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出来,萧从简骑马而行。夜色深沉,朱雀大街上仍灯火通明。东面的碧怀山隐约可见,冬天时候山下存着的冰块,这会儿正源源不断地送进城里,供人消暑用。西面雁湖中荷花盛开,游船如织,都是纳凉赏景的游客。萧从简任思绪在这锦绣繁华中飘荡了片刻。
回到国公府,仍有许多公私信件在等待他。
云州那边的汝阳王已经撤走,云州刺史一激动连给萧从简写了三封信表示感谢。从此云州,青州与洛州三个富裕大州都在萧从简一派的手中,服服帖帖。
萧从简正看着云州刺史的信,萧桓过来了。
“父亲!”萧桓已经知道父亲叫他来是为什么事,因此止不住兴奋,语调都比往常轻快。
萧从简板着脸,仍缓缓道:“萧家子弟,向来都要周游锻炼一番。你在京中长大,不知世情,更是需要这种经历。等过了夏天,你就随你大表哥出京,他会出任按察使,巡查五个大州。”
萧桓一脸跃跃欲试,萧从简摇摇头:“放你出京不是让你去玩的。我已经和你表哥说过了,若你在外犯了事,不许替你遮掩。去吧!”
萧桓自然是满口答应。萧从简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
李谕到了淡州有大半个月,才总算安顿下来。
只是淡州这边的情况,比他想象得稍微艰苦那么一点点。
首先是住的地方,淡州并没有现成的王府。李谕之前也考虑到这一点了。但是没想到淡州城里像样的大宅很少,淡州府给汝阳王安排的是一座老宅子,原主人离乡已久,宅子早就破败不堪。
李谕一行人来到淡州时候,宅子只修葺好了一部分。而且就算全修好了,也住不下近四百人。
幸好先到来的搬家小队在附近租下了另外两处宅子,又在淡州有名的古寺妙智寺中安排了厢房。
李谕自己住在了妙智寺。古刹幽静,绿化又好,比住在刚刚修葺完的大宅子里感觉好,他就在寺里赖上十多天。听老和尚念念经,讲讲如今的世道。
等行李都安置好了,李谕才回去大宅子住。
只是这是真从宫殿搬来了民居。若李谕一开始就定点穿越到这里来,也许会感叹这宅院深深,是个大户人家。但他有了云州的汝阳王府做比较,顿时就显得这里逼仄许多。
不过住得小些也有好处,就是走动方便许多,小房子,容易显得温馨。有时候宅子里有什么动静很容易听到。
度过了搬家最初的忙乱期,李谕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
虽然一想到十八岁就被迫过上隐居退休生活,他就感到时间实在太漫长了。他向身边幕僚大致了解过,一个被封在偏远贫困地区的王爷能干什么。
一个王爷,可以打理自己的产业,打猎,游玩,只要在淡州范围内,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甚至可以离开淡州,只要别带太多东西跑太远。剩下的时间就是眼巴巴等待着京中发生什么大事,可以进京谒见皇帝,顺便在京中放放风。
总结起来,也就是说,基本上什么都不能干也不用干,他只能在淡州混吃等死。
所以才有那些闲在家里没事做,无聊只能造孩子的王爷。
李谕对生孩子没什么兴趣。一想到在古代造个自己的孩子出来,他就觉得很可怕。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可行的避孕措施,那种喝一碗药就不会怀孕的事情要么是编剧胡编乱造,要么就是彻底地残害母体。
最好的避孕方法,就是不要和女人上床。
他很庆幸自己对男人有兴趣。
但这几个月来,他还没有睡过男人。他一向是宁缺毋滥型,宁可一个人寂寞那么一会儿,也不要随便拖个人上床。
不过他从前最长的空窗期也就三个月……他拿不准这次他会空多长时间。
淡州的夜晚,只有初一十五有夜市,其他时候是不能随便乱走的,过了晚上八点,就是宵禁。
晚上八点多,大宅子里就静悄悄的了。
李谕只能躺在床上,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把他的床伴标准陡然提得这么高的,令他看见漂亮的皮囊都会觉得索然无味?
他的侍卫里有两个年轻人,生得不错,不仅五官英俊,身材也很挺拔。若是做床伴,素质不算差了。
还有妙智寺里有个年轻和尚,生得唇红齿白,颇有些画中人的意思,一见到他,常常羞涩微笑。阿弥陀佛,他从没和真正的和尚做过,想来应该会有一番销魂滋味。
但是对于这些想象,他没有付诸行动。侍卫也好,和尚也好,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于此。关键是之后会如何,他现在连自己能不能在这里活过三年都不能确保,睡一个人很简单,维持一段关系却很难。他不想最后结果变成汝阳王仗势欺人。
入夏之后,李谕的生活就像退休老干部一样健康有规律。
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找了个老拳师学打拳,侍卫队里真是卧虎藏龙。
打完一套拳吃早饭。早饭清淡些。吃完早饭就和厨师唠嗑切磋。他提供大量想法给厨房,要求他们不断改进。
和厨房切磋完,确定好中饭晚饭吃什么。就去书房看看书练练字,找了个画师学画画,进步显著,也有可能是画师在拼命拍马屁。
中午时候和三个孩子一起吃饭。有时候王妃也会一起。吕夫人和她的家人一起失了宠。
吃过中饭和孩子玩一会儿,午睡。午睡之后去看孩子上课,他给请了名师,教孩子基础知识。几个孩子开蒙有点早了,李谕是用孩子开蒙的名义,跟着孩子蹭课上,接受这个世界的系统基础教育。
上完课去散步或者骑马,有时候钓鱼。
到点吃晚饭。心情好时候会有小宴,吕夫人能混上小宴,不算太惨。府上已经没有乐伎了,有时候吕夫人会露一手琵琶。李谕觉得她不是毫无可爱之处。
心情不好时就一个人吃晚饭,喝点酒。看看月亮,看看星星。
睡觉。隔三差五自摸。
这样的暑假,过得也不算坏。
夏末的某日,李谕骑马回来,老远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光头走了过来。他笑了起来,在路边勒住马。
“无寂!”他唤小和尚。
无寂和尚仍是羞涩一笑,恭恭敬敬双手合十向李谕行了礼:“殿下。”
因为一路走过来,他的脸上被晒得有些发红,但仍是好看,俊秀的面孔因此显得越发纯真。夕阳在他身后,仿佛温柔的注脚。
李谕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不是很猛烈的那种,但在那一刻,他确实感受到了,那一缕怜惜和不忍。
“大热的天……”他温柔说。
无寂抿了抿嘴角,他是来给汝阳王送一本手抄经的。
李谕请他在府中休息一晚再回去。他们一起吃了斋饭,之后看了看手抄经。李谕并不懂,但无寂念经的样子,很值得欣赏。
暮色中诵经声仿佛能传得很远。待无寂停下时候,李谕就说:“等夏天过去,我会带家人去慈山游览,无寂不妨一同前去。”
第10章
慈山在淡州与宜州交界处,山中泉眼清澈,大大小小的瀑布遍布其间,山顶有个仙人洞,据说是仙人炼丹的遗迹。山上四季风景俱佳,秋季最为宜人。
李谕挺喜欢旅游,如今可算有大把时间去旅游了,虽然目前他旅游的目的地只能限定在淡州及附近。慈山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淡州的山匪传说,李谕研究过了。山匪的活跃地带在淡西,西边的梧崖山区一带较多,那边土地少,所以乡民经常兼职土匪。不过李谕现在住在淡东,旅游热门地点慈山离淡西就更远了。安全应该能保障。
夏末时候李谕就准备这件事情了。他原本打算把几个孩子和王妃都带上,但王妃对出门旅游一点不热衷,她身体娇弱,又时常忧心忡忡,还劝过李谕不要去慈山。
李谕只好留她在府中,和孩子一起。
若是无寂和他一起去慈山……李谕话说出口时是临时起意,然而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妙。
无寂年轻健康,登山旅行不成问题;人又随和,李谕和他谈得来,有他相伴,路上不至寂寞;和尚是方外之人,身份很安全。他多个伴游,无寂也能出去游历一番。怎么想这安排都很好。
李谕邀请的话一说出口,无寂和尚的眼睛就亮了一下,李谕看得出来,他是想去的。
“无寂愿陪殿下出游,只是这件事情要禀明主持,得到主持允许。”无寂看着李谕说。
李谕只要得到无寂愿意去就好,主持那边应该不会阻拦。
李谕和无寂和尚常常聊天,知道他的身世。无寂今年二十岁,五岁时候随母亲逃难来到此处,后来母亲去世,年幼的他被和尚收养,之后剃度出家。他只记得自己俗姓沈。
李谕想他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这冥冥中两个人在此时此地相遇,道一声缘分,不算牵强了。
一个月后,慈山之行车马齐备,李谕都已经整装待发了,淡州府来了人,找汝阳王谈谈话。
淡州府派来的是一个名叫韩望宗的录事。之前李谕入境淡州时候,淡州府派人迎接,其中就有韩望宗。这几个月来淡州府有什么事情来联络,都是韩望宗负责。
李谕对这人印象不坏——三十出头,看上去精明干练,对汝阳王态度有礼有节,一点不谄媚。说话做事条理分明。
淡州刺史何君达命他专门负责汝阳王在淡州的联络事务。李谕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嘲笑他:“你是怎么得罪何刺史了?让他把你踢来负责我这么个大麻烦。”
韩望宗这次过来是转达刺史何君达的意见:刺史大人认为汝阳王不该去慈山。
从级别上说,一个皇室亲王,皇帝亲兄弟,比刺史高出太多。但从手中掌握的实权来说,汝阳王还是乖乖听掌握一州军政大权的刺史的话为好。
不过汝阳王的性格不可能是乖乖听话的人,何况李谕自己也憋着气。
“为嘛!为嘛!我想去!我就要去!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为嘛!到底是为嘛!”李谕躺在卧榻上大声嚷嚷,就差打滚撒泼了。
韩望宗皱着眉,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的声音解释道:“这是为殿下的安全着想。”
一听到安全两字,李谕立刻停止了抽搐,他定定地看着韩望宗,怀疑地说:“你在威胁我?”
韩望宗立刻道:“卑职岂敢!殿下有所不知,最近宜州雨水甚多,今年很有可能会有秋汛,宜州与本州都可能会有汛情,实在不宜殿下出行。”
李谕觉得还应该再演一会儿,被轻易说服不是一个白痴王爷的风格。
“你不是在糊弄我吧?”他不高兴地说,“预测哪有这么准?秋汛说来就来?”
韩望宗诚恳解释了一番,又说:“本来夏天时候零江宜州段一带的旧堤就有险情,只是勉强度过难关,今年秋季雨量若和往年一样,都很有可能决堤,更别提照目前的形势看,入秋之后下雨的天数明显多过往年。所以秋汛很有可能。”
李谕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你们干什么吃的。”他不高兴地说:“总之这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不管。大堤要决了你们还不抓紧时间去修?害得我没办法出去玩是怎么回事?”
韩望宗努力平复了下心情,才道:“殿下,修堤需要钱财劳力,宜州穷,淡州更穷。徭役也不是可以随便增加的。”
“好了!”李谕大叫一声,“说到底,还不就是想和我要钱!”
韩望宗错愕:“我没有……”
李谕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今天累了,不想再听这些无聊的事情。”
韩望宗之前一直知道汝阳王是被先帝和云淑妃宠坏了,既没内涵,也没教养,但今天这种怪异感简直达到了顶峰,好像他已经完全自暴自弃,根本不在乎什么尊贵什么体面了。
他面色有些苍白,窘迫地退了出去。
李谕独自在榻上躺了一会儿,想着刚才是不是演得有些过了。
他喃喃骂了一句脏话。
赵十五站在一旁围观了整个过程,他悄声叫小宫女收拾掉茶具,然后劝慰道:“殿下,若真来了秋汛,路上难走,说不定还会遇到难民,不妨先等等,看看情形再说?”
李谕没有斥责他。仿佛为了印证韩望宗的话不是危言耸听,这会儿天又开始下雨了。雨水刷过层层瓦片,顺着屋檐连着雨线,将院中的青苔颜色染得更深。
三天之后,李谕命人去告诉韩望宗和何君达,他会给他们一大笔钱,用作修护河堤,条件是他们必须能保证他去慈山游玩。
汝阳王所说的一大笔钱,是十万贯钱和二十万两银子。这确实是一大笔钱,何君达乐得收下来。
这件事情成了一个笑话,很快传到了京中——汝阳王认为他能用几十万两银子阻止秋汛,然后好让他去一个不知名的景点玩一次。对京都人来说,慈山就是个乡下土山包。
这事情蠢得太好玩。如果汝阳王当初就愿意出这么多钱,说不定现在还能在云州安稳呆着,何至于沦落到淡州。
这个笑话当然飞快地传入到萧从简耳中,一遍又一遍,不止一个人想用刻薄汝阳王来取悦丞相。谁都知道丞相看不上汝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