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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凤台慢声道:“你师姐呢,你知道的,仁心仁意,母爱过剩。过去有你的时候宠着你,和你掰了,见着一个和你一样孩子气的金泠姑娘,就宠着金泠姑娘。”
    商细蕊瞬间急怒攻心:“和我一样?她哪里和我一样?!她就一黄毛丫头!”
    “你看看你!刚还答应得好好的,你急什么?”程凤台看着他,一边抽烟一边笑:“你师姐什么样的人你比我知道。她看见我家两个不亲人的小男孩都那么喜欢,何况金泠又天真单纯,又会撒娇起腻,对你师姐掏心掏肺不比你当初差多少,你师姐也疼得她不得了。这叫是差着没几岁,要是俩人年纪差远点,我看这意思,你师姐一定要收了金泠当干女儿了。”
    商细蕊怒得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大喊:“范金泠也配和我比!我把蒋梦萍当知己!她们两个是在过家家!怎么配和我比!”喊完了痛苦地捂着肚子蹲下去,憋出了一头的汗:“我把她当知己!她把我当个宠着玩的小玩意儿!洋娃娃!连一个范金泠都能替代我!她根本就不懂我对她的心!”
    程凤台知道他这又要犯病了,踩灭了烟头,弯腰拽了他两下。他抱着膝盖就跟个石墩子似的钉牢在地上,竟没能拽得动他。程凤台下了力气使劲一拽,总算把他拖起来,自己趔趄几步后腰撞在石栏杆上,生疼生疼的。
    商细蕊趁手一把搂住程凤台,把脸埋在他胸膛里,呜咽道:“恨死我啦!”
    程凤台按住他的头,吻了一下他的耳廓,轻声笑道:“可不得恨死了嘛!小孩儿。”
    商细蕊在他怀里抽噎似的一口一口喘着气,轻轻哆嗦着。
    等两个人下去吃饭,众人都已经动筷子了,范涟在主席上给他俩留了两个挨着的位子。众人看见他们,自然是一番寒暄和恭维。只是商细蕊的精神完全耷拉下来了,闷闷不乐地向众人强做出一个微笑,转脸看见范金泠欢声笑语的,就愤恨地直瞪着她。程凤台一咂嘴,碰碰他胳膊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舀了一碗鱼翅汤给他喝,希望他看在美食的面子上暂且搁置仇恨。
    他们俩来晚了,还有人比他们更晚的。杜七风度翩翩地姗姗来迟,身后带了一名长随捧着礼物,进到厅堂来,打一个响指往一边一指,长随顺着方向把礼物交给管家,自己摘下帽子,嘴角一翘:“不好意思范二爷,我来晚了。”
    范涟打心眼儿里并不是很喜欢杜七这个人。戏子们泼辣一点尚尤可恕,杜七一个读书人,大学堂里的教授,居然也和戏子们一般泼辣,这就属于人品下乘了。这么个心比针眼细的刻毒文人,不值深交,他觉得还是像常之新程凤台这样心胸朗阔的男人比较可爱。但是范涟毕竟极会敷衍场面,平时大家见到面,依然谈笑风生的,是交情不错的朋友。这边主席上席位已满,范涟忙叫着加一个座位,薛千山挪了挪椅子,道:“七公子可以坐这儿来。”
    杜七置若罔闻,一指商细蕊身边,对搬椅子的佣人道:“搁这儿。”
    程凤台没什么好气色地挪椅子菜碟。商细蕊见到杜七,有点高兴:“七少爷!你来啦!最近怎么样?”杜七向来是轻浮惯了,坐下来看见商细蕊嘴角沾了一滴汤汁,伸手用拇指一刮,送进自己的嘴里吮了,笑道:“好得很!我的商老板。”
    程凤台看着他就生厌!
    一时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大家站起来举杯祝愿范涟岁岁有今朝,范涟看一眼程凤台和商细蕊,心想今朝这个生日有这俩货搀和,过得可窘了,万万架不住岁岁如此啊!饮尽一杯正要坐下,薛千山高声道:“列位慢坐!满上,都满上!”
    大家瞧他这红光满面的,好像是有什么高兴事要宣布。果然薛千山道:“趁着今天范二爷的好日子,在下也沾沾光!通告列位知道一声,本月十八薛某人要娶姨太太了!在座高朋若有空的,可得赏光来吃杯喜酒!”
    范涟刚才与他谈了五车的话,也没听见他提过这茬,其余的人就更不知道了。薛千山不比程凤台和范涟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做生意勤勤恳恳,事必躬亲,几乎不常在北平家里呆着,北平也就少有他的八卦。只看他一个接一个的娶了九房姨太太,比曹司令还牛气,算上如今这一个,正好凑个整数。
    马上就有人问:“薛二爷,新太太是哪家的闺秀哇?”
    “总是悄么静声的就见你娶媳妇了!薛二!别是强抢民女的吧!”
    大家都饶有兴味地与薛千山打趣,开他玩笑。他们虽然对于三妻四妾司空见惯,有钱人只守着一个太太洁身自好,暗中总会引起众人的各种揣测和注目,不是编排人家惧内,就是编排人家有暗疾,伪君子。但是薛千山似乎也娶得太勤快了一点,这又成了另一种笑话了。
    程凤台和范涟互望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不屑,心想讨个小老婆还用得着拿到别人家生日宴会上来宣布,这也太能得瑟了。商细蕊隐隐觉着些心情微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薛千山而觉着吃味或者怎样。自从进来北平城,薛千山一直对他单方面的山盟海誓表忠心,追逐得十分热烈。商细蕊也习惯被人这样追逐,也不很放在心上,只把他看做出手阔绰的一般票友。可是今天看他喜气洋洋有了新欢,还是有点自尊和魅力受损的感觉,真是一种说不得的情绪。程凤台如果对此有所评判,一定会说他:虚荣!这就是戏子的虚荣!
    众人还在等薛千山说一说新太太,杜七已抄起筷子面无表情地喝酒吃肉。薛千山眼睛含笑掠过杜七,停在商细蕊身上,亲自给商细蕊斟满了一杯酒,道:“我的新太太呢,就是——哎!商老板,来来来,把杯子举起来!”
    所有人都看不懂了,怎么他娶姨太太还有商老板的事呢?难道这是要娶了商老板做男妾不成?
    商细蕊摸不着头脑地举杯站起来,被众人这样齐齐注视,有点羞涩似的脸一红。程凤台心里暗骂:你他妈跟他害羞个屁!
    薛千山道:“这一杯是我敬商老板的!承蒙商老板这么多年对二月红的调理!商老板,来,我先干了!”
    众人一片哗然。薛千山看中水云楼的女戏子,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水云楼女孩子众多,且声名在外。唱戏的女孩子一般的归宿也就是小有名气以后嫁给富人做姨太太而已,水云楼因此被讥笑成北平姨太太们的发祥地。不过这个二月红近年来初露头角,闺门唱得旦可圈可点,都看得出是商细蕊下心思要捧的角儿,还没唱出个道道来呢,这就要洗手嫁人啦?商细蕊怎么会甘心呢!
    商细蕊当然不甘心,愣愣地举着酒杯不知当饮不当饮。薛千山很痛快地一干为尽,冲商细蕊亮了亮杯底。商细蕊此时一点儿微妙的情绪都不剩了,满心都是被当众打劫了的震惊,心道二月红和薛千山好上了……我养了她那么久!怎么居然不知道呢!
    杜七夺过商细蕊的酒杯往桌上一顿,动作太粗野,酒都泼洒出来了,然后一扯他袖子把他扯到位子上坐好,一点儿不给薛千山留面子。商细蕊呆呆地还在出神,程凤台瞅着他微微一笑,又给他舀了一碗鱼翅汤,心里对这件事已经有了计较。
    薛千山琢磨着商细蕊的脸色,道:“商老板不要怪我挖墙脚。实在是常年在外,不能孝敬老母。老母偏偏爱听二月红那一嗓子。我就是为了孝顺,也得做成这桩亲。”
    薛千山试图将所有与他有过枕席之欢的女子娶回家去给个名分供养着,孝敬老母却也不是撒谎。当众把婚事宣布出来,可见决心,商细蕊总不见得为了一个二月红和薛千山这种有实力的商人撕破脸。商细蕊不开心极了,吃了饭急着就要找沅兰十九她们问个究竟。程凤台自然要随侍左右的,范涟本来还想留他们打两圈麻将,程凤台向垂头丧气的商细蕊一努嘴:“今天他除了跟我睡一觉有点爽快,其他净遇见糟心事儿了。你别留他,留也留不出个乐子,回头要有人没眼色招他两下,他再冲撞了你的客人。”
    范涟联想到商细蕊其人其事,连忙起身送他们出门去。杜七嘴里歪歪地衔了一支香烟,揽着商细蕊的肩走在前头,一边送他一边说:“二月红那丫头嘛,是还不错——也就是个不错!同批进来的戏子都不差给她,用不着心疼。反正姑娘唱不了几年还是得嫁人,你当人人都是俞青呢!”
    商细蕊张口欲辩。杜七抢道:“我知道,你是觉着这两年对她下的心血白费了,没使够本,气不过。薛千山这个王八蛋,北平那么多戏班子,他非得看中你的人!我也气不过!你放心,我帮你整死他!”
    商细蕊在泼货的维护之下很乖巧地点点头,相信杜七是一定可以整死薛千山的。
    这一路上是商细蕊也不高兴,察察儿也不高兴,一路无话。程凤台先把商细蕊送到地方,嘱咐了两句。接着和察察儿回家给二奶奶赔不是。二奶奶气得抹眼泪,察察儿百般央告,姑嫂二人矫情了半天,连四姨太太也来劝和。家中气氛那么紧张,晚上当然也就不便出门了,考校了一下两个大儿子的功课,抱了抱三少爷,最后与二奶奶旧事重提察察儿上学的事情。
    他们夫妻二人在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有着巨大的不可调和的分歧,为免二奶奶生气,程凤台对三个儿子的衣食住行也不敢多管。二奶奶从前同他不高兴的时候,早把话言明了,孩子虽是他们合力所得,但怀胎十月,主要功劳归属于她自己。程凤台只配有次等的权利,只许关心,不许干涉。她从头到尾一套标准的封建思想,独独在孩子的事情上,想法非常的先进,敢于挑战传统。然而察察儿毕竟不是她的孩子,她对小姑子感情再深,也没有支配的权利,说着说着,将手中的剪刀针线赌气似的掼进笸箩里,道:“我可从来没有不让察察儿念书,我是不愿意她出去上学!现在外面多乱哪!男孩子学坏了再改好,那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女孩子有个行差踏错的,这辈子可就全完了!”
    程凤台觉得二奶奶绝对是危言耸听,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察察儿进学校,我让老葛的闺女盯着她。我问过了,高年级和低年级只隔一层楼。而且是女校,男老师都没几个,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件事拖了好几年,二奶奶看这次程凤台是主意已定,也无法再更改了。晾着程凤台不搭理他,抱着孩子哄着。
    程凤台道:“老三都两岁多了,也不用老抱着。你身体不好,给奶妈带着吧。”
    二奶奶一理也不理。她一旦真的生上气,半阖着眼睑高昂着头颅,特别一种倨傲冷艳。任凭程凤台怎么说好话也绝对不管用,一直要等到时间久了忘却了才会软化。程凤台是宁可热火朝天的吵个架,也好过这样冰着人,弄得心里没着没落,大气儿不敢喘一声。这天识相得很早就睡了。
    第65章
    第二天程凤台起了个早,其实也不能算很早了,刷牙吃过早饭,也有十点多了。对着镜子往领口里掖一条丝巾,三少爷一步一蹒跚地走过来,抱住父亲的大腿,抬头望着他,玉雪可爱的。
    程凤台乐道:“哎!臭小子,叫爸爸。”
    三少爷努力地叫道:“趴噗……”因为是个爆破音,吐沫喷了程凤台一裤子。程凤台哈哈大笑,抽开腿,摸摸孩子头顶心柔软的头发,然后把他抱起来掂了掂分量。手里托着这么一点点的一个小人,也看不出个脾气和相貌,就是白软和胖,心想如果不是二奶奶那么着紧,肯把儿子让他带着随便养养,慢慢的一天一天把小人养出个形状来,倒还是有点意思的。小孩子也就这段时候最好玩,大到十来岁就没意思了,尤其父子之间会特别生分。正这样想着,大少爷二少爷这两个就快要大到十来岁的男孩子进来给父亲请安了。近日大学堂罢课游行,连他们也受到波及停课了。兄弟二人被拘在家中,成日里焦不离孟,念书写字。
    程凤台道:“你们把弟弟看好,别让你妈老抱着他,你妈身体不好。”
    大少爷答应了,含笑望着父亲,好像有话要说。
    程凤台道:“也别老给丫鬟老妈子抱着,抱得路都不会走了,软的跟个丫头似的。你们当哥哥的,平时要多带他玩,教会他讲话。”
    大少爷又答应一声,默了一默,才道:“爸,我们帮着妈带弟弟。你也带我们出去走走吧。”
    程凤台扭头看看儿子们,二少爷拘束地躲在哥哥手臂后面,大少爷笑得很腼腆。程凤台心里不大愿意带孩子,因为倘若带出去磕着碰着,头疼脑热了,二奶奶又要和他没个开交了,但是两个孩子平时也极少开口向他要些什么,笑了笑,推搪道:“去问你们妈,她肯放你们出去玩,我就带你们。”
    想不到这天二奶奶约了人来家里打麻将,正也没空看孩子。两位少爷一央求,她就答应了。程凤台只好硬着头皮带孩子们去后海吃吃喝喝玩了一圈,买了一些东西,逛了公园,玩得两个孩子热汗淋漓,兴高采烈的。下午把孩子们送回家歇午觉,心里面还惦记着一个更大的孩子,直接就去了商宅。
    程凤台心里的大孩子商细蕊,此时真的像一个巨婴一般仰脸安卧在院中一张藤榻上,颧骨绯红喘吁吁的。小来在后面替他打着伞,面前一只小方几,上边摆着茶壶毛巾折扇西瓜,还差一块醒木,就能是说评书的台子,现在充当着他的龙书案。沅兰十九分头把持着水云楼的内务,此时是必然要插手的,同两位大师兄分坐两边,团团围住中间一个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二月红,形成三堂会审的局面。
    戏子们通常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商细蕊昨天气得十万火急,却是一个人都抓不着——大家应了商细蕊的号令,躲着吃喝嫖赌奠念侯玉魁呢!谁愿意专程跑这一趟听他发邪火!今天不约而同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一直磨蹭到下午才把二月红押解来。这个时候商细蕊已经给气病了,鼻血哗哗地流,嗓子也毛掉了。本来唱戏的人嗓子没有不带点暗伤的,他每年秋天就容易犯咳嗽,严重的时候足足要咳满一个月。但这回纯粹是气出来的上火的毛病,病得飞来横祸,有点冤枉,那就更气人了。
    程凤台进门一看这情形,就顿住了脚,笑道:“哟!商老板处理家务事,我就不打扰了。”
    商细蕊张开嘴要说话,喉咙里嘶嘶作响,咳嗽两声,恼恨地皱紧眉毛瞪着眼睛——他明知道他盼着他作伴!沅兰看这眼色,连忙站起来,笑道:“二爷可不是外人,来这儿坐吧,也没把富裕椅子了。”
    程凤台慢慢踱进院子,道:“师姐坐吧,我站着喝口茶凉快凉快。”说着直接拿起商细蕊的茶壶啜了一口,茶里全是一股败火药的怪味儿,喝不惯。打开折扇扇呼两下,扇出一面金光——是台上用旧了的一把泥金牡丹扇子。
    沅兰回头敛了笑,恶狠狠地质问二月红:“你接着说!”
    二月红前头已把奸情交代了清楚,还有什么可再说的,沅兰这样不依不饶地逼问,显然是要给二月红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没脸了。难怪沅兰这样愤恨,本身梨园行里嫉贤嫉能嫉风头的劣根性,再加上女人对年轻貌美觅得良婿的女人的那一层妒忌。沅兰在北平混了这么些年,也没能沾一沾薛千山这块肥肉。商细蕊虽也与他勾搭过一手,倒让人气得过,毕竟那是商细蕊!她二月红算是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东西!毛也没长齐的贱丫头!
    商细蕊根本不关心他俩是怎么勾搭上的,他就关心他俩怎么能拆散,好留着二月红继续为水云楼效力——主要是为了给他搭戏。关起门来在自家师兄师姐面前,他不讲理的毛病全使出来了,什么宽和,友爱,忍让,宁九郎教他的那一套混梨园的为人行事统统一边抛,艰难开口道:“你别嫁,留下来,我保着你。”
    程凤台听他那嗓子,毛得扎人耳朵,不禁有些忧心。商细蕊的嗓子坏了,使人感觉就如同绝世的美人被刮花了脸蛋,绝世的高手被废除了武功,特别揪心,特别悲剧。他每次喉咙不爽快,程凤台都怀疑毁成这样了还能不能再唱戏,但是每次过了一阵子也就恢复如初了,不得不说是一种天生丽质。
    二月红六神无主地看向十九。十九很知道商细蕊今次的意思,所以难得跟锯嘴葫芦似的不与沅兰针锋相对。她总不能为了帮着二月红,去和商细蕊对着干吧!十九挑起一边眉毛专心吃茶,不与二月红对眼,心想小丫头慌什么?薛千山已经当众公布了婚讯,他还能留得下你?要是这样都能把人留下来,倒真算班主大人的本事。两位大师兄则是事不关己,不闻不问。一个揉着核桃闭目养神;一个嗅嗅鼻咽哼哼小曲儿,自己给自己沏碗好茶叶滋溜滋溜地喝。整个儿都是北平城里甩手老爷们的派头,坐在那里撑个场面。
    沅兰成了商细蕊的代言人,一拍茶几,啐到二月红脸上:“班主都发话留你了,你就要点儿脸吧!还真指望着薛家吹锣打鼓八抬大轿呢?做你娘的春秋梦!人那是白睡完了逗你呐!再说了,你和水云楼签的关书没到期,咱们不放人,薛家也不能明着来抢——你要再不识相,往后也不让你登台了,就让你老死在戏班里!”
    二月红一味跪着哭,也不知道是太阳晒的,也不知道是抽噎得憋的,小脸涨得通红通红。沅兰骂得热血沸腾,也通红的脸。程凤台见识到他们同行之间的冷酷,不好插话,心里唯有鄙夷。他是挺见不得这个的,一群人在这挤兑一个小姑娘,这算什么事儿呢?一手拍拍商细蕊的肩要往屋里去睡会儿,商细蕊牢牢地攥住他的手,就是不让他走开,心里面被二月红哭得烦死了,同时也觉得沅兰挤兑的方向有点偏差。商细蕊的意思是嫁人等于跳火坑,只有跟着他唱戏才是唯一光明的道路,怎么被沅兰说得跟窑姐儿从良要赎身,老鸨子抬价不放人似的!
    商细蕊翻身起来淅沥呼噜闷头吃西瓜,他吃西瓜籽儿也不吐,好比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程凤台怀疑他连咸淡也没尝出来。吃完一片,嗓子凉透了,哑着嗓子简短道:“告诉她路金蝉。”
    十九和两位师兄都是一愣。沅兰也呆了一呆,然后刷地回头瞪住二月红。二月红在她的厉目之下一索瑟。
    自打商细蕊接手水云楼,前后已经嫁掉了七八个女戏子,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妹,也有搭班来的戏子。一律是给人家做姨太太。其中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生儿育女,不咸不淡不悲不喜地做着小老婆。路金蝉的结果算不上最坏的,但是最典型的。当年两情相悦还未过门那会儿,为着应和她的名字“金蝉”,男方用黄金打造了一只鹅蛋大小的实心知了送到后台来捧她。盒子一打开,明晃晃一大块金砖似的光彩夺目。细看蝉翼由金线织就,纹路又清楚又细密,做着一个振翅欲飞的样子。墨玉镶的两颗蝉眼儿,连腿上的倒钩都栩栩如生。据说是宫里的手艺,这份心思真叫难得。当时大家都很羡慕,商细蕊在曹司令齐王府那边看过不少珍奇异宝,见到这只金蝉也看住了,托在手里瞧了半天。路金蝉的丈夫便笑道:商老板,你放了这个肉做的路老板给我,我照这模样儿给你打一个金子做的戏子,你看行不行?周围戏子们齐声起了个哄。路金蝉笑得非常得意。但是婚后真正过起日子来,丈夫待她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可不比婚前把她捧到天上,连陪伴她的时候都比婚前少了。而路金蝉渐渐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环境之中,举家上下都是原配夫人的人马,许多双眼睛盯着她,就看她什么时候出了格,好动手收拾她。不负众望的,在戏班子里养成的张扬个性,习惯了追捧与掌声,使她也很难脱离热闹多彩的生活,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妇人。唱着戏的时候想嫁人想安逸,嫁了人又拼命的想唱戏。为此落落寡欢,喜怒无常,时间久了丈夫也就不待见她了,在家中日子越发难过起来。为了过一嗓子瘾头,票了一出堂会,立刻被造谣说与男戏子眉来眼去,在后台捏手。因此挨了丈夫一顿耳光,打聋一只耳朵。后来生下孩子,嗓子身段全毁掉了,真的是想走回头路也不能够了。
    那一个大雨天,路金蝉又不知怎么和夫家怄气,蓬头散发地跑到水云楼后台来给商细蕊跪下了,说只要能回来,哪怕登台不开口,当个龙套也可以。商细蕊看她喑哑哑的嗓子,浮肿苍白的脸,定愣愣的眼睛,人不人鬼不鬼的都脱形了,一面震惊女人生育以后的变化,一面考虑是不是要把她收下来。还没等他想分明,夫家就派人把路金蝉拖走了。路金蝉在雨里用喊救命的声调喊着商细蕊的名字,把所有人听得肝胆发寒。商细蕊也跟着追出去,淋在雨里高声道:她想要唱戏!你们得让她自己做主!没有人理睬他,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陷入了这样的家庭里,一个女人哪还做得了自己的主!
    沅兰连吓带诈唬说了路金蝉的往事。在座一位师兄还对这位美丽的师妹记忆犹新,惋惜地叹了一声。这一声给故事徒添现实凄凉的佐证。程凤台就见二月红的脸色从通红转成白,头低低地垂下去。
    沅兰在商细蕊吸溜吸溜吃西瓜的背景中,拍着自个儿胸脯痛心疾首道:“就说我!虽不敢和班主比,我大小也算个腕儿吧?不是没人捧啊!不是没人跪着娶啊!快三十的人了,我为什么不跟他们走?我不是个女人?”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手绢一抹鼻子,接着说:“你道行还浅着呢!娶小的有钱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能有几个靠得住!像一般女人,没个谋生的本事,挂男人吃一口饭那是没办法!我们自己能挣,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攒够了钱,到人家里去随人揉圆搓扁?你又不是他正头夫妻,再没靠山,没积蓄,没手段,你就等着受气吧!路金蝉不比你伶俐千倍百倍?得了一只金知了也才这个下场。你这个笨的,得让薛千山给你打一条金龙金凤凰才保得住身家!”
    沅兰口气不善,这一番话却是正理。程凤台和商细蕊这些混久了的人都明白。给人当小老婆不是不可以,但是赤手空拳涉世未深的进入一个宅门给人当小老婆,轻则伤心,重则伤命。商细蕊觉得二月红是在跳火坑,也是旁观了许多例子之后得出的预测。
    二月红听到这里,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痛哭出来:“我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喊完这句话,羞愤得弯了腰,简直要伏到地上去哭了。
    众人望着她的肚子,都是神色一凝。
    程凤台心道薛千山啊薛千山,畜生啊!先奸后娶也就罢了,居然还闹个先孕后娶。怪不得小姑娘脸上始终带着惧色。十五岁的姑娘家,自己当孩子还没当够呢,这就要当妈了,能不怕吗?
    小来收了阳伞想把二月红搀起来。二月红动也不动,只哭得伤心。
    商细蕊从瓜瓤里抬起头,不知二月红的伤心从何而来:“不会来不及。你不要怕,我去和薛千山商量,他不会勉强你。”
    程凤台一咂嘴,拍了一巴掌商细蕊的后背,合着他真是什么都不懂。
    沅兰也不急于向商细蕊解释,一回头盯住十九,冷笑道:“这是你的护着的人,都要下蛋了,你不知道?”
    他们的规矩是陪人睡觉这不叫个事,不慎怀了身子则是十足的下贱胚,怀了身子还敢瞒而不报自谋出路,就是欺师灭祖里占了欺师二字,足够活活打死了。十九气得也变了颜色,上前反手抽了二月红一巴掌,没有打到脸,只把头发给掠出一束来垂在脸上飘飘荡荡,看着却比挨了一耳光还要凄风苦雨。
    商细蕊这下也听懂了,把西瓜一撂,地动山摇地咳了好几声,然后豁然站起来,怒道:“堕了!”
    众人听在耳中,都以为他是要把二月红“剁了”,心中一骇,不知商细蕊何时具备了此等流氓气质。程凤台也诧异这戏子看着挺老实,想不到遇着忤逆之事忤逆之人,下手还挺黑的啊!这时就听见院子里咕咚啪嗒接连几声强人入室的动静,原来是腊月红从墙外一跃而入,带着摔碎了好几块青瓦。二月红被押来受审,他哪里能放心,尾随而至攀墙偷看,看得一头冷汗,及至这里,再也忍耐不住。腊月红视死如归地闯进院子,跟师姐身边一跪,把师姐往身后一挡:“班主要剁了师姐!先剁了我!”
    商细蕊瞪起眼睛:“我要剁她?是要她堕了孩子!”扭头看看碎了一地的瓦片,皱眉道:“我教你功夫,你来我家上房揭瓦?!”
    沅兰他们也很气愤腊月红不懂规矩,唯有程凤台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商细蕊背着手走了两步,猛一转身,继续说:“让你师姐把孩子弄掉,是为了她好,你不要插嘴。二月,你到底怎么着?”
    二月红连连摇头,她很怕嫁不成薛千山,要把孩子没名没分的生养下来;也怕嫁成了薛千山,有路金蝉一类的命运在前头等着她。但更怕堕胎,这搞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再说骨肉相连的一条性命,怎么能舍得!
    商细蕊满面怒容地走到二月红跟前停住脚,居高临下望着她。腊月红把师姐护得更紧一点,就听见他在头顶上炸雷:“你这孩子!跟你说了一大篇!你怎么都没往心里去啊?就那么想给人当小老婆吗?薛千山总不在家,你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忽然之间语调一转,花言巧语的拐孩子:“留在水云楼,我保你明年出师,还给你涨月钱,给你单独住一间房,好不好?”
    商细蕊在水云楼的同辈人里算是年纪小的了,难得卖一回大辈儿,卖得无情无义,人心向背。他忖着嫁了人固然是就此失去一员良将,留下来生下孩子,则要冒着嗓子倒掉身段走形的危险,一搞不好,一棵好苗子就彻底糟践了。哪怕保养得当,至少也得有两年练不得功夫上不得台。二月红正当龄的年纪,两年的时光千金难买!所以为了双方考虑,薛千山留给她的小孽种还是堕掉为好,这没什么可犹豫的。
    商细蕊自以为道理很正,然而这不近人情的这一面展露出来,让在场几位心里都一秃噜。沅兰之前叫嚣得那么厉害,听见要打胎,同为女人还是有点感同身受似的怔了一怔神,觉得寒丝丝的,嘴上惯性地嘟囔道:“留着野种,是不如堕掉算了!”声音却一径低了下去,不多说什么了。程凤台不知道他们梨园行对女戏子是怎么定的规矩,心道这他妈也太王八蛋了,为了区区一嗓子戏,值得搭上一条人命的吗?
    二月红心里冷得真是哭也哭不出来了,虚弱得直摇头:“班主,我不……这不行……”她额前垂下的那束头发荡在腊月红的脖子根上拂动着,把腊月红的心都搔得揪起来——他弱小,温情的姐姐。
    商细蕊道:“这有什么不行的?这点疼你挨不了?”
    这哪里是挨不挨得疼的事儿!
    腊月红昂头喊道:“班主!您就开开恩,让师姐嫁了吧!”
    商细蕊怒斥:“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拔高音量又喊道:“二月红!”这一声都把毛嗓子喊出破音来了,像个大花脸的腔儿,听着格外愤怒。
    二月红怕得一抖,倏然抬头,对上商细蕊一双清亮得不含一点人气儿的眼睛,是冷的硬的,是这人世间之外的,冥顽不灵的,总之就是不像一双血肉之躯的眼睛。她在水云楼蒙商细蕊亲自教习了三四年,自以为很知道商细蕊的脾气,今天看来,商细蕊竟比她原来所知道的还要不通人情一百倍一千倍。遥想到过去传言说商细蕊自己的亲师姐要嫁人脱离水云楼,商细蕊如何心狠手辣活脱了人家夫妻一层皮,就凭自己与他的这点师徒情分,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二月红一头一脸的虚汗,把额头抵在腊月红的后背上。腊月红心痛到一定程度,心急到一定程度,以一股初生牛犊之力冲起来撞了商细蕊一脑袋,撞得商细蕊往后连退了几步。没想到他竟真的敢动手!
    腊月红指着商细蕊鼻子,怒吼道:“你们怪我师姐?!你们凭什么怪我师姐!薛千山找她,是她自己愿意去的吗?她不愿意去你们说风凉话不管她,出了事倒赖她!”
    商细蕊揉着胸口弯腰咳嗽半天,程凤台又心疼又好笑,替他顺着背,低声骂道:“哎哟我操……都属疯狗的。”
    疯的还在后头,腊月红操起桌案上的西瓜刀,朝着众人一挥舞。沅兰他们惊呼一声跳起来躲开。程凤台没想到腊月红是动真格的发飙,立刻大惊失色地往身后护着商细蕊,小来也拼命把商细蕊往后拉。腊月红那把刀尖先指着沅兰,比划了两下,随后直挺挺指住商细蕊,瞪着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我师姐嫁人嫁定了!谁再敢打她的主意,要她受苦,我……我!!!”
    眼看一刀挥下,不知要向谁头上砍去,二月红拦腰抱着他,嘶声哭道:“腊月!不能啊!”
    腊月红大喝一声使劲一刀,把面前茶几给劈碎了!紧接着商细蕊如同脱笼的野狗横窜出来,大喝一声一脚飞起,把腊月红踢翻在地,一柄西瓜刀从手中抛出老远。到底腊月红才吃几两饭,怎么能是商细蕊的对手。当年在平阳,商细蕊还唱武生那会儿,他那套拳脚也算地方一霸了,寻常人高马大的流氓一个打五个不成问题。进了北平指望斯文唱戏,想不到身在自己家里,还有跟他吊幺子的!也不管腊月红的指责有没有道理,先打回来再说!踢翻了腊月红还一屁股坐到人家背上:“你敢打我?”说着欠了欠屁股,又重重往下一坐:“叫你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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