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原本阖上的眼睛徐徐睁开,黑暗中看向对面的轮廓,她离他不过数尺之遥。
适应黑暗后目力稍增,此时能看到她脸上的沮丧与不安。
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又不像隋铁衣那般打小就在军中历练打磨,贸然跟个男子同宿,又是同榻独处,心里难以接受也是自然的。
定王本想拍拍阿殷的肩膀以示安慰,然而孤男寡女,这般行径似乎不妥。可若不安慰两句,她恐怕还会沮丧下去。定王只好抱臂在胸,道:“我只是觉得,你既有上进之心,便该多加历练。若是暂时做不到,便量力而为,不必强求。”
“做得到!”阿殷坐直了抱拳,“卑职做得到,谢殿□□谅。”
他这般反应反而叫定王有些愣怔,没想到她会将这不起眼的机会看得这样要紧,反倒有点后悔刚才的唐突。不过既已说开,心里便坦荡起来。
“睡吧。”定王说罢,闭眼养神。
阿殷躺回被褥间,心绪翻腾不止。
这确实是她从不曾想过的经历,以前闲时幻想,也常希望自己能像隋铁衣那样昂扬骄傲,凭自家本事寻得立足之地。只是她看到了那样的风光,却没看到这风光背后的磨砺,如今看来,自己比起她,实在还差得太远。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会奋力向前的。阿殷闭上眼睛,默默安慰自己。
外头草木依旧随风,偶尔留神,还能听到定王极轻的呼吸声。
京城上下都说定王殿下冷淡狠心,平素不与人亲近,战场上狠辣威仪,却纵容部下屠城,平白取了万人性命,令人敬重,也让人畏惧。
杀神之名传遍京城,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他也默默受了这名声,除了跟常荀偶尔打趣外,几乎不会与谁亲近。阿殷当了这么久的侍卫,更不曾见过他对谁有过和颜悦色之态——除了他挚友的孩子崔如松。
阿殷一向也敬畏他的威仪,而今才发觉,这位殿下其实未必就如传言那么冷厉。
她偷偷睁开眼睛,外头天气阴沉,屋里自然昏暗。哪怕隔得极近,她也看不太清他的面孔,只有挺拔的身影靠在窗边,不语却沉稳。
莫名的,让阿殷觉出心安。
*
阿殷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外头在下雨。
雨点刷刷打向屋檐,檐头的水滴滴答答的落在青石板上,满耳皆是雨声。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阿殷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更不知道定王是何时离开的。难道他还是觉得她不足以作为同伴,所以不辞而别,婉转的告诉她,叫她回凤翔去?
这猜测浮上脑海,阿殷心底升腾起沮丧,随即迅速翻身而起。
帘子忽然被人掀开,挺拔的人影走进来,阿殷刚睡醒的脑子还有点迷糊,险些撞进他怀里。抬头瞧清了对方是谁,阿殷登时惊喜异常,“殿……五爷?你居然没走!”
“嗯。”定王恢复了肃然的神情。
“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耽误了事情?”阿殷着实不好意思。
“不算晚,出去洗脸喝粥。”
阿殷走出门去,昨晚那老丈带着一位婆婆和男童,正在桌边收拾碗筷。那婆婆一见她,便和善的笑了起来,“果真是个天仙般的美人,怪道他这般疼你。快来,这边有热水,就只是这抹脸的膏子是寻常的物件,夫人可别嫌弃。”
“婆婆客气了,是我们叨扰,要感谢你才对。”阿殷见那婆婆总是含笑瞧着她,心里有点奇怪。
出门在外自然与府中不同,粗粗洗脸毕,见那婆婆还是笑眯眯瞧着她,阿殷有点奇怪,“婆婆在看什么?”
“嗐,就是觉得夫人好看又有福气。”她热情的递上儿媳用的胭脂香粉,叫阿殷别嫌弃,又悄悄的道:“我瞧着他生得那般容貌,必定是大户人家出身,难得的是会疼人,说夫人昨晚受惊劳累了,多睡会儿。今早老头子又杀了只鸡,我专门熬的鸡汤,夫人待会尝尝。”
这鸡显然是为了昨晚定王给的那包银子了,只是婆婆说定王疼她?
阿殷打了个寒颤。
虽然昨晚发现定王并非传言说那样冷清狠厉,阿殷却也不信他有这般贴心,八成是做样子给这户人家看,等人家对他有了好感,便于套话——那头定王跟老丈坐在檐下,就着雨声慢慢儿聊天,询问这几年闹土匪的事情和官兵剿匪的事。
他轩昂身姿坐在农家木椅中委实有点滑稽,然而闲谈中慢慢套话,竟叫老丈知无不言。
阿殷留神听她们谈话,慢慢的就着清淡小菜喝粥。
大清早的喝鸡汤委实油腻了些,她谢过婆婆好意,将一碗鸡肉和鸡汤全送给了孩童,叫那孩子喜笑颜开。
檐下两个人还在闲谈,老丈吧嗒吧嗒的拿着水烟袋慢吸,定王竟然也耐心的坐在旁边,细细套问——这户农家世代居于此处,最清楚附近的山势地理,对南笼沟和铜瓦山两窝土匪的来龙去脉倒是知道不少。
南笼沟和铜瓦山里有土匪的时候,老丈还只是个孩童,那时候土匪还不像如今这么明目张胆,几个人聚在一处,也不敢太抢劫来往客商,不过在山里混口饭吃,偶尔碰上荒年,才敢闹些事罢了。那时候官府也曾管过,奈何两个匪窝都在深山之中,官兵进时他们便藏起来,官兵撤了就又开始经营。后来成了痼疾,也没人去管他了。
两个匪窝站稳了脚跟,渐渐的人多了起来,前两年闹旱灾,也有不少人去投奔。到两三年前更是日益嚣张壮大,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官府前前后后征剿了几回,据说都是惨败,连两位大当家的面都没见着。
琐碎的细节陆续入耳,阿殷用心记下。
而后定王便闲谈起了附近的山势,方圆百里之地,老丈都有了解,未做隐瞒。
晌午时分雨势渐渐小了,阿殷和定王戴上斗笠辞别,继续往前走。
待碰着下一户人家,定王便依旧以夫妻之名借宿,将预先备好的钱袋当谢礼送过去,农户感恩戴德之余,自然也让定王探出了不少消息。阿殷这回也学乖了,听到要紧之处,也会询问深究,渐渐对两窝土匪和官府这几回剿匪的动静也有了数。
*
昨夜众侍卫四散奔驰,姜玳那边即使看到定王出城的动静,安排了人手跟踪盯梢,也没可能在暗夜中追上所有人。这些人两三人为一队,分头行动打探,各有章法。
定王显然事先定了线路,两日之后的黄昏,他在官道上驻马,指着远处连绵高耸的山峰,“那就是铜瓦山,周纲的地盘。”
阿殷这一路学到的东西着实不少,听过关于周纲凶悍、铜瓦山固若金汤的诸多传闻,此时远远望过去,夕阳之下,也只见其山岚浮动,云影变幻。
“殿下,咱们要上去么?”
“从后山上去——”定王扭头看她,两日形影不离之后,神情也平易了些许,“敢吗?”
“为何不敢!”阿殷策马跟在他的身后,腰背笔直,愈见轮廓。
十五岁的少女穿着简单,没有金银珠翠的装饰衬托,素净的容颜别有韵味。夕阳的金色余晖落在她面容时,细腻的肌肤蒙了层柔润的光,将她的眉眼唇鼻都勾勒得极为精致,甚至也将衣领间微露的锁骨描摹得清晰,叫人目光恋恋。
阿殷自是浑然不知,遥望远处壁立的群峰,手中马鞭指着铜瓦山的主峰,笑容眼神皆是明朗——
“殿下若放心得过,等征剿铜瓦山的时候,卑职必定率先冲到那里,将周纲擒下!”
口气倒是不小!
然而定王欣赏的就是她这志气与飒然。不像京中有些闺秀那般工于心计、迂回婉转,她有志向、有勇气,更愿意为之努力,一点点的坚定前行。自来到西洲后,她便渐渐展翅,长进飞快。假以时日,她即便不能成为隋铁衣那样的率兵将才,风采怕也不逊于那位女将军。
而这般出彩的人物,是他的贴身侍卫,是他指点□□出来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定王有些得意,也有些惊诧。
“好,到时你便跟常荀同去,活捉周纲,荡平铜瓦山!今天就宿在那里——”他被阿殷勾起了豪气,抬鞭指着远处一户才升腾起青烟的农家,侧头觑向阿殷时,唇边若有笑意,“走吧,夫人。”
……
阿殷觉得,定王以前必定没有调戏过任何姑娘。
这一本正经的严肃腔调,比起常荀那浑然天成的调戏神态,何止相形见绌。
不过这样偶尔展颜打趣的定王殿下,确实罕见。
两人依旧以夫妻的名义借宿,却比前两天多费了点口舌。这地方离铜瓦山不过十余里的路程,能在这土匪窝附近居住的,要么是无力搬走,只能苦挨着,要么就是有些本事,能够跟土匪周旋。
诚然,这户人家是后者。
从院落屋宇来看,这户人家颇为殷实,半点不像被土匪劫掠过的样子。那三十余岁妇人倒苦水似的说了许多难处,无非家中人口多,实在住不下客人,趁着天色未完,两人若一直前行,两个时辰后能找到客店。她的身后,那三十余岁的男子始终沉默,身子却微微绷紧。
阿殷看得出来他会武功,甚至这妇人也是个练家子,骨骼瞧着格外结实。
自那晚深夜搅扰老丈,被殷勤善待后,阿殷还是头一回碰见这般难缠的人家。
定王却是认准了这家,听着那妇人满口的无能为力,却没挪动脚步。
他显然也没了先前对待老丈时的耐心,只从腰间掏出个沉甸甸的绣锦钱袋,放在桌上。
屋子里立时安静了下来,那妇人打开钱袋时低声惊呼,拽着那男子的衣袖叫他瞧。男子瞧罢,满面诧异的看向定王,“这是做什么?”
“十两黄金,换一夜借宿。”
黄金的力量显然胜过千言万语,那妇人的满口推辞霎时无影无踪,跟男子对视一眼,默默退到了后面。那男子往前半步,略显阴鸷的目光打量着定王,这么一侧身,阿殷才瞧见他颈侧有道两寸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男子审视两人,“铜瓦山下,不是任何人都敢住的。何况你身上还带着黄金,又带着这么个美人。”
“只说可否。”定王面露不悦,将阿殷往怀中拉近,随即夺过钱袋,“她走不到那么远。”
他这下出手极快,甚至之间有意无意的扫过对方虎口,轻触间便令对方虎口酸麻。那男子一愣,旋即明白此人功夫极佳,所以有恃无恐。器宇轩昂的贵家公子带着个美貌少女独自来投奔,肯花十两黄金换此一宵,图的是什么?他猜不到。
然而贪念已起,他自知比不过定王的身手,想要留下十两黄金,就只有顺从。
“那边有空房。”他示意夫人将阿殷他们带过去,“两位要热水或是吃食,跟她说就是。”
定王点头,带着阿殷进了屋中,又叮嘱道:“若有人问,就说不曾见过我们。”
“晓得,晓得!”那妇人变脸倒快,寻了上等的枕头被褥铺好,言语中全是热情,“两位先歇歇,我去打些热水过来,那屏风后头就是浴桶,两位——”她语焉不详,只是意味甚深的笑了笑,“两位请便。”
屋门吱呀关上,阿殷才要开口,定王却忽然伸臂将她抱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定王你在干什么!!
☆、第23章
阿殷猝不及防,被定王抱进怀里的时候,直直撞入他的胸膛。
定王生得极高,肩宽腰瘦,浑身都蓄满力道。阿殷纵然身材修长,毕竟才十五岁未曾完全长开,比起二十岁的定王来,也只刚到他的肩。陌生的气息霎时将她包围,他的手臂将她困住,令她脑海一片空白。
“有人,别动。”她听见他低声说。
阿殷当然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外头传来谈话声,是个声音粗犷的男子,“有什么人经过没?”
“有个带着女人私奔的,花了十两银子住一晚。这锭银子孝敬豹哥,打点酒喝。”是方才眼神阴鸷的男子。他的声音旋即压得极低,“就在东厢第二间,兄弟捏不准,豹哥帮我掌掌眼?”
旋即,脚步声便往这边靠近。
阿殷立时明白了定王的打算,那一瞬的头脑空白过后,迅速做出应对。她放柔了声音,将双臂虚环在定王腰间,低声抽泣,“……我父亲知道了,必定会打死我的。你说了要带我远走高飞,只要离了西洲,去哪里我都愿意。我,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可一定要待我好。”
女儿家声音娇嫩,满是依赖,那柔软的手臂环在腰间,像是藤蔓缠绕在树干。
她委委屈屈的诉说,仿佛真的是为了情人不顾一切的柔弱姑娘。
定王身子微微僵住。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听不到外头的动静,耳边似有春雷乍响,随后就只剩下她柔软而温存的声音。抽泣中的长短呼吸都仿佛变柔了,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依恋,充盈在他耳边,迂回婉转。
像是春天的嫩草顶破泥土,像是树梢抽出了嫩芽,绽出芬芳的花,他竟然觉得欢欣。
屋外的人向内瞧,只能看到两人拥抱温存,美人依恋,男儿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