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管事闻言吓了一跳,拼命去扯他衣袖,示意他莫要口不择言。这张管事的确背后有人,平日行事可谓少有顾忌,可人家国公府小姐的名声岂是他能置喙的,这话说的,像当面指责纳兰小姐红颜祸水,将书院闹得乌烟瘴气似的!
纳兰峥被这冲口的话说得愣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身旁湛明珩阴测测地笑了笑:“张管事倒是个心直口快的奴才,这舌根都嚼到主子跟前来了,想来前头书院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传言也是您的手笔了。”
他这语气瘆人,丝毫没了先前未睡醒的倦怠神色,眉峰都跟着凌厉起来,叫张管事不免心尖一颤,忍不住心虚低下头去。
这头一低他又觉自己忒怕事了些。陛下亲口交代了,书院就得有书院的规矩,不论在外头是什么身份,到了这里就得服从先生和管事的管教。且他还有晋国公撑腰,怕得什么。
想到这里他又抬起头来:“明三少爷,无规矩不成方圆,照这云戎书院的规矩,便是由奴才管主子的。”
湛明珩好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您也说了,无规矩不成方圆,您照书院的规矩责罚我等的确没错,只是烂嚼舌根这等行径却也坏了奴才的规矩!您不如将方才的话原原本本向掌院说一遍,且看孙大人是继续叫您当管主子的奴才,还是将您剁碎了丢去喂狗!”
这话说的,好像湛明珩已经在扒他皮抽他筋剁他骨碎他肉了。
张管事脸一阵一阵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这明三少爷平日素是懒散的性子,便是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也不愿费力计较,脸皮厚得跟堵墙似的,因而他才敢多说这几句,谁想今日却竟如此牙尖嘴利,分毫不让!
纳兰峥虽三天两头与湛明珩吵嘴,也常常将他气得脸色发青,却少见他如眼下这般动真怒。她瞅瞅湛明珩那镌得极深的眉眼,才晓得他真生气了原来是这么个瘆人的模样,回想了一番,就发觉他平日压根没跟她计较。
张管事颤着个嘴皮子,僵持着不说话。
纳兰峥倒不至于为了丁点流言就觉得委屈,只是女孩家的名声多要紧呐,她的一举一动关系着弟弟和身后的魏国公府,哪能给这样不明是非的小人抹黑?
想到这里,她严肃道:“张管事,您今日的话我可都记着了。在这云戎书院里,我是要服从您管教的,可出了这道门,您就得小心着些了!”
湛明珩觑她一眼。这女娃,威胁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听得他都有些怕了。
张管事浑身抖得厉害,最终被另一名管事给拖着走了。两人回到长廊对头,权当什么事都未曾有过。
纳兰峥和湛明珩也继续抄书,不知是因这天起了风,还是被方才那一通闹的,起先的困意倒是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湛明珩嗅到风里夹杂的青草味,估摸着怕是他事前算准的雨该来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他是算准了有雨,却没算到雨势会大到这等境地,且原先刮的南风竟半道里成了西风,直将雨珠子往长廊里头送。
纳兰峥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惊得一懵,反应过来后立时低呼一声,奔上前去救自己抄了好些个时辰的书卷。可还没来得及拿起来呢,风就将美人靠上摆设的物件都吹了个东倒西歪,宣纸也跟着飞散开来,被砚台里的墨水溅了个花。
她简直要哭了!
湛明珩也没得闲,忙着挽救自己的那几份,眼疾手快挑挑拣拣,一看是纳兰峥的字迹,就让了开手去理也不理,赶紧转头救别张。
小气!
纳兰峥哭笑不得,苦着脸指向一张飞到他手边的宣纸喊道:“那张……那张我的!”
他一双手都腾不出空,连笔杆子都打横了咬在嘴里,听见这话就咕哝了一句“麻烦”,一面忙着收拾,一面将嘴凑过去,用笔尾杵了杵那张纸,将它送到纳兰峥手边去。
谁想这一杵就给戳出了一个洞,纳兰峥气得不行,纸也干脆不要了:“湛……!”她刚出口就晓得自己嘴快失言了,亏得对头的管事也听不懂这个字,顿了顿就继续将没喊完的喊完,“明珩!”
云戎书院上到先生下到学生,皆当“明珩”是湛明珩的全名,自然这样称呼他,可纳兰峥却忽觉哪里不大对劲,心下竟像漏了那么一拍。
湛明珩收拾完了自个儿的份就抱着大叠的东西往后退去,回头看她还手忙脚乱蹲在前头美人靠边,只得叹口气再走上前。
原是想帮她一道整的,上前却见她大半个肩头都被飘入廊子的雨给打湿了,额角鬓发还淌着水珠子,念头一转就站在她斜前方提了袖子替她挡雨。这下子,雨花全溅到了湛明珩身上。
纳兰峥好歹收拾完了东西起身,却见对面那人忽然抱着肚子笑了起来。
她皱皱眉,不晓得这泼皮无赖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奇怪道:“你笑什么?”
“没镜子给你照脸。”湛明珩笑着伸出一根食指,往她左脸蘸了一下,又往她右脸划了一道,“这样好看,对称。”
纳兰峥一眼看见他指尖墨迹,就晓得自个儿眼下定是成了大花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提起手里的笔杆子就往他脸上戳去。
湛明珩猝不及防偏过头去,却不料这女娃早便料准他要躲,本就是奔着他偏头的方向去的,他这一躲,反倒给她得逞了诡计。
沁凉的墨汁蘸上脸颊,爱干净到连衣角沾点泥巴都要扔掉整件衣裳再不穿的皇太孙脸黑得跟那团墨迹一模一样。
“纳兰峥!”他立时去揪笑着转身逃奔的那人,伸手却抓了个空,“你给我站住了!”
长廊对头阶下,一身绀青色月纹直裰的十六岁少年遥遥望着追闹的两人,艳丽的薄唇抿成细细一线,默默立在雨里。
他身后,替他撑伞的书童皱着眉头,低低道:“那明三少爷除了长得俊俏些,究竟哪里好?便是宣远侯府的位阶比咱们忠毅伯府高,可您是世子爷的身份,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他一个庶出子又能捞着什么?纳兰小姐怎就偏生与他处得好,亏您还看天下了西风雨,怕她淋着,不顾先生责骂来送伞!”
卫洵没有接话,眨了眨那双形似桃花的眼,半晌缓缓转过身去,往回走了。
另一头的张管事微眯着眼远远瞧着他,嘴角露出些阴鸷的笑意来。
☆、第20章 姐妹入宫
照云戎书院三讲一休的学制,翌日恰逢休业。大清早,魏国公府里头最得力能干的丫鬟婆子俱都围拢在了桃华居,笼统六套人,每套配一名婆子两名丫鬟。
十八名下人挤在纳兰峥的闺房里,尽心竭力给她梳妆打扮,活像嫁小姐似的。
纳兰峥瞠目结舌。
她不过是受妤公主之邀入宫玩一趟罢了,从前也不是没去过,有绿松和蓝田帮衬足矣,哪用得着这等阵仗?
三年前长姐纳兰汀出嫁的时候,似乎也不比眼下这场面隆重几分。
她逮了个婆子细问,对方答,这些排场都是老太太吩咐的,她们做下人的也违背不得。
她这下倒不纳闷了,只是愈发哭笑不得,祖母又想到哪去了?
她也不是不懂老人家的心思。祖母从前一道里不待见她,觉得龙凤同出,是她抢了弟弟的慧根,才叫弟弟这般弱气。可自五年前皇家春猎那茬过后,祖母对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常与母亲谢氏站一边的老太太竟开始维护她了。
纳兰峥觉得,亏得父亲遵从皇命,瞒下了太孙也在云戎书院的事,否则祖母岂不要将她日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须知便是如今十五及笄的二姐纳兰沁也还未定下亲事来,老太太怎就如此瞧得起她这还未长全的小女娃?
再说了,她跟湛明珩哪是“那一卦”的干系啊!
妇人们总爱乱点鸳鸯谱,妤公主也是。
两名丫鬟服侍着纳兰峥将头发披散下来就着迎枕铺开,以玉梳子一丝一缕都打顺畅,给她挽发髻。又有四名丫鬟将几身衣裳和几套首饰递到她眼下,问她喜欢哪些。
纳兰峥歪着脑袋瞧得眼花缭乱。
这些艳如桃李的着色,她实在是哪个都不喜欢啊!
正苦着脸呢,忽听房门外下人恭敬道:“给太太请早。”
她“唰”一下爬起来,救星来了!
刚坐起就见那穿了秋香色遍地金薄缎褙子的妇人摇着缓步进来,一身珠饰行头粲然生辉,竟是堪比宫里头的贵妃。
她身后一小截跟着的女孩粉黛薄施,上身是件玫瑰金的织锦短袄,下着葱白底绣红梅束腰长裙,鬓角一支白玉响铃簪几分俏美。
纳兰峥下榻给母亲和二姐请安。
谢氏的脸色却没好看起来,朝一屋子丫鬟婆子环顾了一圈后冷笑道:“峥姐儿如今派头倒是大!”
纳兰峥一点不意外谢氏的态度。
五年前皇家春猎那会,谢氏可算彻底除去了本就对她未有几分威胁的阮氏,同年十月又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三年前,膝下长女纳兰汀也嫁进了京城有头有脸的书香门第杜家,配的还是杜家那位前途无量的探花郎,杜才龄。说出去也算长脸。
谢氏如是这般过得顺风顺水,为人自然愈发趾高气扬,她没立刻将这一屋子人轰出去都算不错的了。
纳兰峥可不生气,若要为这点小事动怒,她恐怕早被气死千百回了。
她只是很好脾气地笑:“母亲,阿峥也觉着实在太过了,只是祖母的好意却不好回绝。您若瞧着不合适,就替阿峥打发了她们吧。”
这丫头倒伶俐,一桩话说的滴水不漏,还叫她得罪老太太去?
谢氏端着个架子道:“打发就不必了,都是老太太一番苦心。只是这些个衣饰也太贵重了些,你才多大的女孩?”说罢朝身后道,“将我给四小姐准备的行头拿来。”
纳兰峥吁出一口气来。朴素点好,真要花枝招展的,可不得被妤公主误会了。
有位婆子见状迟疑道:“太太,老太太吩咐了,今日四小姐须得打扮得明艳些才是。”
谢氏剜了她一眼:“峥姐儿喜欢素净,叫她穿这些衣裳,她连手脚都迈不开去!老太太那儿我自会说明,你们眼下照办就是。”
一屋子的人齐齐噤声,不敢再有异。又见谢氏拣了上首的乌木长背椅坐下来道:“峥姐儿年纪尚小,进宫怕是没得分寸,叫你二姐随你一道去,也好帮衬着些。”
帮衬什么?
衣襟方才合了一半的纳兰峥闻言讶异偏过头来:“母亲,可妤公主……”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不再继续了。
谢氏当然晓得妤公主只邀了她一人,也晓得叫纳兰沁跟去于礼不合,可若是纳兰峥“希望”姐姐与她一道,人家又有什么话可讲。
谢氏的算盘打得太妙,也太明显了,便她真是个十二岁的女孩,也该看出了苗头来。
纳兰峥看了眼打扮得天仙儿似的纳兰沁,朝她一笑:“那就麻烦二姐与妹妹走这趟了。”心里想的却是,她才不信湛明珩那个拿鼻孔看人的会与二姐对上眼,二姐此去不碰壁就怪了。
纳兰沁闻言睨了睨她。
真不晓得该说她这妹妹的出身是幸还是不幸。说幸吧,总归比不得她这实打实的嫡小姐。说不幸吧,偏又继承了那美婢阮氏的姿色。
从前她还是小豆丁的时候尚且瞧不大出来,多不过可爱伶俐些,这几年却是出落得愈发明丽了。竟连她也时常觉得惊心,怕这女孩真长成了得是个什么绝色。
想到这里,她神色冷了几分,继续回过头去给母亲捶背,过一会儿才皮笑肉不笑道:“四妹妹不必跟姐姐客套。”
……
魏国公府的马车甫一驶入皇宫便被一干宫人簇拥了起来。有婢女替两位小姐换了乘轻便的轿子,差人好生抬着往昭阳宫去。
纳兰沁坐在里头恪守着礼仪,腰板端得笔笔挺。
纳兰峥看了她一眼,心道二姐不能不说没有长进。
自长姐出嫁,谢氏就将一门心思都花在了纳兰沁身上,悄悄托谢皇后请了宫中资格极老的嬷嬷专门管教她,叫她很是收敛了幼年时候锋芒毕露的性子。
而纳兰沁十岁那会儿就对皇太孙所谓的“天人之姿”仰慕在心了,自然肯吃苦头,如今举手投足都是一套极标准的宫廷礼。
不过她虽端着,余光倒也放在旁处,毕竟这是她头一遭进宫。
只见皇宫里头琼楼玉宇气派至极,朱金两色相辉映,雕梁画栋处处奢靡,当真一百个国公府也比不了里头一角。
记起她那位嫁了个书香世家还引以为傲的长姐,她不免觉得好笑起来。
跟皇宫比,那不过清贫破落户而已。
母亲说了,舅舅称圣上早便有意让太孙与国公府结亲,以此稳固势力。去年冬,晋国公府的嫡孙小姐姚疏桐给豫王爷做了继室,如此,她们魏国公府自然成了最最上乘之选。
而在国公府里头,就数她与太孙的年纪最相当相配。
纳兰峥可不晓得与自个儿一尺相隔的姐姐已然是在以这皇宫未来的女主人自居了。她在想别桩事。
妤公主嫁的那位秦阁老出身十分传奇,他的父亲是开国六公之一的越国公,却得了他这么一位从文的嫡长子。秦祐当初不倚靠父亲势力,科考入仕,一路爬上如今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