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直把裴谨都听愣住了,身经百战老练异常的人站在原地,竟然隔了老半天没能接上话。
——于是对于这小子的实用主义吃货本质,裴谨今时今日,又算是有了更为深刻清醒的认识。
仝对他的默然不以为意,左顾右盼,随后直奔来时路上遇上的一株苹果树。八月里的苹果还没熟透,一颗颗泛着青色,不过个头倒是不算小。
一抬手摘下四五只,跑回来时顺手一个个地抛向湖中。这番动作舒展,于律动中透出矫健的美感,一道道抛物线划过,青色的果子俱都被他掷到湖心,显见那上肢还是颇有劲力的。
“在这儿打枪,不会让人听见吧?”扔完苹果,他回眸问。
裴谨正歪头看得出神,表情暂时没收回来,犹带了三分兴味,“里头正热闹着,听见也没什么,宇田小白脸自有应对办法。”
听这措辞,仝则不觉揶揄道,“你就那么讨厌他?一口一个小白脸的。”
“谈不上。”裴谨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可以开始了,“我只是不喜欢男人没刚性儿。”
仝则当即做了然状,仰唇笑了笑。脆弱柔美的男人嘛,他也不喜欢。不过这话,倒是可以当做变相的夸赞来听。
笑罢回眸,举枪、瞄准,扣动扳机。一连三枪,毫无停顿,一气呵成。
湖中水花四溅,霎时,惊起一滩鸥鹭。
三只苹果被打得爆裂开来,浮浮沉沉,飘在一圈圈浪花当间。
要说仝则枪法好,那绝对是扯淡。他不过是仗着自己视力不错,或者说,是人家原主视力不错。从这一点上也不难看出,原先的仝则绝对不是什么挑灯夜读,勤奋上进的主儿。
“如何,能出师了么?”他再回眸,自得笑问。
“勉强吧。”裴谨还算给面子,“认真说,还差的远。”
仝则不大服气,“苹果多小,真要是大活人在跟前,目标那么大,岂有打不中的。”
“目标是大,可人不会定在那儿让你打。”裴谨敛容道,“别轻敌,还有记住我说的话,关键时刻,谁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
“这个我懂,”仝则回答,本想说非常赞同,可鬼使神差地,他咽下这一句,换上了另一句,“那你呢,我总能信的过吧?”
“从前未必,现在应该可以了。”裴谨笑容自信,说完撩开衣摆,席地坐了下去。
见他一语中的,仝则禁不住摇头感慨,“你是不是会读心术?”
言罢也坐了下来,和身边人保持着半臂的距离。
“不会,”裴谨侧头,探寻着他的眼睛,“只不过,刚巧能读懂你的心。”
那目光悠悠的,却又实在深邃,仝则看了片刻,溃不成军地移开视线,“今天那么多人都在,你逃席出来,不会被人盯上?”
“早说了有事,点个卯而已,我不耐烦和一群东洋人扯皮,”裴谨淡淡道,“我来,已经算给那个小白脸面子了。”
又用这句形容,仝则奚落地一笑,“你这是嫉妒人家生得漂亮。”
裴谨皱眉,明显对他的话不满,发号施令道,“坐过来些。”
等到仝则真挨过去,下颌倏地便被他抬了起来。
裴谨目光炯炯,“如果没有那个高丽小子,你会不会看上那个小白脸?”
这怎么可能?仝则从来都没往那方面想过!
究其原因,不外乎他和裴谨一样,对过分柔弱美丽的男人,丝毫没有兴趣。
但这问题经由裴谨口中道出,便让人莫名想发笑,堂堂承恩侯,居然也有如此无聊的时候!
仝则啼笑皆非间,忽然觉得爱情这玩意儿,搞不好还真能会让人在一夕之间变得幼稚起来。
尽管这么想的时候,他半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用的是“爱”这样一个字眼。
“压根没可能。”仝则笑着摆手,笑着笑着一发不可收拾,半晌才停下来,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跟着他没保障,我为人势力又市侩,一早就看穿他不济。找靠山嘛,还真得找你这样的才行。”
满嘴跑旱船!
可那表情生动自然,黑亮的瞳仁滴溜溜转着,夜月之下,宛如方化形的一只灵动白狐。
只是他本人,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有多诱人。俊俏而不自知,或许这才是诱惑的至高境界?
“你呢?”仝则胡说八道完,借机发问,“说说看,你到底瞧上我什么了?”
裴谨挑了挑眉,“你耐烦听这些?我平时夸你夸得还不够多?”
仝则深深点头,“耐烦!我这人特别虚荣,就喜欢听别人夸我,而且百听不厌。”
裴谨笑起来,像是认真在琢磨,其后颇为认真地说,“第一次见你,干净、清秀、神采奕奕、骨子里散发着一种善意,言谈举止不做作。聊了两句,发觉你能坦然接受际遇。对外界看上去很慷慨,内心却又极封闭,活泼泼的外表之下,像是还隐藏着一颗久经风霜的心。”
“我对你,便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兴趣。”
很客观很写实的描述,并没有期待中的交口称赞。
说完,裴谨转头凝视他,“你呢,见到我什么感觉?”
仝则沉思着,和裴谨第一次相见似乎不能算,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如今再回味,细细想着那一帧帧画面,他嘴角弧度却在不知不觉中轻轻上扬。
最后他选择实话实说,“就好像这潭湖水,静谧,深不可测,表面沉静,内里暗流汹涌,教人无论如何也望不穿。”
诚如裴谨所言,最初缘起,多半都是基于探索和好奇,也许还隐藏着想要征服对方,占有对方的欲望。
至于最终谁被谁征服,谁先缴械投降,却已是不可考,成为一笔想不明白,亦无需再去想的糊涂账。
第64章
天气转凉,店里来做秋装和冬衣的客人渐增。
仝则每日辗转于买卖和照应病号谢彦文之间,忙得几乎脚打后脑勺,只有在闲下来喝口水的须臾,脑子里才会一闪而过裴谨的面容。
却不知他在文山会海,以及和人闲谈扯皮之时,是否也能想得到自己。
一晃已是十多天过去,那所谓金悦的余党压根没露头,明面上也看不出丝毫异常。
仝则却不敢放松警惕,在衣服里头的腰带上做了个枪托,日日带着以防万一。
宇田在立秋当日,便乘船返回了故国,如约留下了两个得力家将给他做护卫。
此举惹得游恒不大痛快,他看那二人很不顺眼,当然,他看谢彦文那是更加不顺眼。
“娘们唧唧的,这都多少天了,早前也拿人参吊过命,还不见好?成天让人搀着,大男人有手有脚的,难到自己不会走?”
缝纫机吱吱呀呀地,半晌停了下来,仝则乜他一眼,“他哪儿有您这体格啊?你也说了,人参都用上了,可见是去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不愿出屋子,那是他不好意思,就当给他点时间适应吧。”
“给时间?别是赖着不肯走。”游恒哼了一嗓子,“我问你,你救他一命,花了二十两银子,他可有说要还的话?”
仝则一滞,这个……好像还真没有。
不过谢彦文并不是没骨气的人,就算要还,也得先找到事做才行。其身非良民,只能靠帮佣过活。就是将来到了乡下,也只好做短工当佃户,连买块地的资格都没有。
这么想想,他和谢彦文两厢对比,还真有点同人不同命的味道。
仝则自觉际遇不错,乐天劲头上来,大手一挥,“不就是二十两么,还不够一天赚的零头,就说等会儿法兰西公使夫人来,订上几身冬装,转手不就又有几百两?多大点事,不还就不还吧。”
“嗬,你还真是厚道人!”本心极厚道的游少咧着嘴,摇头讥笑。
仝则啧了一声,“这词儿听上去不聪明,用我身上不合适,你该说仗义,我是当好汉的料,为人仗义!”
游恒听得嘴角直抽搐,挤出两声干笑,明白自己算是白替他操了这份心。
仝则也没空耍嘴皮子,听见前头公使夫人带着侍女,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来了,忙面带微笑迎了出去。
还没选料子,照例先挂上帘子量尺寸。隔着绢纱,影影绰绰间,公使夫人开始娇声和他抱怨。
“一入秋,我这胃口就变好,前阵子贪嘴多吃了两口,腰围眼看着多出两寸,弄得我连做衣服的心情都没了。可胃撑大了太难收回去,人上了岁数又不好减。套用你们的话说啊,简直是胖来如山倒,瘦去如抽丝。”
仝则隔着帘子直乐,心道这妇人中文水平不错,比方打得还挺诙谐。
帘子撤掉,公使夫人穿着丝质衬裙走出来,露着两条光溜溜丰腴的胳膊。这年头,西洋人还不像后世以蜜棕色肌肤为美,崇尚的还是雪白的底子。只不过洋人生得糙,胳膊上的汗毛一层层又密又长,打眼一瞧,全没有肤如凝脂的细腻感。
“你说,这可怎么好?等到冬天来了,我还不得胖得没眼瞧了?”
仝则笑眯眯,不慌不忙道,“衣服除了美观,还必须得能衬出身材来。您说我是干什么吃的,如何能让夫人您干着急?回头我在裙子上稍作改动,把里衬再撑开些,臀垫也垫高一点,那腰身自然就显得细了,任谁都看不出来的。”
公使夫人双眼发亮,瞬间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仗着自己年纪大,伸手轻轻拍着俊俏裁缝的嫩脸蛋,“你可真是个天才!我太爱你了!”
仝则笑笑,不动声色往后闪了闪,一面拿料子给她挑选。
妇人看得仔细,时不时又要看西洋商船带来的本国衣饰绘本,参照来对比去,老半天也没决断。
在外头候着的侍女此时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妇人忽然抬眼看了看仝则,斜睨侍女道,“别一副小家子模样,有什么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
侍女讷讷点头,再开口却已换成了法文,“那批货今早上船了,马六甲的韩先生把款子汇了过来。”
“数目没错?”
“没错,是按说好的五分利。夫人,就是这样他也赚了。沙池亲王镇压不下那批反叛,马六甲城内断粮已快半个月。他囤积粮食,一转手能套去多少真金白银。夫人这回还是要少了。”
“我说差不多就得了,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先生知道。”
“其实先生……也未必不想赚这笔钱。”
妇人唰地翻过一页图册,“你懂什么,马六甲的叛军背后有英国人,他们是要里外合应。日本和朝鲜一旦开战,马六甲就会顺势起义,牵制大燕兵力,让他两线作战疲于奔命。老头子最恨英国佬搅局,要是知道我趁机发这笔财,又要啰嗦好久。其实他们大燕朝廷里,也有不少人和我一样想法,战争财嘛,不发白不发。”
侍女是个勤学好问的,想了想试探道,“这边朝廷一定会输么?先解决了日本,再收拾马六甲的叛军,也不是不可能。”
妇人定睛看着一条洛可可式长裙,心不在焉地回答,“裴不一定会保殖民地了,他早说过,这样的方式不能长久。要帮着那些穷鬼建设,要光明正大的通商逐利,听说他日前发了公告,要在马六甲的华籍尽快撤出来,他心里明白的很。”
说着一仰脸,和侍女两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话题告一段落,仝则一直假装翻看图样子,实则每个字眼都没放过。再抬眸,见妇人盯着他看,他便还以微笑,目光坦荡自然。
“见笑了,我们私底下聊天,还是习惯讲本国话。”
仝则颔首表示理解,“这没什么,中国人也常说乡音难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妇人一笑,“你各国人的买卖都做,就没打算学学我们这些夷人的话?”
仝则垂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天分有限,唯一会做的就是裁缝活。之前也动过心思想学,可一看见字母头就发昏,听说贵国语言很美,我刚才听着是很有韵味,只不过如闻天书,一个字都不明白。”
说完和那妇人相视而笑,他又借故说起早就编好的故事,类似家道中落,从学徒做起,如何不易方才有了今天云云,听得妇人唏嘘不已,也就不再提什么学洋文的话了。
送走公使夫人一行,仝则回来坐在那里沉吟。
如今形势,战争似乎已不可避免,本着远交近攻,朝鲜是一定要救,就不知届时,裴谨会不会亲上战场。
他于是把今日听到的,和这些日子林林总总收集到一些信息记录下来,写成两页纸,只留待找时机交给裴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