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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劳杨太医了。”明熙点了点头,朝正寝走,蹙眉问跟过来的裴达道,“前晚不是还好好的吗?一日不见,如何病成了这样?”
    裴达忙撇清干系,轻声道:“奴婢昨日跟娘子去了宫中,回来时殿下还好好的,怎知今日一早就起了高烧。”
    内寝的温度很高,明熙方一入内,额头就冒了汗,脱下身上的狐裘。拔步床上的人,似乎是还睡着了,只是呼吸急促粗重。平日里,温润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已红得像玛瑙一般,羽扇般的睫毛轻轻的颤动着,似乎昏迷着也是极难受的。
    明熙乍见这般情形,只觉心揪揪得疼:“不是说是伤风吗?怎么烧得这般厉害!昨日他都做了些什么?”
    柳南忙躬身道:“白日里和前日一般,见了些人,傍晚时裴总管也闭门谢客了。”
    明熙紧蹙眉头:“这才一日,竟病得如此重?!”
    柳南踌躇片刻:“昨晚闭门谢客后,殿下本等着娘子回来用晚膳,娘子不曾回来。殿下也用得不多,后来就坐在花庭敞开的侧窗下……想事。亥时后,殿下才躺下,天未亮,殿下就起了烧。”
    明熙不禁冷了脸:“这般冷的天气,好好的人坐在窗口两三个时辰,也会大病一场!你为何不劝着点吗!”
    柳南哭丧着脸,低声道:“奴婢劝了!嘴皮子都说破了,殿下不肯听,奴婢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整个阑珊居里,皇甫策最信任就是柳南,明熙虽心中焦急,也不好拿柳南出气:“罢了,你去帮杨太医煎药吧。”
    裴达轻声道:“娘子莫要担忧,殿下比早上好了许多,方才还醒了一次,不会有事的。”
    明熙气道:“为何那么晚才派人入宫?”
    裴达斟酌道:“当时只以为是伤风,让人请了太医,该是没事的。殿下也不曾要娘子回来,奴婢自作主张了。下午时,杨太医才说殿下病得十分凶险,这才派人入宫……”
    裴达觉得很冤,得知皇甫策病后,几乎是第一时间,让人去宫里请了太医,顺便通知明熙。上午连续派去两个人送信,可看这样子明熙一无所知,明知定是陛下的手笔,又不能明说。
    明熙坐到床边,抚了抚皇甫策滚烫的额头,轻声道:“罢了,你去换盆温水来。”
    夜已深,太极殿内,依然还亮着灯。
    六福见泰宁帝毫无睡意,笑道“陛下,今日心情可真不错。”
    泰宁帝低低的笑了起来:“呵,朕何时心情不好过?”
    六福道:“可不是吗!如今陛下身体已是大好,这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
    泰宁帝又笑了一声:“虽有些关联,却不是全部。朕这辈子没养过孩子,若当初……有阿熙那么个女儿,想来也是极不错的。”
    六福忙道:“那是自然,娘娘将娘子当成亲生女儿般教养,这宫中上下娘子可是一等一尊贵的人儿了。”
    泰宁帝侧了侧眼眸:“你说,一夜之间,好好的人,怎就病重了?”
    今日阑珊居的人,来了一次又一次,都被六福有意挡下来,最后一次竟让杨博写了陈条,六福自然知道泰宁帝指得是谁,因琢磨不出泰宁帝的想法,唯有斟酌道:“老话说,病来如山倒。殿下本就坏了底子,病起来该是比别人都快些厉害些。”
    泰宁帝闭目颌首,轻笑道:“朕知道他坏了底子,可明熙将他养得十分仔细,几年来几乎不曾有什么伤风劳累。若非是杨博手书,朕可不信他会一夜之间病那么重。”
    六福道:“殿下是平日里不生病,全积在了一时,陛下莫要太过担忧了。”
    泰宁帝冷笑:“朕那侄儿心思多重,别人不知道,朕却是一清二楚的。这才恢复了太子之位,说不得又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才将自己吓病了。他病就病了,为何三番四次的来人要明熙回去?”
    六福无声的舒了一口气:“阑珊居没有主事的人,殿下身份贵重,奴婢们如何敢担那么大的事。不过,说也是奇怪,杨博说殿下在昏迷中多次问道娘子的去向,该是惦记娘子的。人这一病啊,就想看见亲近的人。”
    泰宁帝若有所思:“当初朕也是莫名的信任明熙,如此简单的人,心思一眼就能看到,倒真让防备不起来。朕那侄儿自来多疑心重,对明熙历来不假辞色,又是什么心思呢……当真有意思的紧。”
    六福虽不知泰宁帝话中的意思,但也习惯了随着话中的心意,继续道:“殿下久居阑珊居,娘子又是个实心眼,待殿下极好。这一病自然有娘子在,才能安心。”
    泰宁帝挑了挑眉,低低的笑出的声来:“细细一想,确也如此。六福比朕看得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当真是不能看表面,得细细的看,细细的想。”
    六福怔了怔,虽不知泰宁帝心思如何,但见他的笑意不似作伪,虽觉得有些不妥,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些人的小心思,自以为隐藏多深,哪里能逃过陛下的眼,。”
    泰宁帝闻言心情大好,连连拍六福的手,放声大笑。“说得对,哪能逃过朕的眼。”
    阑珊居的主院是东苑,占据了三分之二个阑珊居。皇甫策出宫后,被裴达安排在东苑里养伤。不久,明熙出宫,住进了格局较小的客院西苑。
    次年仲夏,东苑重新砌了火墙,又扩大了地窖,便于藏冰之用。当时皇甫策遭遇,虽与明熙无关,但让她莫名的心虚内疚。两人虽不能避免的时有争执,但在物质上的不曾生出半分苛责之心。
    东苑花圃内,一年四季开着应季的花枝。各种滋补的药材,在宫中也不过如此了,厨房内的时令果蔬,全部按照皇甫策的口味来。换季时,衣袍布履与东苑的一切会在第一时间换成崭新的。
    实然,有时看到皇甫策的冷脸,明熙都觉得很委屈,恨不得将他狠狠的抽上一顿才解气。每每不欢而散,明熙都想明日定不要再来这受气了,一觉醒来,昨日的那些狠话和誓言,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皇甫策明明脾气温润,待人宽和,可与明熙争执起来,极刻薄。但好在,今日吵得狠了,次日绝不会揭短,更不会提昨日的事,这也是纵容了明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
    明熙将皇甫策额头上的帕子换了下来,犹豫了片刻,才将手背放在了那滚烫的脸颊上,温度依然烫得厉害,脸颊却如想象中般细滑,让人恋恋不舍又爱不释手。
    皇甫策蹙着眉,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因动作很小,还在神游的明熙并未察觉到。她的手指一遍遍的拂过他脸颊的轮廓,眷恋不舍又温柔缱倦,她的眼神几位专注,仿佛天地间唯有眼前一人。
    皇甫策从未像这一刻般,笃定贺明熙的在乎与心思,清晰的明白了那些平日里不愿深想的感情。实然,贺明熙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坦诚的,除了不曾将这份感情宣之出口外,整个人都是明明白白毫无遮拦的,甚至犹如祭品般直白。
    可越是如此付出不求回报,才越使得皇甫策害怕,若真相是如此简单,那宫中的人又何必费心费力的将她埋在自己身边这些年。这般的天之骄女,在这里受了如此多的委屈,怎么还能继续周旋相处。若当真有这份委曲求全与心机,每每想起来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年,皇甫策一直忘不了,惠宣皇后才去世时,明熙对整座临华宫的敌意,虽不知母妃到了最后,不曾被立为皇后,是否有明熙的手笔在里面。但当初明熙看似失宠,可暗地里也是极得父皇在乎的,只怕不立皇后,也有她极不喜母妃的缘故。
    人都说,先帝在惠宣皇后去世的两年里,对贺明熙避而不见,但皇甫策却知道,父皇每个月去临华宫时,都会在路过她住的小院落外站上片刻。想来母妃也是知道的,这才不曾将贺明熙挪到靠里院落,更是不敢对她有半分为难。
    这个对临华宫仇视多年的人,为何会在一夕时间变了态度与情感,周围的人都说贺明熙待自己极好,有时候某件事上,甚至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但回头想想,这得多深的心思与手段,瞒住所有人,连自己都在恍惚与矛盾,怀疑是不是开始便想错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身为当事人的皇甫策明白,贺明熙对临华宫的心结,当初那双藏在角落的眼眸中,充满了愤怒。皇甫策才被救出来时,无数个深夜里望向明熙那双掩藏不住的内疚眼眸时,无数次怀疑母妃的死因。
    可这世上再也没有,身为当事人的皇甫策明白,这近三年来,当自己失去一切时,所有人都在同自己背道而驰时,只有这个人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同进同退,甚至竭尽所能将所有给予的一切都给予了自己。
    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又一年,越是相处,皇甫策已许久不曾深想这些事了。越到后来,每每看见贺明熙,甚至有心对她好一些,忍让一些。每每如此了,心里又是矛盾又是恐慌与惧怕,那些对母妃愧疚和自责,唯有找些缘由和她吵个不停,才能让自己记起该记起的一切。
    无数个深夜里,每一次动摇的时候,皇甫策都一遍遍的告诫内心,贺明熙从开始便不曾与自己站在一起,不能交心。不管她怎样好,都该是与自己无关的,都是受人指使的。这个人绝不能信任的,是皇叔的眼线,可即便清清楚楚的知道一切,还是忍不住习惯了这个人,还会忍不住想靠近,想要从这人身上得到更更多,那些莫名的东西。
    一个人寂寞的太久,也就再也受不住一丝一毫的诱惑。
    皇甫策昏昏沉沉的凝视着明熙的专注的侧脸,心底也有种说不出的疲累和无奈,还有放弃挣扎的轻松。也许病中的人,更是脆弱,皇甫策此时对这个人,对这眼神,还有那深不可见底比罂粟更可怖的情感,不想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只想沉沦下去,陷落个彻底,不得救赎。
    第26章  第一章:春心莫共花争发(25)
    明熙的手被滚烫的手紧紧的握住,让她骤然回神,对上了皇甫策雾气氤氲的眼眸,不禁的露出了惊喜之色。
    这一刻,皇甫策眼前的人,是如此的专注鲜活,那双眼眸中流露的情感如此的真实,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作伪,彻底击毁了皇甫策心中最后的一丝冰霜。
    皇甫策抿唇一笑,那双子夜般的凤眸,荡漾着层层波澜,宛若璀璨的焰火骤然绽放,细细碎碎的光芒,萦绕其中。许久,他哑声道:“贺明熙。”
    声音有些沙哑,但这语调里的温柔缱倦,是从有过的。恍惚间,明熙以为方才,不过是幻觉。即使如此,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皇甫策紧握着那微凉的手,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深了:“你何时回来的?”
    虽知皇甫策性情温和,可两个人哪次说话,不是生硬的,最近相处的好些,也不过只是普通的相处,何曾有过这般的耐心询问。
    明熙突然紧张了起来,抿了抿唇,慎重道:“因……因有些事在宫里耽搁了,不知你病了……”
    “罢了。”这般的相处的感觉太好了,太让人不舍了,不愿深想其他,皇甫策轻声道,“昨晚,我等了你许久。”许是病重,这言语之间,竟是带着从未有过的委屈。
    明熙心跳不自主的加快,斟酌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回话。以往的皇甫策,莫说不曾等过,等了也绝不会承认。她想摸摸他的额头上,看他是不是真得烧糊涂了,但是又不愿打碎这梦寐以求的场景。
    皇甫策握住了明熙欲缩回的手指,紧紧的攥在手里:“回来就好。”
    明熙怔愣了片刻,努力不去感觉手上的触觉以及内心抑制不住的狂喜:“若是有事,为何不让人入宫找我?”
    皇甫策幽幽的望向明熙,哑声道:“无事不能想见你了吗?”
    “你烧得可真厉害。”那微哑声音落入耳中,犹如天籁般好听极了,明熙情不自禁的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皇甫策滚烫的额头。
    皇甫策浅浅一笑:“放心,不会有事的。”
    明熙不知为何才走了一天,皇甫策宛若换了一个人般,虽努力不镇定,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情那么好,所为何事?”
    皇甫策答非所问:“今日你为何频频发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皇甫策笑得如此温柔,让明熙内心顿时有种说不出的窘迫,往日不曾有过的羞涩感,莫名的冒了出来:“你病成了这般,心情还那么好,一定是烧糊涂了。”
    皇甫策漆黑如墨的眼眸,望向明熙,很是专注:“若孤烧傻了,你可会还这样陪着孤?”
    明熙又惊又疑,竟也分不出话中有几分真意。微微抬眸间,对上那双犹如子夜的眼眸,竟察觉到他紧张不安。明熙垂眸,握住了他的手:“放心,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太子也好,庶人也好,你不走,我都不会赶你走。”
    皇甫策的眼底似乎有什么在涌动着,勾起了唇角,手指轻轻的划过明熙的手心,故作镇定道:“呵,还以为你早想赶孤走了。”
    “虽今时不同往日,但我对你是好是坏,日后你总能知道。”这太子之位恢复的太过容易,换成谁都会有些不安。皇甫策的反常,让明熙有种说不出的心疼,“我知道你一直不喜阑珊居,但不管怎样,我总是……不曾藏有别的心思。”
    皇甫策眼神黯了黯,小声道:“以后……你可愿随孤入宫?”
    明熙沉默了片刻:“我该以什么身份跟着你?如今你正病着,说出的话作不得数的,我可不想趁人之危。”
    皇甫策的眼中溢满了失落,凝视了明熙片刻:“你不愿吗?虽许不了你地位,可……可与孤分开,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声音又轻又柔,带着几分期待与少许委屈。
    “娘子,温水打来了,药也煎好了。”裴达站在屏风外面许久,听到这句话,终是忍不住打断了皇甫策的话,端着盆走了进来。柳南紧随其后,端着药碗跟了进来。
    明熙缩了缩手,皇甫策不但不松手,反而攥的更紧了。明熙唯有力作镇定的坐在床边。众人都没有说话,屋里的气氛却说不上有多好。裴达垂着眼,不停的看着皇甫策紧握着的明熙的手,眉头越蹙越紧。
    “苦……”皇甫策还起不了身,喝一口药,眼巴巴的看明熙一眼,黝黑的眼神中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裴达歪着身子,挡住了皇甫策的视线,凑到明熙耳边,轻声道:“娘子,杨太医有事要同您说。”
    皇甫策不等明熙开口:“若有事,让他进来说。”
    裴达道:“殿下莫急,只怕还是药材上的事,让娘子开内库房,挑选一二。”
    皇甫策不冷不热的轻笑了一声:“若孤记得不错的话,内库房一直是裴总管掌握,何时这般小事,还需劳驾贺明熙?”
    柳南却开口道:“这用药之事,总该和主事的人商量,裴总管和奴婢哪能做得了那么大的主。”
    皇甫策不好继续坚持,只是多少有些生气,不动声色的撇了眼柳南,又不舍般攥了攥明熙的手,这才极缓慢的松开:“你早去早回。”
    明熙主仆二人离开后,柳南关好了门,凑到了皇甫策旁边,小声道:“白日里韩大人来探望殿下,被裴总管挡在了门外。”
    皇甫策闭了闭眼,只觉头疼欲裂,长出了一口气:“孤很累,琐事今夜就不要说了。”
    皇甫策经历了这一天一夜凶险无比的高烧,身心定是疲累不堪。平日里,柳南又岂是那没有眼色的人,只是眼看着即将进宫,竟是对贺娘子变了态度,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这对两个人来说都不算是好事。
    柳南虽忠于皇甫策,知道他的那些心思和筹谋。但从临华宫到阑珊居,与明熙相处也有五年之久,虽知这二人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临走临走,也不忍明熙再被谁算计,这才和裴达一起分开二人。
    天已黑透,月色初生,很是朦胧。
    虽有裴达提笼引路,但出了东苑,整座庭院有种说不出的萧瑟感。在如此黑暗的小路上,所有的热意与慌乱,都冷静下来了。如此一来,方才的情景和话语,在脑海里一遍遍的回放,两人的相处显得更清晰了。
    皇甫策说话间的神情,没有丝毫的虚假伪装,那些话语里的未尽之意,似乎也在隐喻着一些不曾说出口的东西。想至此,明熙忍不住有所期待。冬日深夜,寒意颇重,可明熙的一颗心反而涌起了阵阵热意与甘甜,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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