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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李爷的猜测,没有证据,大爷想必不会认,至于二奶奶……”仝则冷笑道,“自然也不会认。但她却默认了和谢彦文有私,所以,也就等同于默认了这个孩子是谢彦文的,是不是?”
    李明修拧了拧眉,露出一脑门子抬头纹,心道这小子思路还挺清晰,没几下子就弄明白了其中关隘。
    仝则凝视他的脸,继续问,“于是谢彦文就真的误以为那个孩子是他的,所以干脆一口认下,为此还不愿意离开裴家,是不是?”
    李明修摇头叹息了老半天,这会儿终于缓缓颔首,“小谢也算是个痴人,其实说白了,要不是二奶奶主动,凭他那个性子,断然是不会做下这种事的。一个把持不住,着了女人的道儿……到底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啊。”
    语气充满惋惜,可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仝则毫不怀疑,就算把事实真相捅出来,裴诠和许氏依然不会有恙,而谢彦文的下场也依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当机立断道,“我想赎谢彦文出府。”
    李明修愣了下,将身子往他跟前一探,推心置腹道,“这个嘛,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现是三爷的人,不说别的,至少要先问过三爷的意思,毕竟这是裴府家事。三爷治家一向又严,对下头人是从不姑息的……何况这件事情牵扯到孝哥儿,三爷可是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关乎教养最是上心。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说完,人已警惕地回过头去,正是裴熠无精打采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两人忙停住话,又合力安抚了裴熠好一会儿,这厢李明修提出告辞,仝则便将他二人送了出去。
    因想着要先征求裴谨意见,仝则只好耐心等他,却不免有些含糊,他今夜到底会不会来。
    要是放在从前,他大抵不会搅这趟浑水,就是现下,他也不免腹诽自己是在多管闲事。
    谢彦文冤么,当然不!
    可念及曾经同吃同住的情分,以及看上去那么清冷的一个人,确是实实在在对他表达过关怀,他便觉得不能放任自己对其不管不顾。
    何况这会儿最要紧的已不是名誉,而是性命,他甚至有点害怕谢彦文会撑不住,再耽搁几天就此一命呜呼。
    等待的过程中,金乌渐渐西坠,暮色弥漫四合,直到自鸣钟敲响,已是晚上十点整。仝则晓得,裴谨应该不会再来了。
    他犹是愈发焦虑,直看得游恒都忍不住劝他。
    “俗话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一个外人?这种扯不清的烂事,你何苦去掺合?要说少保对你,那可是没得说。犯得上为那么个人教他为难?你一向挺明白的,怎么今儿忽然任性起来。”
    道理都不错,可不过是偷情而已,何至于闹出人命!谢彦文落得如此下场,不知怎么,仝则越想越觉得心有戚戚。
    他是和许氏有染,自己呢,则是跟裴谨不清不楚,认真论起来,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仝则不甘心,但依然能理智回答,“我明白的,不会和三爷起冲突。我只是想求他放谢彦文一条生路,如果他不同意,我绝不会强人所难。”
    撂下这句话,他却是一夜辗转,及至天刚蒙蒙亮,心中已然做了一个决定。
    事关人命,他不能再等下去,成与不成,总要努力一试才行。
    延捱到上午,忖度着裴府众人都用过早饭,仝则叫游恒套了车,直奔侯府。
    离开裴府有些日子了,再度回来,却来不及体味故地重游之感,仝则径自去见了李明修,并拿了拜帖请求见当家人,讲明要为谢彦文赎身。
    见他神情坚定,李明修知道劝亦无用,只道三爷这会儿不在,他要先去问过太太的意思。不多时,他人转回来,告诉仝则,太太薛氏要见他。
    算上这一回,仝则是第三次踏进上房,头一次相见,薛氏和蔼可亲;第二次,薛氏拒绝见他;第三次,却是主动要求面谈。
    仝则依礼问安,薛氏便开宗明义,“谢彦文是裴家下人,如今犯了事正预备要处置。仝老板现已和裴家无牵扯,在这个节骨眼要为他赎身,我怎么,有点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
    仝则亦坦诚直言,“是有些冒昧,但昨天孝哥儿去找过我,提到谢彦文行止不端,府上要将他处置了。现如今他也得到了惩戒,且名声坏了,就算再出去找事做,恐怕也没有人家愿意收留。在下知道太太素来慈悲,不敢说求您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求您一个恩典,放他一条生路。”
    言罢,他站起身,想薛氏躬身长揖,态度极尽恭谨诚恳。
    薛氏没说话,在他低下头去的瞬间,目光陡然变得森寒,其后端起茶盏,慢慢地抿了一口。
    上头的人一径沉默,那等待的过程就被无限拉长,躬身弯腰的疲乏自然也被无限放大。
    仝则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薛氏冷冷的注目,却在这段被冷落,被端详,被审视的过程里,更加深了要救谢彦文性命的念头。
    许久过去,薛氏终于轻轻咳嗽一声,说了句请起。
    仝则就势再道,“求太太成全。此外我愿意表达些诚意——待他身子养好些,我会安排他离开。在此也向太太保证,其人往后再不会踏足京都半步。”
    薛氏摇摇头,冷哼道,“好好做你的生意就是,为什么一定要理会这样人?难道就为从前一起做伴读那点子情分?枉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造化的,为人够机灵,不想还是一样的拎不清。”
    这句乍听是冷嘲热讽,可仝则愣是从里头听出了点弦外之音。
    薛氏要不是想放过谢彦文,根本就不必和他多费唇舌。或者说,她是否也忌讳谢彦文死在裴家,事情一旦闹大,二奶奶许氏那边难保不会折腾。那个女人,仝则虽只见过几面,却直觉那是个极其泼辣且混不吝的主儿。
    想到薛氏最在意的人是裴熠,仝则切中要害,含笑谦恭道,“哥儿昨天哭得实在伤心,他心肠软,极重情义。府上下人多,难免有些碎嘴的,动辄就把谢彦文的状况透露给哥儿听。依在下的意思,哪怕将人撵出去呢,只要知道太太还留着他一条命,哥儿心里头也能宽慰些。毕竟是从小陪着长大的,真要是不在了,只怕哥儿那实心肠一时受不住。为了一个谢彦文是小,伤了哥儿可是万不值当的。”
    他话里也隐含了一层意思,就是人多口杂,再不及早让谢彦文“消失”,万一有人走漏风声,事情可就瞒不住了。为让裴熠不知道真相,薛氏兴许会投鼠忌器。
    “你们个个倒都是有情有义……”薛氏一句讽刺未完,只见从屏风后头转出个丫头,俯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仝则认得那人,是薛氏身前掌事的大丫头。谁知那头语罢,薛氏面色登时沉了沉,眸中精光一现,向仝则逼视过来。
    打量良久,薛氏才淡淡道,“念在你一片诚心,我给你个面子。人可以赎,你的承诺也必须要兑现。我不希望再让孝哥儿见到这个人。这一点你务必要做到,倘若有违,我也就不在乎出尔反尔。”
    仝则连忙道是,“请太太放心,在下一定遵照太太的意思办,绝不会让哥儿有机会再见他。”
    如是出了上房,也顾不得细琢磨其他,仝则去李明修处交了赎人的银钱,取了文书,再带游恒去到马厩。见谢彦文被五花大绑着,面色惨淡昏沉沉不醒,一身上下尽是马粪味,和往日光鲜齐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将人抬上车,谢彦文依然没有清醒的迹象。
    仝则也不在乎什么马粪马尿了,半抱着他,将他的头方在自己臂弯中,一手倒了些清水,先润湿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再一点点试着喂他喝水。
    饶是他小心翼翼地,谢彦文还是被呛了一口,引发剧烈咳嗽,浑身抖得像是筛子,随后眼睛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缝。
    久不见光,他看不清眼前景象,微弱地喘息着,老半天才张开嘴,“是你……”他略略转头,好像是想弄清楚身在何处。
    仝则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我带你出去,你先养好身子,往后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裴……裴家……”谢彦文含混地问。
    “你已经和裴家无关了,放心,他们不会再来抓你,也管不着你了。”
    手上猛地一紧,是被谢彦文捏住了,他唯剩下那点气力似乎都用在这一捏之中,随即便全散了,垂下手,也闭上了眼,没在再开口说话。
    只是隔了好久,仝则看见自他眼角,缓慢地,溢出了一道蜿蜒的泪痕。
    下车又是一通折腾,将他人安置在三层鲜少人去的房间中,又命人去请大夫。谢彦文始终昏睡着,仝则只好自己上手,亲身为他喂药。
    游恒在一旁看着,一语中的,“瞧这模样,不在于药不药的,在于他自己想不想活。我看悬,你是好心,可人家未必领这个情。”
    说话间听见后门有动静,二人从窗边望去,便看见裴谨穿着一身玄色直身,正从车上下来。
    再回首,只见游恒露出一脸瞧你怎么收场的表情。仝则不觉一哂,暗道他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会好好和他解释。”
    游恒将表情切换成恨铁不成钢,“你就是被宠坏了,什么主意都敢拿,自作主张。”
    仝则笑了下,“反正这事不和你相干,错都在我一人身上。”
    游恒不屑的切了一声,“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要不是少保放过话,太太能让你这么顺当的把人捞出来?哼,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仝则琢磨起来,好像确是这么回事。
    那么裴谨的态度应该是默许了,他让李明修带话提点时,早就算到了自己会有此举。
    然而在见到裴谨的一刹那,这些念头就又被仝则彻底粉粹了。
    裴谨脸上没有愠色,也没有表情。唇角绷紧,别说一丝笑意了,就连那股子不正经的轻松劲儿头,业已寻不着踪迹。
    不过才一个晚上,便又恢复成了一尊高不可攀,冷漠无情的谪仙。
    仝则突然间明白了,裴谨不光算到了他会出手救谢彦文,更算到了他会不顾李明修的暗示和游恒劝阻,依然执意要救谢彦文!
    那么换句话说,他犯了一个错误,就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裴谨的话放在心上过。
    第60章
    将人迎进屋,游恒一时也没想撤,反倒忙前忙后端茶递水,一面觑着裴谨的面色。
    仝则知道他是在担忧自己,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感动。
    裴谨坐定便说,“今日提审金悦,那页淋了雨的纸,还是能看清一多半的字。铁证如山,他再没有可狡辩的余地。这件事,是你的功劳。”
    明明是夸赞的话,语气却冷漠疏离,显见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态度。
    仝则的心,一下子凉了。
    感觉自己在如履薄冰,揣摩着面前人的心思,恍惚间再回味起前夜种种柔情,便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凑巧罢了,不敢承三爷夸赞。”
    仝则回答,带着情绪,将目光转向一旁。
    接下来良久无话,房内气氛变得尴尬诡异。
    游恒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心下着急,“少保,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没听李管家的话,是我撺掇了仝则去赎人,其实他也是好心,虽然……虽然办了坏事……”
    还没说完,他蓦然停住了,因为同时收到两个人,一并朝他投去的注目。
    同样清冷,同样含着愠怒,好像都在谴责他此刻结结巴巴,欲盖弥彰的言辞。
    游恒登时一窒,鬓边滚落下一串汗。
    面前二位,那可都是活祖宗啊,瞧这模样是一个比一个难搞,夹在中间根本落不着好,游少侠对于自己强行留下的行为,一时悔不当初。
    仝则在此时清了清嗓子,“你去忙吧,事是我决定做的,该由我来和三爷解释。”
    游恒闻言,先小心地瞥一眼裴谨,见后者依然面无表情,只得无声一叹,无奈起身。虽说既忐忑又不放心,可脚下仍像逃也似的,毫不留恋飞遁而去。
    一室静谧,茶盏中徐徐冒着热气,冰鉴里升起袅袅白烟,一凉一热,像极了仝则此刻矛盾的心情——堪称冰火两重天。
    在感情上,他很想和裴谨好好谈谈,毕竟两个人刚有了愉快的经历。而理智上,他却又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任何过错。
    ——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个面子将人置于死地,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病态的设定。
    “你……”
    两个人话音同时落地,足见还是有些默契的,仝则怔了一下,旋即牵唇笑了出来。
    可下一秒,笑容就彻底凝固在嘴角。
    “你的钱没处花了么?要浪费在一个寡廉鲜耻的人身上!”
    印象中,裴谨还从没这样质问过自己,仝则理智与情感的天平,在听到这样一句话之后开始倾斜。
    他尽量克制地说,“我的钱怎么花,三爷说过不管不问,我有权自己决定。二十两罢了,救一条人命,我觉得很值。这个人是我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何况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罚也罚了,现在人就剩下一口气,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裴谨堪堪一笑,“你朋友真不少,怎么总是一些喜欢偷偷摸摸,与人苟合之辈?”
    这讽刺太犀利,仝则禁不住火起,反唇相讥,“因为我就是这样人,做了人家的情夫,一样偷偷摸摸,一样见不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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