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极端微妙的心理,让所有仙界中人心有灵犀地一同忘记了衔蝉奴。
——他也许已经回去了,回到了那个属于神的世界,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造物之神,被忘记在三百年间的风雨飘摇中,但魔道不会忘记他,因此,没有一世的衔蝉奴能够活过十岁。
谁能想到,偏偏就在封印“吞天之象”三百年之期将过之时,魔道会百密一疏。
这一世的衔蝉奴,居然在不间断的磕磕绊绊中长大了。
仙界也是在半年前江循留书逃出东山时,才从玉家人那里知道衔蝉奴的消息。
后来,江循流落在外,玉邈多日苦寻,好容易在烂柯山附近抓到他,却又被他逃脱,回到东山,又接到了宫异和乱雪先后走失的消息,正焦头烂额间,他又被仙界唤去了。
玉邈尚未参悟得道,无缘拜会仙界,自然不认识那些富丽的重楼叠画,琼山鱼台,他也不感兴趣。直接被引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上之后,他俯身下拜,上面便递下一筒蒙尘的卷轴来。
上位之人有一把冷淡漠然的声线,道:“这里有一法阵,名为释迦,可永久封印上古之神。你拿去,用它把江循带回东山。”
玉邈低垂眼睑,口中重复:“……永久封印?”
……如若是这样,就自己对江循的了解而言,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上位之人口吻依旧淡漠,声音像是隔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传来的,模糊又诡异:“玉家主,念你父玉中源已位列仙班,我们才网开一面,允你将他带回东山。你如有异议,便交回卷轴,由仙界中人将那江循收押,关入仙界。”
玉邈的手臂肌肉狠狠抽缩了一下,宽广俊逸的袖袍上隐隐勾勒出了用力过度的痕迹:“在下愿意作保,江循此人……”
但玉邈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强推着起身,带出了那金砖翠瓦的殿堂,身后的冰冷声音像是锋利的冰刀,追在玉邈身后,一刀刀剜割着他后背的血肉:“……此人既与你相熟,便交与你们玉家处置。如果处理不好,也不必勉强,会有仙界之人替你去做的。”
……玉邈岂能不知,把这古老卷轴翻出之人的用意。
永久封印衔蝉奴的灵力,那么,这股力量就永远不会落在魔道之人手中,相应地,江循也会泯然众人,不会对仙界造成任何威胁。
自那日返回东山,玉邈便闭门研读起那份卷轴来。
释迦阵法所需的东西都不难弄到手,只有那颗从修道之人身上活剖出的金丹,是独一无二的。
怪不得仙界有了这卷轴,却不愿出手先封印江循,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无人愿意剖去自己的金丹。
所以,仙界才几经斟酌,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玉邈。
玉邈观毕,已无话可讲,开始联络诸家仙派中的同窗,为法阵筹备了起来。
至于金丹之事,他早有了决断。
身为玉家家主,他不能要求门下的任何一个弟子为了江循献丹,即使是他们心甘情愿,自己也不能坦然接受。
罢了,自己在初入曜云门时便捡到了他的猫,合该一生照拂,护他安好。
玉中源见玉邈为着法阵之事,数日不眠不休,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心里若不担忧才是假话:“小九,你既已有决断,为父不愿干涉。只是剖丹之事,需得慎重,此事关乎生死,是泼天大事。”
玉邈唇角一勾。
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再贻误了仙界的大事,他们会亲自动手封印江循,到那时,江循也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玉中源连连叹道:“仙界的担忧也不是不可理解。江循转世为人数载,已失神格,又自小在烟火尘世中长大。世人不知他心性如何,仙界之人更是忌惮。你要怎么让他们相信,他们庇护的是一个良善之人,而不会是另一个应宜声?”
……的确如此。
当某人的实力足够强悍之时,身边之人对他而言便不再是人,而是可供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蝼蚁。
但是仙界之人做惯了上位之人,又怎甘心在一个人面前重新做回蝼蚁。
玉邈依然不语。
从多日前他就陷入了沉默寡言的状态之中,只在红枫村与江循编造“只能封印你一月灵力”的谎言时,才多说了很多话。
但因为秦牧的缘故,他终究没能把江循带回家来。
现在他只知道,事不宜迟。
仙界不在意吞天之象,他们更在意的是眼前的危险。
江循就是他们的危险。
现如今,仙道、魔道,应宜声,都是江循的仇敌。
他必须要看着江循安定下来,把他带回东山,放在自己眼前,捧在自己手心,才能安心下来。
玉中源自是知道他的心事,也不责备他的过度寡言,安慰道:“无需烦忧,我听人说,你已经派人去寻钩吻太女了?她的金丹的确可以借来一用。”
玉邈目视着在浓郁雾气里逐渐挣扎出一个浑圆形状的漫漫天日,这才开口道:“殷无堂兄弟昨晚已经接到了太女出没的讯息,往悟仙山去了。”
……
悟仙山冰泉洞。
应宜声望着浑身浴血、昏睡不醒的太女,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一个废物,挣尽力气,也要从山脚爬上来,又有何用?
应宜声试探了一下她的丹宫位置,确定那里汇聚的灵元溃散得连个影儿都不见,此人已然形同废人,只剩一口气残余,便当机立断地拖住她残破的后领,一路将她拖行到了悟仙山旁的曲生峡,推入了那幽深峡谷中,转头离开,毫不留恋。
他不能在这个废物身上多花费时间。
江循随时都会来,他必须要赶快寻一颗可用的金丹来做阵眼。
他御风迎着逐渐冲破晨间浓雾的日光拾级而下,行到悟仙山下,他正打算随便挑一个方向赶去,就隐隐看到一队人影朝这边赶来。
领头的二人丰神俊朗,其中一个更是身姿挺拔,如同一棵从不旁逸斜出的白杨。
茫茫雾气里传来了一个有些不满的少年音:“无堂,你这一夜死赶活赶的,究竟着急些什么啊?”
答话的少年声音倒是磁性稳重得很:“不要多话,仔细搜寻,快些找到太女才是。她狡猾得很,总是刚一现形就不见了影踪。要是再错失了她,就要贻误大事了。”
“……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应宜声并不关心。
他望着那雾霭中一步步走近的身影,再不向前,从身边的布包里取出宜歌常用的排笙,抵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空谷幽兰一样清雅的音歌,借着弥散的雾气,送入了来人的耳中。
听着不断靠近的足音,应宜声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妖异的笑容。
第104章 金丹(五)
巳正时分, 浓雾已散, 天日高悬。
主持过早课, 玉邈刚回到放鹤阁便接到通知,展家公子前来东山拜会。
玉邈只当是展枚是来商讨释迦阵法之事的,便叫通传的弟子把人领到放鹤阁中来便是。谁想几分钟后, 放鹤阁大门被一脚踹开,展懿这个公子哥儿堂而皇之吊儿郎当地从外头晃了进来,不等玉邈招呼就捡了个舒适的凳子坐下, 大马金刀地翘起二郎腿:“观清, 跟你说个好事儿。想不想听?”
玉邈本来已经起身迎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便重新坐定,低下头, 翻起手里的书来。
展懿没有半分被嫌弃的自觉,哈哈一乐, 身子往前探了探,主动招供了:“……你猜怎么着?我找到宫异了。”
玉邈翻书的手轻轻一顿。
准确说来,宫异不算是展懿找到的, 是他走运碰巧逮到的。
纪云霰的生辰将至, 就在昨天,展懿不远千里,去上思县一家著名的黄酒铺里买那里特产的烈性黄酒,买到之后天色已晚,眼看着赶回来是来不及了, 他索性随便捡了个客栈住下。没想到刚踏进客栈大门,还没调戏两句年青皮嫩的小跑堂,就见一个熟悉的人撩开了通往后院的布帘,钻进了大堂,他一身麻布衣裳挽到肘部以上,手指冻得通红,语气却是干脆利落:“老板,我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水也烧了。今夜可以借住柴房一晚了吗?”
展懿回过头去,正巧与那麻衣少年视线相接。
宫异望着他呆愣片刻,转头就逃。
没费什么力气,展懿就把人逮小鸡仔似的逮了回来。
流浪了几个月,宫异竟然只是消瘦了一点,筋骨比以前还壮实了些。一身麻布衣服,倒是比那缥缈登仙的宫氏袍服看上去朴素寒酸了不知多少,唯有那只他珍视不已的、象征着宫氏身份的玉蝉还被他好好地别在鬓边。
据他自己不情不愿地交代,他身上的盘缠用得很快,虽然他已经辟谷,无需饮食,但总需要一个落脚休息的地方。于是,他白天沿途打听乱雪的去向,临近黄昏时就找一家小客栈,为他们干些劈柴烧水的零活,好让他们收留自己,在马棚或是柴房里休息一夜。
听完展懿的转述,玉邈问道:“他跟你回来了?”
展枚端起一盅弟子端上来的热茶,热热地抿了一口:“当然,玉家主发话,不管是谁看到乱雪、履冰或是你家那口子,一律给你提回来嘛。我哪儿敢不从?”
“人呢?”
展懿咂咂嘴:“你急什么。我把他连夜拎回来的,他累得够呛,在我弟弟那儿睡着呢。我家枚弟看着他,你还不放心?”
玉邈颔首。
变故就是在此时到来的。
展懿还没放下手里的茶杯,放鹤阁的大门便再次乍然洞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鬼魅一般迎面扑来,一个殷氏弟子不等通报,踉跄滚趴入阁中,身上的月白蓝袍服已是血迹斑斑,指掌摁在地上,便是两个半干的血手印:“求……求……玉家主救命!救命!”
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而来的两个玉家弟子立在门口,不敢擅入,盯着地上簌簌发抖的人,一时言语不能。
那殷氏弟子显然被吓破了胆,满嘴都是苦腥味,只会反复求救告饶,脑袋嘭嘭有声地撞在青玉砖石之上,头骨一下下与硬物碰撞,就像是拿西瓜去磕石头,撞击声让人牙龈发酸。
展懿干脆地站起身来,捞起那瘫软无力只会拿脑袋捶地的弟子,左右开弓啪啪两记耳光,直扇得那人直眉瞪眼,神志总算恢复了些,僵硬的舌根重新恢复了柔软。
玉邈立起身来,眼中本就森冷的光芒几乎要化作一条被凝固起来的冰河:“……出什么事了?”
殷氏弟子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语言能力,涕泣而告:“……回玉家主,我家无堂、无乾公子,听说悟仙山那里有妖孽入魔,就前去……前去除妖,谁想有一法力高强之人突然拦路跳出,掳走了无乾公子,无堂公子追上前去,谁想却被他一掌震碎了全身筋骨……”
玉邈手中书陡然被捏皱了一角,展懿更是难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筋骨?”
那殷氏弟子已经惶急得垂泪,浑身打抖:“……弟子,弟子不知道那人使的什么阴毒术法,掳走无乾公子后,只将无堂公子一掌打翻在地。……我等上去把无堂公子扶起,打算回朔方求助,那时他还是好好的,可上路不久……不久,无堂公子便开始呕血,起初胸口凹陷,肋骨裂断,勉强还能站立,后来浑身筋骨……浑身……每一处都不好了……我们见状实在不妙,从悟仙山取道回殷氏又实在太远,只好来东山求助……”
一记响头随着他急促的尾音磕在地上,在地面上砸出一两滴飞溅的血花:“求玉家主救救我家无堂公子!”
玉邈不再多言,越过他朝外走去,在外守候的两个玉家弟子大概也是明白发生了何事,不敢再耽搁,急忙引着玉邈向明照殿去了。
浓重的血腥气像是粘腻的毒蛇,在进入明照殿的瞬间朝玉邈的面门烈烈地扑来,沉郁,憋闷,叫人喘不过气。一张临时搭起的软卧上躺着殷无堂,他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原本在纪云霰的调教下清雅利落如松的身子佝偻成一只虾米,胸口塌陷,肢体瘫软。
明照殿里肃然一片,几个殷氏弟子不敢高声,在软卧旁跪了一圈,暗自垂泪,长老们背对着门口,议论声却清晰地传入玉邈的耳膜,刺刺地发疼。
“……筋骨都断了。”
“是诛骨云音,这本是宫氏的本领,引得人的筋骨随乐音颤动,潜移默化,直到筋骨难以承受,全部断裂开来。”
“能救吗?”
回应这个问题的是一片安然的寂静。
在一片寂静中,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那已经动弹不得的人。
“应宜声……他用……用排笙,是应宜声……”
这话他是对玉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