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簌簌吹过,有落花摇曳坠落,仝则蓦地向往起裴谨的那些预感,尽管此时他正觉得额头发热,连时灵时不灵的直觉业已彻底消失不见踪影。
…………
天光暗下来,裴府里的下人开始掌灯了。
“冷血、疯癫、痨病,这一家子都占全了!真他妈的够热闹。”裴诠大剌剌坐下,头上直冒汗,“一晚上耗过去很容易,我等着你做决定,不怕再告诉你一句,我愿赌服输,敢拿命来赌,你呢,三弟,你不过是失去点权力,也不敢赌么?”
难得这人终于有了点血性,只是那血性,却是为掉转枪口用来对付自己人的,或许他也从来没认同过彼此是自己人。
正在这时,亲卫大步闯进来,附在裴谨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诠眼神一凛,再看裴谨神色,依然不辨悲喜。
亲卫带来的消息是关于仝则的,裴谨事先没有预判,既觉震惊又觉得一切很符合逻辑——符合那个自作主张之人的逻辑,而仝则拿着他的字和章,看似代表他本人,那群阁臣之所以肯签字也是因为忌惮他在城内的布防,那么一旦没了这层顾虑,那纸宪章分分钟会成为一场空。
至于为他奔走的人呢,却不能跟着成为一场空。
想起仝则病还没好利落,裴谨默默叹了口气,第一次无可奈何地承认,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人,从开始到现在,几乎从没有一天照顾好过。
“说什么呢,能不能光明正大点,能不能给个痛快话?”裴诠愤而质问道。
裴谨看他一眼,居然在这个时候展颜笑了,“能,准备笔墨吧。”
裴诠好似没反应过来,只当自己听错了,“你要什么?”
“不是要我的人撤出城外?会仿我的字却怕人认出来,更怕将来对薄公堂遭人清算,既不敢杀我,也没有理由杀我,你那位主子都怕成这样了,偏又搞出这么多事,不就是要我一封手书?”
裴诠先是一愣,接着不由神情一松,原以为裴谨有后手或是要再磨几个时辰,不料对方竟痛快答应了,只要有了白纸黑字就不怕他耍什么花样。
家里没有他的私章,却有随身信物,裴谨拿出一枚金制短刀,“去吧,把这个一并交给万总兵。”
说着挥了挥手,状似拂过额头,却飞快地做了几个看上去不痛不痒的动作。
裴诠盯着那信看,全然没留意。在场的也没人能看得懂,只有跟随裴谨在战场上冲杀过的亲卫才知道,那是他们野战时的手语,意思是:找到游恒,带那人走,越远越好不要再回头。
亲卫接信反身即走,裴诠不放心忙派人跟了上去。
裴谨看在眼里,却是不怕,亲卫甩脱几个废柴当是易如反掌,他知道心里惦记的人一定能安安稳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游恒会晓之以情,会理解他的自身难保,政治斗争落败,等待他的也许是监禁,也许是流放,而无论是什么,都没有必要找人陪他殉葬。
唯一可惜的,是承诺过仝则的话,终究还是没能做到,他不得不食言了。
“三郎,”尘埃落定,薛氏轻声叹息,早已控制不住泪流满面,“你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做不到呢……”
这是怪他狠不下心?都是凡夫俗子,谁也不是无情无欲的神仙,裴谨说不上现在什么心情,只随意耸了耸肩,“这样挺好,我也累了,以后多陪陪您和孝哥儿,裴家么,就多仰仗大哥了。”
再望向裴诠,他说,“放轻松点,我等着你的解药,至于虎符,我等着新帝下旨收回。”
裴谨言毕起身,走过去扶起薛氏,他装作看不到母亲脸上的泪痕,温声道,“我陪您回房,闹到这会还没吃饭,儿子也饿了,咱们祖孙三代一块用个晚餐。”
顺手拉起裴熠,察觉他兀自在瑟瑟发抖,裴谨皱眉道,“别怕,你是男子汉了,以后该学着保护祖母。”
三人携手出门,外间仆人无声让出一条路,至此已没有人做任何阻拦。裴诠眼睁睁目送,方才得到的胜利喜悦猝不及防地被打散了,只觉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忌恨和怅然。
晚上七点,京都终于开始全面戒严。
仝则走出方阁老家,身上开始一阵阵发冷,这又是发烧前的症状,正想着便觉身后袭来一道凉风,送来几许他熟悉的气味。
猛地回头,只见游恒就站在他身后。
“吓我一跳,你怎么出来了。”仝则呼一口气问,“小敏呢?外头正乱着,还不赶紧回去。”
游恒面无表情地凝视他,“你要去哪?”
仝则隐约觉得这人表情不大自然,漆黑黑的眸子里有种少见的凄怆感,之后又暗道是自己想多了,摇摇头说,“我正要回去,是三爷让你来找我的?”
游恒默了片刻,忽然道,“小敏姑娘,我已经安顿好了,你不用担心。早点上车,身上甭管带着什么都藏好,千万别让人看出来。”
仝则点点头,回身往街口走。突然一下,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心道不好,却没时间快跑或是回眸,只感觉兔起鹘落间,一记手刀狠狠地劈在他脖颈后头。
眼前跟着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第103章
逆水行舟,两岸的景物飞一般地向后掠过。
仝则醒来时, 感觉身下摇摇晃晃, 抬起头,映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第一反应是先去摸枪, 知道还在怀中老地方,他心里瞬时一松。随即坐起身, 这下动作偏猛了,脑后被袭击的地方一阵凛冽作痛, 他揉着脖子, 看向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罪魁祸首。
“这是哪?”仝则声音沙哑的问。
游恒在玩一把短刀,大概因为百无聊赖, 他不厌其烦地将刀拔出鞘再合上, 一张脸在阴影里愈发显得沉郁, 暗藏着某种不动声色的杀机。
“东海上头, 过了浙江快到福建,下一个大港口应该是泉州。”
仝则震惊一秒, 旋即想起游恒袭击自己时的镇定自若,此人应该早有预谋,那么无论将他带到何处也都不出奇了。
“速度倒挺快,我晕了不止一天两天, 少说也有五六天了吧,这中间你用了什么手段让我一梦不醒?”
虽然猜到,刚火还是没能控制住,出口的话自带了三分气结的冷嘲热讽。
游恒显然心情也不好, 冷漠的沉声回答,“迷香。”
所以走到这里已远离京都,终于可以让他醒过来了?
眨眼好几天过去了,什么黄花菜都早凉透了。只是这些人怎么总是这样,一声招呼不打,随意安排人的去留,每次都还美其名曰是为保护,弄得你不接受就是不理解他们一番苦心孤诣!
仝则瞪着游恒问,“他交代你这么做的?放逐我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
游恒垂着头,没好气地道,“岭南,那儿四季温暖如春,多好的地方,且天高皇帝远,如今广州城里最是繁华,你以后要从那出洋也极方便。”
果不其然,仝则一刹那只觉怒不可遏,旋即恶从胆边生,腾地坐起身,一脚踢翻了阻隔在两人之间的小桌子,其后迅雷不及掩耳一把揪住游恒的衣领,力气之大,竟将个铁塔般的人硬生生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他凭什么?想留就留,想打发就打发?”仝则怒吼,“有问过我的意思吗?你们哪来的底气,就这么霸道的处置我,他凭什么?”
赤红的一对眼,内中掀起巨浪滔天,心头承载不住愤怒,从醒来时积攒的不安彷徨到此刻的惊怒交加,全数势不可挡地爆发了出来。
游恒任由他拽着,只用右手钳住他的手腕,力道一点不容情,于是彼此都听到骨头被捏住的声响,嘎巴一下,不过再看仝则那怒气勃勃的脸上,却是连半点吃痛的表情都没有。
两个男人都在较力,气血上涌至脸,愠色晕染上了眉间。
“凭你自作主张劝说阁臣,凭你怀里藏着的草案,凭这是口实!将来会成为敌人攻讦他的理由,也凭他自身难保,不想再牵涉更多的人,更凭他心里想着惦着太多人,还要思量怎样才能照顾好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游恒每说一句,仝则心底的恐惧便加深一层,手指渐渐攒不住气力,他忽然明白了,要不是到了最后关头,不是输得一塌糊涂,裴谨绝不会出此下策。
这不是高高在上的侯爷玩腻了他的小情人,试图打发到海角天边。而是一个男人在最后的关头,依然尽力地在为他的爱人争取一点点自由。
然而他需要吗?扪心自问,仝则觉得自己一分一厘都不需要,那么这一点,裴谨难道弄不明白么?
“我是混账……你们也他娘的一样……”仝则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话音落,门帘子被掀开来,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朝里头看了一眼,瞧见两个男人正脸红脖子粗的面对面“交谈”,不由愣了一下。
仝则再气恼理智也依然在,见大喊大叫惊动了船家,忙手一松放开游恒,退回到床边,之后满眼警觉地盯着那女人看。
女人是来送午饭的,瞥见小桌子倒在地上似乎有点吃惊,先将桌子扶正了,才放下手中托盘,再望一眼仝则,她忽然笑了笑,之后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连连摆着手,笑容里显出几分羞涩的歉然。
原来是个哑女,听不见动静。怪不得那桌子都被踹翻好久,她好像一点没感觉到。
女人安置好菜饭,转身出去了,更识趣地阖上房门。
仝则这才顾得上打量屋子,见空间并不大,摆着简单的陈设,一看就是寻常渔人出海的船,只是怎么那么巧,刚好碰见一个既聋又哑的船主?
适才的争执被打断,愤怒也随之戛然而止。吵架打架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仝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抬头,正好对上游恒看过来的视线,对方眼里的血色明显也褪去了大半。
“那女人……”
游恒点点头,“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仝则有些疑惑,此时不吝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人心,“是你……”
游恒毫不犹豫的白了他一眼,“不是,人家本来就那样,我有那么卑鄙无耻心狠手辣么?”
仝则想了想,的确没有。被自己的怀疑精神弄得有点窘,他苦笑了下,“别介意,是我想多了。”
游恒不算满意地唔了一声,没再搭理他。
隔着一桌子简单到粗陋的饭菜,两个人面面相顾,看样子谁都没有半点胃口。
仝则此刻胸中有千言万语,酝酿了老半天,越发觉得一颗心如同吊在了半空,被一根细细的线拉扯住,徒然生出了一种慌乱的刺痛感。
他尽量平静的问,“京里什么情况?他不肯逼宫,那些人……是不是用什么人威胁了他?”
游恒略一迟疑,回答说是,“用的是自己人,就是少保的大哥。趁人不备他给太太和孝哥下了毒,用他们做人质。少保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再说逼宫的代价是血留成河,他一向都不主张自己人互相残杀。”
听见不是用自己来胁迫裴谨,他到底没成为裴谨的负累,仝则蓦地长吁一口气,同时心里又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失落于裴谨的决绝,为了“保全”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替他做了决断。
假如他们之间那纸契约还算数的话,那就是裴谨单方面的撕毁了协议……
仝则再问,“宪章没用了,你刚才说的意思,是那些人譬如曹薰之流,会以他逼迫阁臣署名行欲加之罪,这么一来,我就成了那个人证,所以不能留在京都,是不是?”
游恒再点头,“终于弄明白了?所以你不光不能留下,从此以后也不能再回去。不少人都见过你,特别是曹薰,你现在恨不得是他们眼里头号的通缉对象。”
仝则顺着他的话琢磨片刻,良久,认命似的涩然一笑,“那也不用去岭南这么远吧,一辈子不见,一辈子流亡么?你呢,也被打发来陪我,那小敏怎么办?”
“我都安顿好了,让人趁天黑把她转移去了城外,先找个僻静的乡下躲一阵子。”游恒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沓银票,“这是从店里取的一部分,做路费和生活所需尽够了。少保的意思是让你好好活着,你的身份路引都在,通缉令他会想办法压下来,只要不回京都,你应该都是安全的。
顿了顿,他凝视着仝则,一字一句很认真的说道,“别辜负他的心意,从今往后,你可以海阔天空了。”
仝则挑了挑眉,平生第一次觉得这四个字居然这么讽刺,讽刺到了一种沉重的地步。
火气早随着惦念一点点沉寂下去,而最初的心愿,此时听上去,仿佛就快要实现了……
仝则随意望向桌面,那银票无论数量还是数额,都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他可以东山再起了,可以出游海外去,人生不再有拖累,当然,也不会再有牵念。很容易就能活得和上辈子一样,一头扎进无边欲海间,浮光掠影似的享受虚荣带来的各种快慰。
从此后,无情无爱,自由自在。
浮生大抵如此,起点亦是终点吧,兜兜转转,宿命总归难以抗拒。其间也不过是穿插了一段还没完全展开的情感而已,而说到情感,并没有谁离不开谁一说,无非合则聚不合则散。
裴谨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看着他一败涂地,更加不会需要任何理解和同情,那是他的选择,仝则至此完全明白了,倘若易地而处,自己也一样会这么做。
既然已经离开,就不该再去想了……
仝则望一眼窗外,东海广阔无垠,海浪温柔无限,处处都在预示着一个灿烂美好的开端。他依然能活得光鲜,活得令人艳羡,甚至只要他愿意,还可以活出裴谨那种波澜不兴、优雅从容的态度。
这难道,不是他以前心心念念向往的人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