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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玉魁落葬后,商细蕊率领水云楼自发停戏三天以示哀悼,顺便也想把近日来的劳顿伤感休整过来。商宅里不停地播着侯玉魁的老唱片,商细蕊就穿着一套对襟白衫裤在院子里伴着戏声舞剑。这时节巷子里柳絮将谢,槐花盛开,这种细小洁白的花骨朵时常扑簌簌落得人一头一身。程凤台常说北平一年里有一半时间是要下雪的,槐花柳絮就是北平春天的雪。
    一阵风吹过,落花如霰洋洋地洒满了院子,商细蕊整个人都沐浴在花雨里,年轻细瘦的身姿矫捷又优美,像涤荡在风中的一条白绸。
    程凤台推门进来正看见这样一幅画面,不觉看住了眼,倚在门框上抱着手臂静静望着他。本来舞台上表演的剑术就以姿态见长,要说靠这招独步武林虽然够呛,好看却是真好看,修长的身材和剑身浑然一体,透着一股凌然的仙气,特别洒落。隔壁人家的两个小男孩儿也拖着鼻涕趴在墙头偷看,觉得很过瘾,很像连环画里的大侠白玉堂。商细蕊知道他们在看,手中剑也不停,等练完了一套,一个下腰,剑尖儿从梅树底下的泥里挑出一块石子打出去。程凤台眼看这一下子,搞不好要把小孩的眼睛打瞎了,想要拦着却已经来不及了。还好商细蕊也就是吓唬吓唬人,石子来势虽快,只是拍在瓦片上,把两个小孩儿唬得争先恐后撒手跳墙,然后就听见墙那边哎哟哇呀屁股着地痛得乱叫的声音。
    商细蕊欺负完了小孩儿还挺得意,隔墙喊:“这是第几回了?再敢趴墙头,我就告诉你妈去!揍死你们!”一面仓朗朗收剑入鞘,大马金刀地把汗湿的衣裳脱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随手往椅子上一抛,端起茶壶嘴对嘴儿那么滋溜一嘬,对程凤台招招手:“二爷,来来来!”刚才那场美不胜收水彩淡墨的舞剑被毁灭得一点不剩,仿佛只是一场错觉。商细蕊瞬间从沐英舞剑的仙人落回了一个烟火气的戏子。
    程凤台把衣裳给他披回去:“你这什么做派!大白天光膀子站院子里!小来看见了你不脸红吗!”
    “小来今天不在家。”商细蕊挺委屈:“饿死我了。”
    程凤台一撩他下巴颏:“那正好!穿件好衣裳,跟我去范公馆。今天范涟生日,带你散散心。”
    大多数情况下,商细蕊避免一切多余的应酬和社交,此时一口回绝:“不去!范涟又没请我!”
    程凤台料到他要这么说,从怀里抽出一张请柬,打开杵到他眼前:“呐!自己的名字认识吧?前几天你忙丧事,他找不着你人,今天特意让我来请你。快跟我走,范涟找了个御厨做菜,满汉全席!给你尝尝荔枝木烤的大肥鹅!”
    商细蕊立刻被御厨和满汉全席给打动了,收拾利落跟随程凤台赴寿宴,嘴里却说:“什么御厨御膳我也吃过两回,也没有很好吃,比合仙居的菜都差远了!”又道:“我空手去,没有准备寿礼啊!”
    其实范涟原本也没有要请商细蕊,因为他过生日,家里人首先要聚一聚,二奶奶和蒋梦萍都到场的话,再请商细蕊简直是自寻死路,那不得把酒席都给掀了。可巧二奶奶自从三少爷出世之后,身上心里总说不出哪里的不爽快,一阵一阵发烦发倦,带着孩子也脱不开身,又嫌天气热,临时就说不去了,反正又不是整寿。二奶奶不去了蒋梦萍也就不去了,留在程家与二奶奶作伴。范涟这才让程凤台把商细蕊带来,他自觉这阵子和商细蕊关系有点紧张,至于为什么会紧张,他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就想要好好地拍拍商细蕊的马屁。
    程凤台笑道:“商老板肯去就是给范涟面子了,他还敢问你要寿礼?他敢开口,你就耳刮子呼他。”
    范家在北平和曹司令一样,也在近郊住着洋别墅,不过因为人口众多,房子比曹司令家的还要大。一栋大别墅给父亲留下的老婆们和弟弟妹妹们住,后来又添了投奔而来的守寡婶婶及堂弟堂妹们。另一栋小别墅给他们各自的丫鬟老妈子住。饶是这般,范家在关外天大地大开阔惯了,住到洋房里仍觉得碰头绊脚。寡妇和孩子一多,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哭哭啼啼,七零八落。范涟在外面是个能干的生意人,在家里却不是个具有威严的一家之主。程凤台惹急了还有点鱼死网破的土匪脾气,范涟作为庶子,则是从小惯于忍气吞声,至今在嫡母和几个老姨太太面前仍然时不常的被为难着,委屈着。他之所以找舞女在外面同居,多半是为了逃家,动机其实也有点可怜。
    这些事情商细蕊和范涟认识快十年了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和他细说,他只以为范涟继承了整个范家堡那就跟皇子登基做了皇帝一样那么富有那么威风。谁知太后太妃盘踞后宫颐指气使,外朝还有皇叔们盘剥营私,这么一想,范涟这个皇帝当得是同治,是光绪,日子着实不大好过。
    商细蕊坐在汽车里很是怜悯范涟。程凤台趁机当说客,看着他笑道:“所以范涟要是有哪里不周到、得罪人的地方,我们也不必苛责他什么你说是不是?他这人是很好很仗义的。”
    商细蕊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到达范宅,花园里已经布置起来像一个冷餐会。实在是厅堂不够大,怕孩子们玩起来砸坏了家里的摆设,草坪上就看见几个小孩子围着铺了白布的长条桌子窜来窜去,见到程凤台,纷纷扑上来叫姐夫。程凤台对自己的儿子们不大上心,对别人家的孩子却是很和蔼很亲切,抱起最小的一个亲了一下脸,道:“看姐夫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
    老葛从汽车后面搬出两大箱黑松汽水,两大箱水果糖,还有许多的奶油饼干、口香糖、巧克力。孩子们都开心之余,立即就为了抢糖吃打起来了,一个小女孩势单力弱,被散了辫子,哇地大哭。老葛赶忙找来两个仆人把糖果都搬到管家那里去。程凤台微笑地看着小孩子哭啊闹啊,心想范涟这个大怂货,把家里弄得跟育婴堂似的,孩子们哪有一点点大家族的少爷小姐的样子。
    大怂货范涟很少见地穿了一套白西装,亲自出来相迎,一边走,一边躲着脚边上横冲直撞的孩子们,待他满面笑容地走近前来,先跟商细蕊打一个招呼:“蕊哥儿!可把你盼来了!你要不来我都没意思过生日!哎!蕊哥儿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可真秀气!”
    程凤台看他这一通胡言乱语的,而商细蕊被夸“好看”,居然咧了咧嘴角还挺受用,这时候就能看出他的乾旦本色了。
    范涟拍了一把程凤台的肩,叫声姐夫。程凤台回拍了他一下,道:“你带商老板进去玩玩,我先去拜见丈母娘。”
    程凤台的亲丈母娘便是范家的嫡母,二奶奶的娘亲。不知道为什么,类似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家,往往老爷子都是早早地死了,几房寡居的太太却是一个赛一个地长命百岁。范老太太还不算太老,但是已经不大爱动弹了,歪在烟榻上由人服侍着抽烟吃茶。几个姨太太同样一律穿着旗装,当中最年轻的只有三十出头,也算作是上一辈的人了,围在老太太身边陪伴说笑。像范涟生日这种年轻人居多的场合,她们当然不会抛头露面。程凤台进去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只听范老太太不断回忆范家堡当年的风光,回忆老爷在世时,做寿的场面是如何的宏大,千里之外的名角儿们都赶过来唱堂会。然后抱怨范涟品位恶劣,在大厅里请的什么西洋乐队来拉琴,去年来家里唱《虹桥赠珠》的商细蕊就很好嘛,武功架子多漂亮。
    两个年轻的姨太太听见提到商细蕊,脸上几不可见地露出一种羞赧的神情,一个不自然地撇开眼睛笑了笑,另一个拿手绢抹了抹嘴角,咳嗽了一声。这两年来程凤台一直想不通商细蕊络绎不绝的女人缘,就他这半大小子缺心少肝的样儿,怎么还会有女人看上他的。反而自己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地在范家内堂来来往往,也没看见有哪个老姨娘对自己表达过好感。
    程凤台笑笑,道:“范涟他外行,不配让商老板给他唱戏。赶明儿妈做大寿,我把水云楼给您请来。”他可不敢告诉她们商细蕊已经到了这里,回头被寡妇们叫来消遣消遣,意淫意淫,这不成了嫖戏子吗。
    程凤台给丈母娘请安的时候,商细蕊被范涟带进客厅里吃吃喝喝,听听管弦乐队演奏的西洋音乐。范涟跟在他身边不断与他说话打趣,介绍他尝尝这个,尝尝那个,把其他客人都暂时丢下不管了。商细蕊将所有的甜点布丁统统品尝过一遍,端着一杯奶茶坐到沙发上慢慢喝着等吃正餐,反正他今天来也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吃点好吃的。
    范涟在身边坐下来,感觉商细蕊虽然依旧没有多少好脸色,但是经过一番美食的洗礼,现在正处在一个比较甜蜜满足的心情之中,便轻轻悠悠地终于问道他:“蕊哥儿,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彼此的脾气还是清楚的,我对你一直都很仰慕。”
    商细蕊喝一口茶:“哦!”心想谁都很仰慕我,我听着都不稀罕了。
    “可是,蕊哥儿。”范涟可怜兮兮的:“我这阵子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你对我这么没好气儿。”
    商细蕊也不看他,只顾喝茶:“哦,你自己说呢?”
    范涟可急了:“我说……我说什么呀我?”
    商细蕊看他怎么死不知悔改,把茶杯往茶碟里一顿,手指头戳着他的胸膛,压低声音威胁道:“你再敢勾搭二爷,把二爷勾搭坏了!我就打死你!”
    范涟都给气乐了:“什么?我把姐夫勾搭坏了?他用我勾搭吗?他已经够坏了!你都不知道他……”
    商细蕊可听不得有人说程凤台的不好,哪怕程凤台确实不好,眉毛一立,范涟立刻讨饶:“蕊哥儿,好好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明白。”
    商细蕊冷声道:“东交民巷!跳舞的小姐!”
    范涟这下就全明白了。真叫是哑巴吃黄连。如果他敢给商细蕊解释内情,那不用等他勾搭坏了程凤台,程凤台就先来把他打死了。就是没有想到,首先来追究这桩风流韵事的居然不是他姐姐,而是商细蕊,这名不正言不顺,狗拿耗子的算个什么事儿!范涟沉默了一阵,自暴自弃地说:“是啦,我下流坯!养女人养到了姐夫的眼皮底下!这就把她弄走!以后绝不敢把什么跳舞的小姐唱歌的小姐往姐夫眼前带了!”越说越觉得委屈,简直要哭了。
    商细蕊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两人静默了一阵喝着茶。范涟打量着商细蕊的神色,觉得事态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这俩人往玩火自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真,有些话今天是非说不可了,踌躇地说:“蕊哥儿,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怕你不高兴。”
    商细蕊隐隐料到他要说什么:“你讲吧。”
    范涟很难开口似的又默了一阵,最后下定决心侧过身子向着他,郑重道:“蕊哥儿,但凡能捧你捧到眼前的票友都是非富即贵,你也算我们这一个圈子里混大的。你最知道我们这群少爷。自在一点的吧,荒唐的荒唐,贪玩的贪玩。有家累的都非常现实非常务实。总的来说,都不是感情用事的老实人。”
    商细蕊恩一声表示赞同,这班青年富家子弟无所不为,外香里臭。如果父母对他们的管教松弛一些,那就更不得了,一般百姓家的道德观念根本无法约束他们。私下劣迹斑斑的,说出去都没人敢信,还不如唱戏的干净呢。
    “我和姐夫和……”范涟想说常之新,话到嘴边及时收口:“我们几个要好的人以群分,都算是心肠善的。但是比方我,我就很实际,只管把弟妹老人们赡养好,这是第一要紧的事情。如果一个女人不能管家事,不能调和大家庭的人际关系,我再喜欢也不会娶她——是不能娶她。”
    商细蕊以为他指的是和舞女小姐这一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活到二十七岁,这个阶层里只见过一个真情痴,就是当年在平阳差点被你打死的那一位。就说他,还是亲妈死在前,和父亲兄弟没有多少亲情,和老婆貌合神离。就算没有萍嫂子,他父亲死后,他也早晚会和原配离婚。萍嫂子是让他措手不及,走得狼狈了。可是换个情况来说,如果常家其乐融融父慈子孝,萍嫂子还有没有和他深交的可能性,我想那是很不好确定的。”范涟留心商细蕊的神色,看他听到常之新也不像是要发怒的样子,继续口吻轻松地说:“至于有的人品质还不错,做朋友很仗义,做生意也不坑人,但是假如和他们当真相好,做情人,就不妙了。”
    “这不还是在说你自己吗?”商细蕊装傻。
    “包括我吧!”范涟干笑着拍拍大腿:“当然,也包括我姐夫。”
    总算把话绕到正题上了。商细蕊与范涟相识多年,就烦他这个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绕弯子的毛病,能把急脾气的活活给急死。不像程凤台,开口三句话,句句是重点,痛快!换成范涟这样的,商细蕊发起急来真能一巴掌拍死他。
    商细蕊坚定道:“我觉得二爷很好!”
    范涟笑道:“你们现在闲的时候在一起玩一玩,当然觉得他很好,他多会哄人啊!”
    “那不就够了嘛!”商细蕊奇怪了:“还要怎么样?我又不要嫁给他,也不要娶他。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范涟温和地开导道:“蕊哥儿,我想告诉你,我们这批人的想法和顾虑都是大同小异的,毕竟形势摆在那里。你和有家有业的人这么认真厮混下去,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办?我是看着你和萍嫂子反目成仇的,看你受罪,我心疼你啊!”
    范涟撒谎了,在当年的事情上,他明显是偏向常蒋夫妻,对商细蕊的那套疯劲儿非常头痛。要不是商细蕊实在戏骨一枚人皆称罕,天性又有两分纯然,范涟现在根本也不要搭理他,苦口婆心地向商细蕊剖析了一下前景,毕竟还是太委婉了,对商细蕊而言,那是“以其昭昭使人昏昏”。范涟不敢直接告诉商细蕊,程凤台有着所有富家子弟的坏毛病。要自在,要玩乐,心思从来不放在家庭里。当年和二奶奶结婚不多久就闹得鸡飞狗跳,一会儿带二奶奶去郊外骑马,使二奶奶坠马受伤;一会儿又传说要娶一位红颜知己做小,二奶奶气都给气死了。现在是长大了收着点了,坏得不那么明显了,知道让着老婆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坏料就是坏料,根儿还在呢就秉性难移!而商细蕊本人也不是吃亏受屈省油的灯,说不出这个唱戏的是哪里有点傻,脑子好像很不开化,即便对蒋梦萍感情深厚,发生矛盾了居然一点转圜的手段都没有,只懂得爱的时候一味地爱,爱不下去了就一味地恨。以范涟看来,这两个人一个浑一个疯,厮混在一起不但毫无前途,而且一有冲突,很容易就翻船结仇了,就像当年平阳。
    “我的事情你不懂。”两个人扯了半天的皮,商细蕊慢慢地摇摇头:“二爷同我是什么样的感情,你不懂。”
    范涟心想我是不老懂的,你们两个神经病我懂不了。
    商细蕊眼睛里燃着了两簇小火苗子,盯着前方某个虚无飘渺的地方,轰轰地烧着一股劲儿:“我们不是为了谈情说爱,才在一起的。”
    范涟本来想打趣他说:哦?你俩不是为了姘居在一起,倒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世界革命啊?转头看见商细蕊这个梦呓似的表情和眼睛里执着的光,不禁呆了一呆,然后从头皮到脊椎蹭地冒出一阵寒意,让他都坐不住了。直觉这个商细蕊是有哪里比正常人缺了点儿什么,又多了点儿什么,一点儿使他起起伏伏生生死死的东西。
    一场谈话稀里糊涂地沉默下来,范涟是人精里掐了尖儿的,自觉话说三分点到为止。可是遇见商细蕊这个傻人,那就跟耳边风一样一阵过耳云烟。范涟觉得商细蕊愚蠢至极不可点化,难怪和师姐闹到这般田地。商细蕊觉得范涟絮絮叨叨不知所谓,难怪受人辖制,沦落为同治光绪之流。
    门口几人笑语喧哗,是薛千山到了,范涟趁机结束谈话,站起来笑道:“蕊哥儿自己找个地方玩玩,二楼右手第三间是休憩室,里面有唱片可以听,等吃饭了我来叫你。”一边弯腰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今天来的有不少是你的戏迷,被他们缠上你就不得闲了。”
    商细蕊顿感惊恐,什么吃的也不顾了,也不等程凤台了。范涟看他像只兔子似的,避着人就跑上了楼。
    第63章
    程凤台从老太太们的屋里告辞出来找商细蕊,商细蕊早已躲得不见踪影了。外面草坪上都是小孩子在玩,底楼大厅里,先生太太们端着酒杯吃着小点心,低声谈着话。其中范涟与薛千山谈得尤为投机,两人坐在一张长条沙发上,薛千山抽着一支雪茄烟,眯着眼睛频频点头,一手揽着范涟的整个儿肩膀;范涟则把手搭在人家的膝盖上拍拍打打,眉飞色舞。瞧这俩资本家要好的跟一个娘养的似的,显然有诈,不知又达成了什么狼狈为奸的阴谋。
    一般在场面上,若非逼到眼前,程凤台连招呼都懒得同薛千山打一个。远远地站在楼梯口,叫一个端酒盘的侍应给范涟递个音儿。那侍应做惯了这样的事情,侧着身子把酒捧到范涟面前,悄悄往楼梯口凝望了一眼,点一下头。范涟收到暗示,意犹未尽地搁下薛千山来见程凤台。
    程凤台靠在扶手上抽着烟,挺不满意的:“和他说什么呢那么开心?悠着点儿啊!那可不是个好东西!”
    范涟不知道程凤台对薛千山抱有的情敌一般的仇视态度,笑道:“那你说说谁是好东西?哪有好东西?捞钱这回事,就是看谁坑得过谁!”又道:“当然我也没想坑他,一块儿发发财嘛!”
    程凤台听他这志得意满的口气,好像已经把钱捞到口袋里了,不由猜测道:“又是办厂的事?”
    范涟知道他这姐夫时刻准备着举家移民,一直不赞同办厂,立即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解释道:“这回和上海的纱厂不一样,这回是上面吃肉,我们分着喝喝汤。”
    程凤台马上心里有数了,掐掉香烟数落范涟胳膊肘往外拐,有好事瞒着自家人。然后也不问他办厂的规模和销货渠道,只说见者有份,他也要掺上一脚。
    范涟捶一拳他胸膛,笑道:“我就知道你准会跟着做!你多精啊!这不,都不急着来找你了,先把外人整妥了再说!”
    此时节上层已经腐败得相当厉害,与民夺利的事情不好自己出面,就指使门生子弟开厂子经商,他们在幕后给予便利。范家在南京有族人当高官;薛千山是个嘴甜手硬,办事漂亮的;程凤台作为行商,手头资金最活便,货源也足。三个人一个出权,一个出力,一个出钱,很快能把厂子办起来,到时候日进斗金不是问题。
    程凤台瞥一眼那边的薛千山:“这么一会儿就把他整妥了?”
    范涟笑道:“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有什么不妥的?我这一大家子都在北平,他也不怕我坑了他!”说着一叹气:“哎,我们两个是好日子过懒了,爱偷闲。不然勤苦点儿自己做,还轮不到他发这趟财呢!”
    程凤台也笑着叹道:“有工夫多潇洒潇洒,要说钱,这辈子挣的也够花了,犯不着还累得跟条狗似的,得知道保重。”说着胳膊肘一撞范涟,淫笑道:“你还没娶老婆,更得好好保养了。”
    范涟下巴往薛千山的方向一抬:“这位仁兄跟我们想的就不一样,这位仁兄丢下亲妈小老婆,拼了老命的捞啊!你说他家财也不少了,怎么还见着仨瓜俩枣就不远万里长途跋涉的呢?”
    程凤台道:“真正穷苦出身的就是他这样,哪怕地下掉了一粒芝麻也要弯腰拣了吃了,看见钱可比跟亲妈亲。穷怕了嘛!”
    范涟感叹地摇摇头:“有时候我挺佩服他,白手起家又没有后台,挣到这份家业真不简单,是个人才了。有时候呢,又真看不惯。为了挣点儿钱,日子也不要过了!我看他一房接一房娶的那些姨太太,都不见得有工夫睡!”
    程凤台坏笑道:“这怕什么呀?我不是帮他出力了嘛?”
    范涟想到程凤台过去和薛家八姨太苟且过一段时候,便也也跟着不厚道地嘿嘿笑了。笑完之后,这两个号称吃过些世态苦头的少爷,脸上带着怜悯和鄙夷一齐遥望着薛千山。少爷就是少爷,哪怕真的吃过些苦头,骨子里也是少爷的思想,享受生活,图个舒服是顶要紧的。对底层爬上来,挖空心思多挣一点是一点的劳苦人,多少有一种居高临下看不起的态度。
    范涟还想领着程凤台同薛千山把计划好好谈一谈。程凤台左顾右盼道:“今天你家闹哄哄的,人又多,不是说事儿的地方。你先跟他说定了,回头我们再约再谈吧。”范涟一想,也行,转身刚要走开,程凤台喊住他:“哎!那个谁!唱戏的那个呢!”
    “哪个唱戏的?今儿来了好几个唱戏的,唱生的唱旦的,唱文的唱武的,喜欢哪样我介绍给你。”这问的是谁,范涟一听就明白了,偏要跟他装糊涂:“唱的怎样另说,模样身段保证不比那一个差多少!”不等程凤台踹他,叹道:“是,我知道,姐夫现在心里也容不得别的唱戏的了。人给你搁在楼上有的那间屋,我这都快成了王婆的茶铺了!”
    程凤台两手插在裤兜里,悠哉悠哉地走上阶梯,对范涟笑笑:“小子,识相!”
    范涟忽然拽住程凤台的手臂,隔着华丽的楼梯扶手仰望着他。这个姿势使范涟的白脸儿在灯光下一览无余,像一张铺平了的白布,因为没有笑,一丝不苟的显得分外平整严肃。他的声音果然也是严肃的:“刚才我和他谈过两句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那么喜欢他,至少他是那么那么的喜欢你。”
    这句话里含有太多的隐忧,程凤台全听出来了,而且无端觉得心惊。范涟是旧式大家庭中培养出来的特有的人才,周旋人情世故的高手,看事看人非常精准,他就是靠着看这份清醒和敏锐才安身立命到今天的。程凤台面对着他这一句质问似的话,仿佛被商细蕊那么那么喜欢,将是一件可想而知不言而喻的大大的恶果。
    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个的好场合,但是程凤台想了一想,他和范涟要好了那么多年无话不谈,但是在商细蕊的事情上,还不曾剖心,便简单说道:“我对他的喜欢和你以为的喜欢可能有点不一样。你不要问我哪里不一样,这说起来就太深了,我和你说不着,说了你也未必就能懂。”刚才商细蕊差不多也是这么回答的,反正他们就是不肯和范涟说个明白话:“我和他是相好了,但我不是你以为的在玩戏子。”
    范涟道:“我没有以为你在玩戏子,我知道你动了真感情,在谈恋爱。”
    他们郎舅携手混迹风月场多年,范涟深知程凤台的爱好。商细蕊又憨又愣的一个男青年,完全没有性感,不是程凤台一贯以来会起兴的对象。如果说是尝个新鲜吧,那也太耐心费时了,以程凤台喜新厌旧的性格,饶是怎样的珍馐佳肴,吃个两三年也该吃腻了,冷待了,比方他对舞女小姐。可知他对商细蕊,怀有的还不是一般两般的真心。然而这一句谈恋爱,却是含有打趣的意思。因为范涟认为恋爱必须是缠绵悱恻纠葛缱绻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出两个男人是如何谈恋爱的。尤其商细蕊直来直往,愣头愣脑,缺少那种细腻婉约的情致。程凤台就更不像了。他真不能想象这俩人说情话、闹别扭时候的样子——代入他自己和女朋友的状态到这俩人身上想一想,觉得怪恶心的。
    程凤台没有听出来他的讽刺含义,道:“不能说是恋爱这么简单,要谈恋爱我哪会找他?跟他有什么可谈的!……我说你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要不就床上那档子事?龌龊!”范涟瞪起眼睛要反驳,程凤台拍拍他胳膊:“得了,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我有分寸。”说完,轻轻挣开他就上楼去了,把范涟心里这个郁闷的,忿然想道你们口径这般统一,肯定是私下里串过供了,专门来糊人嘴的。现在问你们两句,你们嫌我多事,以后闯了祸,可别哭着来找我帮忙!
    先前程凤台还夸过范涟是个“很好很仗义”的人,想必日后真有什么难事,他并不至于会像现在预想的这样冷酷无情。但是现在范涟怀着满心的冷酷无情坐回到薛千山身边,薛千山见他面色不虞,便向远处张望了一下,笑道:“程二爷?”范涟笑了笑:“这哪儿是我姐夫,整个儿一冤家!”
    薛千山点头:“不提不提的,我都快忘了你们是亲戚。那么说,商老板今天也来啦?”
    范涟心里一突,竟连薛千山都知道这俩人的奸情了!支支吾吾笑笑答应了一声。薛千山豪迈道:“好!来得正好!”不知道他这是要干嘛。
    二楼的起居室盥洗间全部开放给客人用,客人占了屋子,就学洋人的派对那样把门内把手上的花环取下来挂到外面,以示请勿打扰。商细蕊当然不知道这个别致的小规矩,不过程凤台站到外面,就听见屋里的唱片机在唱戏了。除了商细蕊,不能是别人。开门进去把花环挂到外头,商细蕊正站在一排玻璃橱前面挑挑选选,手里拿着几张唱片,程凤台想从他手里抽出一张来看看,商细蕊紧攥着不撒手。
    程凤台拍他一下屁股:“松开!给我看看怎么了?”
    商细蕊不情不愿地给松开一张,一看居然是他早年间灌录的唱片《飘零泪》。这可开眼了,这些年只见那些不如他的角儿灌了一张又一张,只有他婉拒了几个唱片公司,坚持不肯开金口。再把其他几张拿来看,诸如《庚娘》、《春闺梦》、《十三妹》、《铁弓缘》等等的著名唱段,只有一张《红楼二尤》是与蒋梦萍的合唱。这应该不至于就犯了他的忌讳,使他再也不愿录唱片。
    程凤台拿了一张要放唱片机里去,商细蕊嗷嗷叫着夺过来,与其他三张叠在一起,往大腿上一磕,全都给掰成了两瓣!程凤台心疼极了!把唯一硕果仅存的一张藏到身后,惊怒地瞪着商细蕊:“疯啦你?!好好的唱片你毁它做什么?傻小子!”
    商细蕊二话不说,扑上来就要抢。两人躲躲闪闪,纠纠缠缠地闹成一团。商细蕊把程凤台逼倒在一张欧式的贵妃软榻上,把他西装都压皱了,喘吁吁道:“你给我!”
    “给你干嘛!再掰了?”
    “过去我唱得不好!”
    “不好你就要掰了它?你这算什么脾气!”
    “就是这样!快给我!我的东西!你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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