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则睁着一副“睡眼”,自去架子上的银盆里盥洗手巾,慢悠悠擦了把脸,跟着抻起懒腰,“眯一觉果然舒坦,就只是一个人怪没意思的。”眼睛上下瞟着金盛,他故意笑得花枝摇漾,“走吧,可别叫你家主人等得急了。”
说完抬脚往外去,只觉得身后人呼吸猛地一窒。
金盛此时一定在心中暗骂他是个婊子——不过无所谓,这群人迟早是要被驱逐出大燕的,一个都不留,一个都无须再见。
宴席散时已快到子夜,仝则陪金悦送完宾客,不出意外地听他说道,“今天累了吧,我瞧你面色还发红,想是酒没醒彻底。这里离城中还有段距离,路上奔波辛苦,不如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宿。”
面色泛红,那是因为兴奋。
虽然过程堪称提心吊胆,可最终他还是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仝则现在正是满心澎湃,急切地想要和人诉说这段经历,特别,是想对裴谨诉说。
仝则自然不肯久留,待要出言搪塞,却见游恒慌慌张张跑过来,垂着手道,“小人方才回了趟店里,那几个小的说,来了位什么大主顾,点名要后日要成品,小的们已接了单,怕忙不过,想请您快些回去。”
这人真是及时雨,仝则心中暗笑,却做摊手无奈状,“怎么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了,平时让他们多学多练,结果还要我亲自上阵,一群废物点心。”
金悦听他这般抱怨,也不再纠缠,只温声道,“也罢,咱们来日方长,你千万别累着就好。这样,我后日再去看你。”
仝则本想露出些不舍,可一想到以后多半不会再见,也就懒得和他多费唇舌,装出一脸烦躁,匆匆告了辞。
深夜之下,天光暗淡,是以仝则便没能注意到,送别时金盛站在金悦身后,做了个拉他衣袖的动作,更没能留心金悦的脸上,由此现出了一抹狐疑之色。
一路之上,游恒将车子驾得是飞快,仝则被颠得头晕脑胀,按捺不住撩开帘子想投诉一句,忽而一阵妖风刮过,吹得他是眼冒金星。
还真让金悦说中了,看样子是要有一场豪雨将至。
“至于这么飞奔,后头又没人追咱们。”喘口气,仝则问。
游恒没吭气,半晌才道,“你不是已经得手了?”
难道又被看出来了,仝则自嘲地笑了下,“真有这么明显?得,我知道,全在我脸上写着。不过你看得出来,那金悦不至于也能看得出来吧?”
“不好说,”游恒道,“我总觉得没那么顺。嗳,你坐稳当点,我再跑快些,搞不好等下真有追兵。”
仝则心里倏地一跳,急忙撂下帘子,强忍胃液翻滚沸腾,闭目专注做起深呼吸。
突然间,车速降下来,前方似有马打着响鼻的声音,仝则一惊,撩开帘子一角,见前方月色下有着一人一骑。
马背上那人穿玄色披风,九排方金跨代紧束腰身,昂然端坐俯视着他们。
“是少保。”游恒看清楚了,不由也长舒一口气。
一条笔直的官道上,月华泠泠洒落,斯人玄服黑马,恍若独立于苍茫天幕下。
那么,是为何事何人而来?
待裴谨策马走近,只和游恒道,“你引开后头人,我带他走。”
游恒利落道是,回眸看一眼仝则,“下来吧。一会儿机灵点,别给少保添麻烦。”
他是笑着说的,调侃腔调十足,却只有这一句,对裴谨则别无二话。可见这对主仆默契十足,对彼此都很有信心,所以压根不必多讲无谓的言语。
仝则一面下车,心中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为着这点默契,他似乎竟有些嫉妒起游恒来。
而这厢他甫一落车,刚要啰嗦一句小心,那头游恒却已然扬起鞭,驾着车子绝尘而去了。
站在地下,之前的满腔喜悦一时无的放矢,仝则仰面看向裴谨,不觉疑惑道,“我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裴谨凝视他,朗声一笑,对他的迷茫并不做解答,却弯下腰,俯在马背上对他伸出手,继而微笑道,“上来。”
仝则也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或许是血液里潜藏的酒精终于澎湃发作了,他便觉得如是和马上人对视,直教人一阵目眩神迷。
仿佛不小心跌进了一道深渊,周遭云雾缭绕,有轻软似棉絮状,大朵大朵的浮云,将他托在了半空中。
而那人的眼睛,则像是茫茫云海中唯一的一道光,轻而易举就能荡涤干净他这一晚上所有的情绪,包括紧张、不安、惊恐、还有兴奋。
此时仝则的心里,便只剩下了一抹平静与安然。
第56章
在恍惚间递过手去,于恍惚间被人拉上马背。
仝则没来得及问一句话,裴谨已经一夹马腹,朝着近处一片树林驰骋而去。
风声在耳畔呼啸,迎面却不觉猎猎。
身前的骑手为他挡住了沙砾尘土,骏马奔驰如电,骑手的背脊依然不动如山。
从仝则一双迷离醉眼中望去,此时两旁密林似乎已化成一道风烟。
“往哪儿走?快下雨了?”
仝则迎风将这句话喊出口,其实已经有雨点落在他脸上。
裴谨回眸,在他耳边低声说,“害怕么?”
当然不,反而……倒是有种别样的刺激感,仝则在犹豫如何回答,雨点已经劈面砸了下来。
看看前路,那林子似乎深得望不到头。
仝则忽然间,心里却不存疑惑了,虽然他做不到在疾驰中搂紧裴谨的腰,但还是能做到不再去问前路,哪怕就这么跑到地老天荒呢,或是干脆跑到海角天涯。
心中无惧,甚至还溢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清甜的欢喜。
又跑了一会儿,裴谨渐渐停了马,“下来吧,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仝则依言下马,四顾一圈,完全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么该去哪里避雨?
好在这场雨积攒了足够多时候,只是密密匝匝铺天盖地,并没有伴随电闪雷鸣,躲在这林子里尚且还不至于被雷击。
“会爬树么?”裴谨侧耳,似乎在听什么,一面笑问。
然后他举目望去,像是在挑拣哪棵树值当爬上去,半晌他停在一株看上去足有三四个人粗的参天古树下。
那树枝叶繁茂,半中间分叉出几道虬枝,树干中部刚好够坐下个把人的,而且看样子应该是挺结实。
裴谨转过头,仝则一下子全明白了,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可爬树么……仝则从小到大,还真没机会培养这项技能。
现代城市青年嘛,实在有太多可以发泄精力的玩具和玩法,成长过程中,早就不耐烦再玩这类原始感十足的游戏。
不过作为曾经好动的顽童,翻墙他总还是会的,而且自信自己的上肢力量不至于撑不住身体,他应该能爬得上去吧……
硬着头皮,仝则深藏起畏难情绪,“好久不爬了,试试看吧。”
裴谨笑了下,“你先上,我在下头撑着你。”
……不好吧,万一他掉下来,又或者姿势不雅,岂不是要把糗态全落到裴谨眼里去!
面子有时候真是一个男人生命中不能割舍的东西,仝则立刻说不,“还是你先,要是我最后没力气,上不去了,你还能拉我一把。”
裴谨侧头看他,露出了然一笑,曲起手指打了个呼哨。适才那黑马仰面喷了个鼻息,随后似箭一样,撒开四蹄,便朝林子尽头奔去了。
雨越下越大了,裴谨没再说话,蹬了蹬树干,跟着蹭地一跃窜了上去。
他动作太利落,利落中还带着难以言喻地矫健,压根就不费吹灰之力。
看得仝则脑子里只闪过四个大字,动如脱兔。
那架势,仿佛只要手能有个地方搭,无论多高,哪怕是座摩天大楼,裴谨也照样能一跃而上。
练家子就是不一样,仝则兀自抬眼傻傻地看着,那头裴谨已然快跃到树顶上了。
树下傻站的人顿时想起一件十分悲催的事——原先想着不教裴谨瞧见他的窘态,可等下人家坐定了,还不是会亲眼目睹他吭哧吭哧爬上树的蠢相,那效果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那便事不宜迟吧,仝则再度手脚并用,眼前回放着裴谨方才的动作姿势,现学现卖,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平时的俯卧撑毕竟没白做,眼下最需要运用腰腹和上肢力量。而年轻男人双腿本来就有劲儿,虽然姿态大抵算不上好看,还是让他一米一米的爬到了树顶。
上去一看才晓得,那树干固然结实,可也刚好只够坐下两个人,此外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地方,于是他和裴谨几乎就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喘口气,仝则促狭地想,裴谨多半是故意挑了这么棵树。眼下靠得这样近,裴谨身上的气息被雨水淹没了一些,剩下的,则一点点被湿润的风送到他鼻子中。
白檀清幽,附着上属于他的独特的男人味道,依然是干爽的感觉,特别是在一天一地的风雨中,能让人生出依偎在暖炉旁的错觉来。
“冷么?”裴谨问,却并不等仝则回答,展开披风,将他裹在了里头。
四周安静下来,惟有刷刷地雨声,打在叶子上,打在土地上,似乎也打在仝则心上。
醒醒神,他应道,“不冷,你确定有人追来?”
裴谨朝远处仰脸,顺着他目光看去,隐约可见有一队黑衣人朝这边纵马而来。如果不是登高望远,仝则根本不可能看到,也根本察觉不出有人追踪。
“好像还有点距离,会发现我们么?”仝则难免紧张,连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不少。
“不知道,”裴谨一味盯着他,耸了耸肩道,“赌赌看吧,你是个福星,总能化险为夷。跟着你,我应该也能有好运气。”
恰逢生死攸关的当口,似乎也没人前来护驾,他看上去却一点都不着急,态度根本像是在玩游戏。
仝则狐疑地回头,正对上他的双眸,内里闪着光亮,也闪着笑意,雨水没能为它氤氲上湿气,反而让它更清晰了,如同两颗星星。
无论是这张脸,还是这对眼睛,仝则都看过无数回了,却在此刻、此地,忽然看得有些口干舌燥,过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来救我,还是来陪我?”
“有区别吗?”裴谨说着,伸手环上他的腰,做了一个仝则方才本可以顺理成章,却始终没好意思做的动作。
深吸一口气,仝则没说话。至少在目前这个姿势下,裴谨这样抱上来更能显出一种情意绵绵,而不会像适才自己在他身后那般,宛如是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我想你了……”
裴谨附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语气含着笑,犹带了三分不正经味道,说完旋即后撤,好像专为让仝则看清,他此刻眼睛里的神气其实是再认真不过的。
简单的四个字,说出来实在撩人,可眼下正逃命呢,总该有点逃命的样子吧。
仝则按下心跳,干巴巴笑道,“你该关心点别的,譬如,我今晚不光拿到了证据,还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还有幕府预备造舆论出兵朝鲜,如果让他们得逞……”
“嘘……”裴谨轻轻摇头,展开悠然一笑,“今夜不想关心这些,我眼睛里看到的,脑子里想到的,只有一个,就是你。”
情话说到何种地步,才能打动一颗铁石心肠?
仝则可以做到不动心,不留情,将自己努力掩饰在一片和顺温柔、人尽可亲的假象里,他已经这样活了一世,自问能够拿捏得体、游刃有余。
可惜世事难料,是人便会有失控的时候。那颗心再冷漠,终究也是一团温软的会活泼泼跳动的肉。
仝则沉默良久,终于牵动唇角,盈然笑意浮上面颊,“能否证明给我看?”
话音落,他只觉得腰身一紧,整个人已被搂得向前探过身,两片炙热的唇在此时猝不及防,猛烈地覆了上来。
这又是一记纯粹的,男人和男人间的拥吻。
充满了力量感,没有丝毫柔软或是爱怜,更没有试探和迂回,直入口腔,撬开牙齿,舌头便已混战在一起。带来的是一阵战栗的酥麻感,比漫天风雨更为强悍,一寸寸攻占,一寸寸掠夺,不带半点矜持挑逗,简直像是在攻克一座势在必得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