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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仝则几次受伤,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他。他们这层关系又摆在那,一旦捅破,更是危险。
    从前没有顾虑,因为彼此还没积淀任何情感,时移世易,心境难免起了变化,裴谨那颗铁石心肠,居然也会患得患失,何况他欠仝则的,尚有一份舍身护命之情。
    仝则看一眼他的眼神,当即全都懂了。
    可懂了,不代表会怕,倘若畏惧,从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行瞻,抛开别得不说,我认同你要做的事。”仝则反手握住裴谨,说道,“内政外交,缺一不可,你攘外这步棋没错,不然等到内部争斗起来就迟了。如今看形势,你一走,他们内外就勾结起来,敌人在解决你的问题上,是不惜联手的。”
    “这些你心里清楚,我不多废话。”仝则顿一下,再道,“接下来怎么和朝中人交代?我知道你不愿用兵权解决内部矛盾,不愿做军阀,但你此战要安抚的人太多,是时候想想如何摆平他们了。好比赔款,要是炸死了你,那三十万两恐怕不多不少,然而你还会活着,仗又打到这个地步,三十万两赔款可就远远不够了。”
    裴谨以前从没这么清楚明白听他的小裁缝说起过时局,且并非侃侃而谈,而是推心置腹的切中要害。
    他一时很安静的听着,心里却在想,谁说仝则只会做华服量身段,他为人胆大心细,冷静客观,其实是个一点就透的通才。
    裴谨摆正了态度,点头道,“说的都对,再说说看,你觉得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仝则想着,慢慢说道,“赔款要控制在彼此都可以接受的范围,绝不能按国内有些人的想法——狮子大张口榨干喝净。幕府一系一半的私产加三十万两,不能安抚也要努力安抚。”
    此话正中裴谨下怀,只不知仝则的缘由是否和自己想的一致,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日本三岛受地域所限,缺乏资源,迟早都会有膨胀的野心,实不宜压制太狠,否则必有鱼死网破般的反弹。国内民生很重要,只要老百姓有活路,野心家的鼓吹就很难打动民心,不会激起同仇敌忾的情绪。东海就能保持安稳。”
    仝则是读过第三帝国兴亡史的,记得德国在一战中战败,被英法联手压制过狠,国民经济一蹶不振,国内积弱刚好给了纳粹一个借口,振兴民族的“理想”宛如一剂春药,于彼时彼地简直不能再有效。
    他能说得出这些主张,是占据了解史实的便宜,可裴谨呢,却是实打实有这方面的筹谋,是以即便一拍即合也没什么可自满,反倒是两厢对比高下立判。
    裴谨果然颔首,目光清和澹然,注视仝则时,毫不吝啬的带着一味真诚的欣赏。
    仝则微微侧过头,知道自己该对这记注目敬谢不敏,只继续道,“至于稳定,你扶植天皇,但不能让他成为下一个幕府。趁他羽翼未丰,及早签订条约,管制军备,限制其发展,日后他们的军需物资只能仰仗我们,当然也不必给他最先进的。再以维护国土安全为由,让大燕派军进驻,一方面是一荣俱荣,一方面也是看护他们的一举一动。”
    裴谨听得一言不发,半晌一笑,起身去了外间,回来时拿了几页纸递给他,“这是我昨天草拟的,你看看吧。”
    纸上正是他的字,笔锋刚劲,隐隐有股锋芒,美则美矣,却多少透着点桀骜。
    仝则收回思路,再看内容,一条条一项项,居然和他刚才说的不谋而合。
    事实再一次证明,裴谨是真的比他高明许多。
    仝则抬眸冲他笑道,“原来你都想好了,我又在鲁班面前班门弄斧了。”
    话虽如此,他却觉得可以宽一半心了。
    裴谨摇头,“非要谦虚?怎么不说我们之间心有灵犀。”顿一下,他笑问,“还记得我说要送你份礼物么?”
    好像是有这么个提法,而当时的原话似乎是——送你当聘礼。
    仝则笑得一笑,彼时不过当玩笑在听,此时此刻,他觉得再不认真对待,好像都有点对不起自己心口下方接近一寸长的伤疤。
    “是什么?”仝则眨眨眼,颇有兴味的问。
    裴谨起身,从外衣内兜里取出一封公文,“你的自由身。”
    打开来看时,和曾经大赦仝敏那封一样,只是上面还有着十好几个名字,仝则两个字夹在其中,除了姓氏,没有半点显眼之处。
    这个时点上他和皇帝勾兑此事,不用想,必是费了一番脑筋,夹带上这么些人,不就是为了不凸显出自己?
    裴谨的确是用青姬做了交换,内中故事并不足道,所幸小裁缝和他眼神一对,便即心领神会,没有再追问过程。
    “多谢。”看了半日,仝则只说出这两个字,心喜之情自是不足以言表。
    仝则当然是高兴的,这意味着什么完全可以想象。从前心心念念的钱财、自由他都有了,他可以离开京都,甚至离开大燕,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然而,时机似乎不大一样了。
    不知该说裴谨心机深沉还是用心良苦,仝则明知道他是一定要让自己喜欢,甚至爱上他的,最好这一切欢喜来的还要比他早才好。那么裴谨成功了,自己此刻的心境,的确已不想再离开。
    上辈子独善其身,从世俗意义上来说,仝则善得很是成功。不提艰辛,毕竟谁没有烦恼悲伤,和得到的成就相比,一切都是公平的。
    可如果这辈子依然那么活,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求得一份肯定,他突然就觉得那样的生活不可想象,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这是他的国家,正在蒸蒸日上日新月异,他想看着它成长,也想看着它强大,更想见证它变得越来越接近理想。
    诚然,他注定只是历史长河里的沧海一粟,生前不会风光无限,死后不会载入史册,将来也不会为后人知晓。
    但依然不能阻挡他来过,并且真真切切的努力活过。
    仝则脸上的表情变换着,从克制的暗涌到平静的欣喜,转折毫不突兀,落在裴谨眼里,分明又添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目的达到了,他的小裁缝不再想远走高飞了——当仝则得到自由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可以选择,而不需要挣扎或是平衡就可做出的决定,一定会符合他内心最真实的向往。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是冬夜苦短,仝则又有伤在身,俩个人各尽所能不大耗费体力的温存一刻,方才相拥而眠。
    翌日仝则醒来,裴谨已不在宅中,这本来没什么出奇,不料等到晚上,却还不见人回来,他问过正儿八经的裴谨亲卫,也只说大帅在商议受降、谈判等诸多事宜,恐怕是忙的不亦乐乎。
    裴谨这一走就是三个晚上,再回来时,却为仝则带回了另一份礼物。
    第89章
    这日直到夕阳西下,裴谨方从外头风尘仆仆的回来。
    打发了所有人,关上门,他脸上似乎隐隐藏着某种兴奋,虽没什么倦怠,却也掩饰不住一身的征尘。
    无论天气多冷,裴谨向来不过多加一件披风而已,此时解下来,仝则不必凑近也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硝烟味道,除此之外,还混杂了一股汗水蒸腾的热度。
    屋子里炭火生得旺,裴谨背上正冒汗,下意识解开领口,袒露出一片光滑的皮肤和笔直的锁骨,颜色比在京都时深了不少,加上汗水的点缀,看上去格外健美,甚至还带了种粗旷野性的力量。
    仝则盯了片刻,没敢再看下去,偏转视线,余光瞥见裴谨拿出一叠厚实的纸,不太像信件,他定睛再看,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公式和数据。
    “是那个大冢交代的,”裴谨说,“日不落号上的各项参数,其中几个数据非常有用。”
    他并没说那些你立了大功之类的客套话,眼睛里却分明写着信任和感激,仝则也觉得欣慰,略看看说道,“那就好,不能让英国佬专美于前,好东西嘛,当然要拿来分享,等改良了咱们的战舰,大帅一定更能横扫千军。”
    裴谨近来只要听到他说“咱们”这两个字,就特别容易心潮澎湃。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太了解一个冷静疏离的人要融入一段关系会有多难,是他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得来的结果,不过现在再回想,一切都很值得。
    只是有点可惜了,这样好的氛围,配上这样俊俏的郎君,却不能和他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
    “小骗子,得了手这么兴奋?”裴谨端详仝则的表情,含笑道,“宇田小白脸效率颇高,回头你替我谢谢他。”
    仝则摸着下巴,边打量他边笑,“呦,大帅这是,不好意思亲口言谢?”笑罢又摇了摇头,“我的骗术不算高明,大冢是因为思念母亲心情急迫,加上这个诱惑太大,也确实少有人能够拒绝。”
    说完便即想起身边人,奇怪在第一时间,仝则甚至没想到自己的母亲,而是惦记起裴谨和薛氏之间那点子龃龉。
    倘若易地而处,换做是裴谨呢,有人以他的母亲做要挟,他会甘心就范么?
    裴谨一定是在意薛氏的,否则就不会有少年时代那些苛责自己的行为。仝则没听他亲口提过,也不知他愿不愿意说,然而自己凭空这样想着,倒是比第一次听李明修提及要心疼得多。
    如果能早点认识你,仝则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像曾经照顾陪伴裴熠那样,做你的伴读,当你的玩伴,成为相伴你一生的知己和朋友。
    若你有烦恼,可以找我倾诉;若你有悲伤,可以尽情在我怀里痛哭;若你感觉不平,可以在我这里得到一切想要的慰藉。
    ——我愿守护你的脆弱和坚强,陪你长大成人,与你呼吸相闻生死相关。
    裴谨见他一直出神,只从那微蹙的眉尖中便体味出他在琢磨什么,心里一动,笑道,“在想我和家人的积怨?替我不平?用不着,要真有人拿他们来威胁我,我是不会动心的,说不准还当那是挺好的报复机会。”
    说话间,他眉梢眼角全是坏笑,仝则眯眼看着,暗忖每每他做这幅表情时,说的话其实多半都不会出自真心。
    掩饰基于习惯,那么他心里始终还是在意的。
    无谓和嘴硬的人计较,仝则笑笑,转口问道,“定了哪天回去么?”
    “你不是还没好利索,”裴谨不愿多提这个,冲他招手道,“有东西要送你,过来看看。”
    又送礼物?仝则颇有几分无奈,瞥着他道,“你是抄了幕府家,预备送我银票么,那先说好,低于五万两就别送了,还不够我随便做几身狐裘的。”
    “少来,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过钱?不过这玩意还真是抄来的。”裴谨一面笑他嘚瑟,从怀里变出了一只盒子,“我觉得你会喜欢。”
    这么自信,仝则挑眉猜测,里头十有八九该是支枪,从前他送的那支被金盛那伙人缴去,丢在了茫茫西山里,弄得他从此再没有防身之物。
    而裴谨这人又是枪不离身,不光自己如此,更要求他也如是照办。
    结果盖子打开来,果不其然,和他猜想的一般无二。
    一支转轮手枪,枪管锃亮,手柄乌黑,各自泛着诱人的光亮,实在是漂亮得令人发指!
    枪内没装子弹,仝则一面把玩,不觉啧啧笑叹,“听说这东西安全性不错,大帅附送二十颗子弹,想必够我防身的了。”
    裴谨的确在第一眼看到它时,就想起了仝则。那枪身线条流畅细腻,钢制的抛光面亮度惊人,彰显着力与美的极致平衡,静静地躺在那里,凝练而肃然。
    现在听仝则这么说,他觉得自己的初衷并不是因为思及危险,便否认道,“玩物而已,博君一笑。你和我在一起不会出事了,我保证。”
    他靠近仝则,手臂环上他的腰,额头相抵,看得见对方漆黑的眼眸,衬出面颊苍白消瘦,他的手轻轻一碰就能估量出仝则瘦了多少,当日所谓省粮食原本只是句玩话,可其人重伤之后气血两亏,还真让他自己给说着了。
    裴谨抚摸着他,不自觉从第一处伤疤开始——那是在周家遇见刺客时,左肩被刺中的一记刀伤。
    仝则身上的每一处伤,认真说,缘起都是因为他。
    裴谨手指缱绻流连,脑子里不由回想起初见,那时仝则给人的感觉,很像一只机警的山猫,言谈中流露出不多的一点锋芒,从容平和,而那些冷静警惕其实也还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
    现在他整个人都敞开了,越来越坦荡,越来越润泽,此刻安静的被自己环绕,那侧脸的弧度清晰坚毅,愈发趋于成熟,依旧是灵活敏锐的,却更沉稳,很像他手里的这把枪,在精致的外表下,暗藏机锋。
    裴谨对爱人不吝溢美之词,却并不知道这几天他不在时,仝则都想了些什么。
    仝则习惯未雨绸缪,既然打定主意不离开裴谨,那么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将来,再像从前那样隐藏在暗处只怕不易,很多事也没法像从前那样顺利有序的去进行。
    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他跟随裴谨前来,又得到了裴谨为他争取的自由,这层关系进展至此,如何还能想当然的,轻而易举瞒过旁人的眼睛?
    这世上,没有掩饰得住的情感,就如同贫穷和咳嗽一样。爱,一样难以掩盖。
    不能成为裴谨的软肋,裴谨回朝,会有更残酷的战争等着他,这场仗要持续多久也没人说得清。那么他首先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能再被人劫持,不能让裴谨分身乏术。之后,尽自己所能继续做一个细作,这是他早前就已决定好的。
    只要裴谨还需要,他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不过和最初的想法不一样了,这个决定无关刺激,甚至无关热血,只关乎,他喜欢这个男人。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也会有如此纯粹的念头,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至于将来再要碰到质疑,无论来自裴谨的母亲,还是来自于他的朋友,仝则知道,自己应该已能够坦然应对。
    他于是努力养好身体,认真吃每一顿饭。尽管他能察觉出,这一次的伤波及到心肺,时常觉得气短,偶尔更觉心慌,有时午夜梦回,他喘不上气被憋醒过来;有时出门散步,呼吸一口冷风,都会被刺激得肺部一阵剧痛。
    这些他都可以忍着不提,也能做到咬紧牙关忍着不咳嗽,反正迄今为止还能瞒得住游恒。
    仝则当然也着急,毕竟往后日子还长,不能早早落下一身病痛。
    他更知道自己有多贪恋裴谨的柔软和温暖,渴望会在每个心口疼痛的瞬间涌起,渐渐地,沉淀成心底一抹挥之不去的执念。
    裴谨何尝没有私心,指尖游走于伤痕上,他在心里想,还是不能实话实说。
    他要好好护着仝则,不让他再遭遇任何危险,可转眼半个月过去,仝则的脸色依然没恢复,唇色看上去也依然浅淡。倘若和他一起回到京都,倘若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查出他们的关系……
    何况京里还有那么多污糟的烂事,亟待他回去处置。
    他投鼠忌器了,只能想到一个暂时周全的办法,将仝则安置在较为稳妥的地方好好将养身体。
    希望他能理解这番苦心,乖乖地听话。裴谨身子贴上去,满含愧疚的在想,再给我点时间,等我解决了眼下的麻烦,一定会亲自来接你回去,因为我离不开了,也决计不会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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