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么?”没有人会对温家的族长问出来这样大不敬的一句话,他的威严隔绝了所有的心灵的窥探。没有人问,他就自己问自己。“后悔么?”
后悔,是真的后悔。
但若是重来,当日的女安和当日的温岛,只会一遍遍重演这一场悲喜剧。
“我害怕失去你!”两个人没有说出口的话里,其实都在呐喊着这一句话。
“我害怕失去你,我不想你嫁给那个一文不值的商贩,我要把你从他肮脏的双手和舌尖上抢回来。我要珍惜我们之间的缘分。”
“我害怕失去你,我不想我们之间轻松快乐的时光改变,改变是危险的,它让我恐惧,让我害怕失去一切。友情不是爱情,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背叛我们之间的真情?”
说不出口的问话,永远不会听到回答。
温家聘的媒人干练,很快便安排纳采,代温家向王家正式传达求婚的意向。王恩甚是识趣,只当是第一次听说,再不板正那张教书先生的苦脸,与那媒人谈笑甚欢。媒人得了喜信儿,报得温家,车马费之外另有一大赏,真是人人欢喜。
问名也是媒人一手操办。问得王家女安大名与年庚,抄于一剪亮色红沙金印纸上,袖得怀里,一气儿跑到温家。温家携着媒人去商会请了卜卦先生,将两个有缘人年庚相卜,果是吉兆!不等喜讯回报王家,整个街巷都知道王家与温家结了亲家了,一时口口相传,最喜镇眼瞅又要办喜事儿了。
这一遭下来早秋很快赶走了晚夏。
就像有一日的风远远吹走了蓝靛的云朵。落日将一边的天空染得一片通红,从下至上沉甸甸地拉扯着天空的幕布,另一边却晴晴白白,轻轻松松地扯着天角。最喜镇最深处的瓦房间不知被谁中了一颗颗的银杏,秋风将银杏很快吹得满头金黄,金黄的叶子铺满黛瓦,又随着催生它们的秋风飘落,落满青砖一麦麦。
王家的家中也是换了个模样。
王恩是笑口常开了,待女安好了几倍,也不再叫她做活,只让唐氏加紧练她做女红,莫叫温家看轻了去。
“你这绣样子不好,针眼太粗,针脚太紧,就连花边都勾得简陋。”
最近也不知怎地,惯不爱与女安说话的唐氏倒是话多了起来。
女安紧了紧手,刚要应声...
“禁声!”唐氏又厉声道,“我并不想听你说话,你且做好手中的活计就够了。”
女安只得垂眉,她心中多少委屈,却又绝不敢怨生她养她的母亲,只得一个人含着这些心事,默默绣着刺绣花样。
平常嘴上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王安倒是成了个锯嘴葫芦,总是藏在床上,眼睛透过床格缝隙,窗格缝隙观察着家里的一切。他看到父亲小声哼着曲子写字,字歇了也是轻轻一笑,再不像往日生气揉搓成一团。他看到那个马脸儿的媒人前后忙乎。他看见母亲在女安低下头时眼睛射出的幽深的妒意。
小孩儿一翻身下了床,两步窜出了大院。
“安儿!你往哪儿去,中午可记着回来吃饭啊!”只有唐氏永远慈爱的母心一成不变,还是这样丝丝牵挂。
从院门处只模糊应了一声,唐氏又爱又怨地小声叹气“这孩子,永远长不大!”
她转回头来,屋中只剩她与女儿女安二人,一人占据房间的一角。
她久久地盯视着自己的女儿。
“你是怎么勾搭上温家那个大少爷的?”
唐氏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冰冷,完全不像个母亲。
针猛地刺破手指,指尖内的鲜血也像女安一样,愣了一瞬,然后像一个个晶莹的玉珠一样从指尖渗出,被手下的那块白布一下子吸了进去。
女安低着头,完全不敢说话。不用说内容,单只她说话的声音都会激怒唐氏,这是她早就知道的。
唐氏见她不答,竟下床了走过来。
女安听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这恐怕是母亲第一次这样主动地靠近她吧。
“你这花样子绣的像条死蛇。”唐氏饶有兴致地评论,又追问到,“娘问你呢,你是怎么勾搭上温家少爷的?”
女安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态。
这是女安第一次仔细端详母亲的脸啊,她还是同遥远的记忆中一样,年华好似并未停驻在她的脸庞,这张脸上没了平日常见的厌恶,倒是跟初见她时重叠了起来,眉目中依稀是她曾经失去的那份母爱。
唐氏伸了手去,两根指甲掐住女安的下巴,打量着自己亲生的闺女,下一秒,她猛地抽回了手。
女安也像是初醒一般,低头道“娘,我没有。爹带我去学堂的时候认识的...没有多说话。”
唐氏啐了一口“你当我是你爹这样好哄?见你一眼就念念不忘?天下哪有这般好事!你当你是那沉鱼落雁的西施不成?你给我说实话!”她上手掐住女安的耳朵,拇指用力向外一扯。
“娘,娘我错了,娘!”女安压低声音痛叫,不敢扬声,怕把父亲喊来。
唐氏素来知道女安有爱母之心,只是她心中恨意不消,从来都没有领过女儿的情谊。今天见她竟然宁愿忍痛也要庇护母亲,不愿意扬声喊父亲来救,心下不知怎地,竟多了一丝十几年都未升起的不忍。
她猛地甩手,回了床上,再不理会女安小心偷望过来的目光。
等到晚饭时候,王安才回家来,手中拿了个蝈蝈笼,里面的蝈蝈一长一短漫不经心地叫唤着。
“我打死你这个死孩子!”唐氏抢门出去,跑到院中正迎了王安,“叫你中午回来吃饭你不听,你是不是要急死你老娘!哎哟,我这个心啊。”唐氏一边捂着心,一边拿拳头虚捶自己儿子的后背,捶着捶着就抱着亲昵,又是摸耳朵,又是亲脸颊的。
王安似是没了往日的害羞,任她抱着亲,直到唐氏心满意足,嘴中直唤“我儿真乖,我儿真乖”
她还觉得王安比往日更加听话懂事了呢。这是让她心中唯一觉得有些安慰的地方。
女安还是在主屋中缝补,刺绣。她耳朵像是在疼,每一句话她听得清楚,那是她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带着浓浓爱意的责备。她早已不敢奢求,也不敢接近,她每日看着这样的,最渴望的事情,却望而却步。接近只会弄得事情更加糟糕,弄得自己更加狼狈。向母亲依偎过去的心从没有死掉,反而越发炽热,但是想要让母亲开心的献祭的欲望将她向背离母亲的方向越推越远。
“我要离她远一些,这样她才开心”这句话像是一把精巧的匕首,用心头的热血刻在女安的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