威胁还是取笑,难道是行到荒野处,将她从马上丢下泄愤?是否幼稚了些?
可离开了城门,走了好一会儿,却仍不见他丝毫动静,虽琢磨不透,但她也不愿给他任何羞辱自己的机会。
谢承祖本就专注于她,见她这般刻意避开,眼神却也有些沉沉起来,并慢慢抿起了嘴角,目光再落在她抓着马鬃泛着白的手指上,握着缰线的手微微一动,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马的速度却降了下来。
平原之地无山无岭,实在是风大寒凉,对一向比旁人更畏冷的檀婉清来说,简直如酷刑一般,身上又少了棉夹袄御寒,被风一透,刺骨的冷,不多时,身体就冷僵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还要尽量侧坐于马上,若不是她真的习过两年马术,身体的平衡感良好,恐怕早便被马巅了下来,可这般上下不得,又冷又更冷的,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忍上多久。
且与冷相比,檀婉清心底的寒意更甚,因她已看到远处一片搭建的军营,出了城?莫不是要将她送到那里去?她脸色微微一变,犯人之女落在边境军士的手里下场大多凄惨,可军妓却是其中最惨的一种。
脸上虽不肯露出半分怯懦,可却蹙着眉尖,心下乱糟糟,竟是不知自己怎么落到这般境地。
就为当年的三鞭子吗?真的有那般深仇大恨?
想来她还是看错了这个自以为为人正义的谢守备谢大人。
不管表面是好是恶,人心底有恨,却是不挑报复的方式。
毕竟直接要命,哪里如亲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对自己趾高气扬的人,狠狠的跌落进泥尘里,沾满污秽,受尽屈辱解气呢,这样方才能解心头恨吧?
檀婉清越想,便如坐针毡,她甚至有些坐不住的向前倾了倾手臂。
这时马前蹄突然踩到一块突起,向后仰了仰,马身一颠簸,本就坐不稳人便晃了晃,眼见臀部坐不住,就要滑下马去,一只手突然圈住了她,另一只修长的腿,抵在她膝弯处,单靠大腿的力量,便硬生生将她托上了马背,手掌带着她纤细的腰肢往后移了移。
后背避无可避的贴在了一声,虽隔着厚冬衫,但与她冷得如冰的身体相比,完全如靠上个火炉,从中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单是那只放在腰侧的手掌,便热的快烫伤皮肤。
这股暖意让檀婉清精神一震,之前揪着马鬃的手,慌乱之下已扶在了他手臂上,本来要拿开的,但手臂上的温暖十分舒服,这位谢大人穿着极少,只着了一件单衣,身体却丝毫不冷,衣下皮肤的暖意泛上来,暖的竟让人舍不得撒手。
她轻吸了口气,微微回头,可惜目光只到他的肩膀处,她故作不在意低声道:“谢大人,你要带我去哪?”
看到身前女子,一只细如青葱的雪嫩玉指,正轻轻搭在他握着缰绳的手臂之上,虽是面色如常,但口中却吐出天生温软清曼的声音,这般柔软的腔调,便是天大的火气,也让人生不出来,
他手下微微紧了紧。
“大人,可以不必搂那么紧吗?”声音仍是温软。
但谢承祖的手突的松了松,可是没有放开,停了停,才语气淡漠的道:“若再掉下马,还要让我再捞一次吗?”
“大人若要带我去军营,还不如让我掉下马去,任着马蹄踩踏,一了百了。”
感觉到腰间的手臂又紧了一紧,听到他冷哼一声,便拉了下缰绳调转了方向,没有再冲着军营而去,这让檀婉清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心下也有一丝微妙感。
身后这个男子,虽因长期骑马征战,身型挺拔而健美,上马时那般一撞,如背撞石,她也不是初为女子,当然知道,那一身全是坚硬的肌肉,就算穿着厚实的棉衫,也能感觉到那饱满的肌肉与骨骼间微微的滑动。
这是一个外表极为成熟的男子。
可是对檀婉清来说,五年前,他似乎还只是个莽撞的小孩儿,一脸的青涩,不知轻重好歹,不拉走母亲保命,却是倔强的站在路前,打都打不走,差一点便死于马下。
算算年纪,恐怕二十也不到,或许更小些,人都说宁欺老莫欺少,当真不假,她一堂堂成年人,两世为人,竟被一小孩儿吓得惊慌失措,手软脚软,甚至占尽便宜。
虽然对她来说,共乘一骑,算不得什么事儿,可是在这个男女大防,贞操观严重的朝代,这等行为,已是清白有损。
但她如今是罪臣之女,早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走到哪里,躲到哪里,犹如过街老鼠,人人都可踩上一脚,欺上一欺,便是个小孩儿,伸个手指头,也能捏的她生不如死。
随便一个人,也能为母报仇雪恨,落的这般境地,还谈什么尊严脸面,身家清白。
不过是枝头的花,飘零落地,人人皆可拾起来拿手辗磨了。
她坐在那里,一时意兴阑珊,只道:“谢大人,你到底想怎么样?就算是阶下囚,也该有个话儿吧?”
“前面就是谢家坟。”他握着缰绳,手臂圈着她,缓缓的驾着马前行。
檀婉清突然将手从他手臂上拿了下来。
谢家的坟地?是要在母亲坟上手刃仇人,还是让痛哭流涕嗑头认错?当真是孝!檀婉清用力挣了两下,却挣脱未果,回头盯着他,道了句:“放我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接着,听到谢承祖有些淡漠的声音道:“那里不止是谢家的坟地,还有无数惨死于瓦刺匈奴之手的无辜百姓。”
说完,他勒住了马,指向不远的一片低矮的山丘。
远远看去,那一片,皆是一个个堆出来的无名的坟头。
偶而有些妇人,神情凄楚,满面哀伤的挑着簸箕,箩筐到坟头,跪在那里,低头边泣边点着手里单薄的纸钱,一阵寒风扫过。
半燃的纸钱被风吹起,就像白蝴蝶般扬天半空,漫天飘舞……
“卫安城被攻破屠城那日,城内烟尘滚滚,原城守备军从北门弃城而逃,士卒溃散,百姓惶惶,耀武扬威的鞑靼趁机堵住了城门四个出口,冲进城肆意抢夺财物,见人便砍,见屋便烧,用刀尖挑起孩童的手脚,满城都是百姓的惨叫声。”
身后人的声音沉甸甸,似想起了那日的情形,语气多了几分凝重,说完后,停了一停,才又道:“焚城那日,援军赶到时,城内外皆是百姓尸体,头颅滚的到处都是,兵士将其归类掩埋足足花了三日,在此地埋下了一千八百民坟冢,其中大多连名字都无人知晓。”
一片坟冢孤独的被留在了荒郊野外,周围流水呜咽,乌鸦悲鸣,十分萧瑟凄凉。
耳边听着身后人的话语,眼中望到这番情景,檀婉清似乎也能感同身受到那番凄惨的场面,与那份痛苦又沉重的心情。
她同时又想到,卫安城的百姓对身后这位谢大人的敬重,却也不是凭空而生,他虽年纪轻视,但却曾以小小百斩武官,在城池失守的情况下,带着手下百余军兵,杀入城中驱逐鞑靼,救民于水火之中。
便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也不为过,难怪卫安城的百姓见他皆是双膝跪拜,若没有他的骁勇,这整座卫安城,便已成一片废墟了吧。
一个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背景,还是曾处于底层的平民百姓,入伍后,以行伍拔起,积累战功,仅凭着一人的努力,做到了守备一职,靠的不是什么幸运与钻磨。
是骁勇精悍,是沉鸷有谋,是不畏牺牲,也是坚忍不拔的意志。
檀婉清没有什么英雄情结,但是也知道,身后这个人,即便不是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对此城的百姓,已是个胆识坚忍,武勇超群的英雄了。
这样的人,无关他的年纪,应当是被人所敬重的。
谢承祖稳稳端坐于马上,见檀婉清听到他的话后,刚还有些微微挑起的眼尾,跟着慢慢缓了下来,似在想着什么只垂首不语。
她的肌肤在阳光下,一丝瑕疵都没有,白的块像凝透了的羊脂,眼晴盯着人的时候,汪亮的如同水洗过的宝石,无法让任何人难以产生一丝丝恶感。
是不是以琼浆玉液与绫罗绸缎养出来的娇滴滴,百依百顺的名门千金,表面都是这般会骗人,如果他没有见过五年前,那个高高的骑在马上,乌发如男子一样束起,与檀府的两位小姐一同策马街头时,在他面前停下的那副娇气凉薄,仗势欺人的样子,他也绝不相信,会与眼前这般样子是一个人。
看着檀婉清微微抬起眼帘,轻扫了眼那片坟丘,犹豫了一下,又把手轻又放在了他手臂上,似乎是可以过去了,便是这样,还能看出一点当年的样子。
谢承祖眼里却有一丝温柔的波动,反而拉了拉手里的缰绳,调转了方向,没有往那片有些阴森冷寂的坟地继续,而是带着她向外城走去。
途中经过在外城墙处搭的几十户军户人家。
这些人都曾是自益州逃难于此的难民,如今见卫安建起外城,自愿落入军户。
最早进来的百来户已住进了干净的屋宅,来的晚了些,也及时砍了树当梁。
用土坯泥巴固定在一个四方的盒子里,匆匆做了土砖堆砌成墙,再以山坡、田边的茅草割堆在屋顶作瓦,勉强用以熬过冬天。
最后几十户落脚,天已寒冻,挖不动泥土,又无砖无瓦,只得将存下的柴草简单扎拢挡风,一块泥坯土炕,靠着晚上烧些柴火取暖,以熬过寒冷冬日。
远远经过的时候,那一片军士居住之地,到处是脏兮兮的泥土,妇人小孩少有衣服完好,多是衣衫破烂,脸色焦黄,十几个妇人正分开在不远的荒地里低头拣拣挖挖,虽旁边有几个男童在场地追逐,但样子实在又瘦又小,无什么精神。
谢承祖见檀婉清看向那些孩童,他不动声色的开口道:“卫安城看似繁华,却是空壳之城,我虽是掌管一城的守备,如今连这两百连家内小的军户也无法安顿周全,后来的几十户过完这一冬,不是还能留下几户。”讲到这里,他目光看着那一排排单薄的草房,这里已经是尽量将御寒的茅草盖的厚实些,但对严寒冬日来说,隔着区区茅草,外在大风,里面小风,又有何区别。
檀婉清抿了抿嘴,也凝起神问道:“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急于修建外城?”留下些余银安顿好灾民岂不是更好。
“边境鞑子残忍凶狠,实力强横,若带兵再攻城一次,内城难以保全,筑外城之事迫在眉睫。”
“那便要修筑城郭,设兵堡,暗哨,护城炮等。”檀婉清看向已修建好大半,将整片城地圈起来的绵延高丈的墙体,心知这绝不是一万两万银两可做到的,“城墙既未完工,大人也知两者不能兼顾,又何必非要硬着头皮收留?”收留了,却又让他们面临随时冻死饿死的境地,岂不更残忍?
谢承祖不言,而是骑马出了外城,远远有几个小兵见到自家大人的马,跑了过来,都被他挥手赶走,他并没有走正门,而是策马从离最近断工的地方绕出去,外城的景象更是萧瑟。
檀婉清从庵寺坐了一日马车赶到这里时,那时刚刚才入秋,秋景怡然,还能有稍许绿意,可如今却是黄沙满天,枯草衰败萧条至极。
连这里的风都更大了些,檀婉清本是手脚发冷,但一路,靠着个现成的暖炉,倒是不那么难捱,只是腿却是冻的有些麻木,策马绕过了零碎未建的墙体,向外城门处行了段距离,接着檀婉清便看到了眼前震惊的一幕。
放眼望去,四五丈高的外城墙外,靠近城门的两边,有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坑洞,坑里坑外皆住满了衣衫褴褛的难民,不少人正在城外周围在四处走动,那一片黑压压的身影,绝不止四五百人,拖家带口,男女老少,蓬头垢面,脸黄肌瘦,有的人甚至一边咳嗽,一边在不远处荒地里掘挖。
檀婉清有一瞬间的惊讶失神,随即侧头看向身后那个一城守备。
这个角度,只能堪堪看到他的下巴,下巴上一层淡淡的青色胡渣,以示这个人忙的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是啊,不要说是承担着一座城池责任的官员,就是自己见着这般情景,也是震惊至极,带着此许同情。
见好几侧过脸,谢承祖也垂下目光,两人离得如此之近,目光对视的那一刻,一阵寒风轻轻的吹过衣衫,她能感觉到他的手不着痕迹的扶着她的肩膀,微微挡了挡,心里轻轻叹一声,他也似乎并没有口中言语的那般冷酷。
并没有看他多久,檀婉清视线便慢慢落了下来,然后侧过头又看向那些拥挤的,无处可去又无家可归的人,透过那些,想到了当初走投无路的自己与瑞珠,那时候来到这座城池,也是无处可去惊惶不安的。
天下之大,却无一容身之地,那样的感觉是多么凄楚,她也是经历过了的。
冷酷的寒冬,无法想象,会有近千人围聚城下,里面有多少益州城填的灾民?有多少不得不背井离乡途中听闻谢大人的名头,投奔而来的难民,又有多少是因瓦刺袭扰痛失家园的流民,或许还有着因嫉妒马上这位年轻的一城守备,故意而从中作梗驱赶大量民众聚于城下。
可以预见,若几百难民同时冻死于城门,被有心人借机参上一本,他这一城守备不仅不用做了,连人头也难保。
她能想到的事,这位进退两难身处其中的谢大人,又如何不清楚。
他带自己过来,便是在回复她刚才问的话,因强加之事,无论兼不兼顾,都无用,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内外城的区别了。
黑炭头并没有靠进密麻的人群,只是远远甩着尾巴,喷着鼻气,在城墙边阳光足的地方,四蹄悠闲的转圈走动,各方位无死角的晒着它的一身油皮黑亮的毛发,平日吃的都是梳理好的柔软草叶与香甜的碎豆,地上偶尔遇到丛枯草,它也只是瞄一眼,已被宠的无美味不吃,这便也是只臭美又挑嘴的马,真不知它如何上得了战场。
就算这位谢大人陷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却仍然做的很好。
已有不少军兵在靠城墙外三丈处,相继的挖出坑洞来,也有部分兵士帮着搭建,还有专门去野外砍下的木柴,用以给这些难民取暖之用。
檀婉清借着高高的地势,细细打量着离得近已挖好的那些深深浅浅的坑洞,看着似乎确实能起到避风取暖的作用,约有两米深的深坑,上面只简单的半搭着树木的梁与一些茅草及树枝,抹上泥,洒上了土,只等其干透,简单的一个地屋便做了出来,即可遮风挡雪,又有保暖作用,檀婉清没有看到里面,但想必是有火炉或着烧木的膛子,若是降下大雪,被雪覆盖的地底下,烧上几块炭头,想必极是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