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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说过,气氛又沉重了起来。吴用赶紧说:“武松兄弟大仁大义,兼济天下,是我江湖儿女本色。”
    武松笑笑:“但我不爱强迫旁人做事。当初说好的,人各有志,若有人想做回百姓,回家种地、捕鱼、做富贵闲人的,武松悉听尊便。眼下梁山大事已了,功德圆满,这句话也该兑现了,是不是?——今日这顿酒,也算是个告别宴。若有不愿留在京城抗敌的兄弟,烦请来向我辞个行。我负责向朝廷支取赏钱,供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从此天南海北,互相挂念,还是一辈子的交情。”
    这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武松确实说过“不强求大家聚义”,眼下看来,竟是当真的。
    武松把眼一扫,见几个人互相在看脸色,便知他们想的什么。
    “大伙若想知道其他兄弟的意愿,我这里有呼延将军、杨志兄弟从幽州送来的信。他们打退了几次金兵,还一度打到了蓟州。都说打得痛快,这条命便拿来死守国门,便是战死沙场,也值了。”
    当初决定留守幽州的人选,都是有着热忱爱国心的好汉。因此他们这个决定丝毫不奇怪。
    “还有田虎旧部,有十几位头领愿意回乡种地,此时已领了钱,在出城的路上了。其余的,便是回家也没有饭吃,因此都决定留下当兵,最起码光宗耀祖,死而不怨。另外,方腊方教主的部队也决定留在京城,抗敌建功,为他明教打出一片江湖盛名。”
    鲁智深鼻孔喷气,当即表态:“洒家不走!说好的同生共死,谁要回家享清福,先吃洒家三百拳再说!”
    曹正、史进、张青、孙二娘等人齐声呼应:“就是!咱们练了一身本事,就是为了这当口派上用场的!”
    张清笑道:“不能,让,其他,山头的,杂牌军,比下去。”
    却也有人面露犹豫之色。尤其是柴进、朱仝、李云等人,当年本来好好的当着良民,却被十八般手段“赚上梁山”,虽然与大伙相处日久,兄弟情深,到底心中有些踟蹰:眼下有了现成的机会,能重新过回寻常百姓的安稳生活,要不要抓住?
    但众目睽睽之下,要想站出来宣布撂挑子,却也不是太容易。
    武松叹口气,唤道:“宋清兄弟。”
    宋清一怔,“我……?”
    宋清本是因着当年宋江杀人犯事,自己也被连累,因此顺水推舟上的山。在山上做的是专管筵宴的清闲差事。梁山军东征西讨时,也没什么机会出力。眼下宋江既没,宋清的处境颇为尴尬。武松也察觉到与他之间的嫌隙,尽可能的不号令他。
    武松说道:“令尊已没,你稚子尚幼,宋家的骨血不能就此断了。不如回乡奉祀宗亲香火,也好教宋大哥的在天之灵放心。”
    宋清不敢相信,愣了好一阵,才说:“若是如此……求、求之不得……”
    武松爽朗一笑,命人筛酒,自己持一碗,向宋清道:“往后等战事了了,我们兄弟去郓城县宋家村看你,你是做东不做东?”
    “那……那当然。”
    干了一碗酒,跟武松对拜已了,神情如释重负。
    武松又笑道:“朝廷的封赏,我会趁着小皇帝还听话,给你多讨些。你……”
    宋清寂然笑道:“不必了。留给东京的兄弟们做军费吧。”
    众人唏嘘之际,这才信了,原来真的是可以“好聚好散”的。
    公孙胜慢慢站起来,手中拂尘轻摇:“贫道……也需要静心清修提升一阵子,以后便到城内延庆观来寻我吧。”
    延庆观就在东京内城,离此处没两步路。大伙笑道:“道长住哪儿倒是都没区别。”
    朱仝、柴进互相看一眼,同时站起来。
    两人都是被李逵坑惨过的,心理阴影至今未消。柴进向众人优雅拱手,说道:“沧州横海郡有我亲戚宗族,在下实在挂念不下,乞返乡里……”
    一面说着,一面叫人再斟一碗,却是给了潘小园:“山寨钱粮事务,六娘弟妹尽可胜得,我也便无牵挂。”
    老好人柴进在梁山上为人低调,从不争功,更有不少人曾受过他的接济恩惠。大家听他如此说,都无二话。
    潘小园看着自己这位老上级,几年下来,脸上已是微现沧桑,不禁有些心疼。拿出孙二娘的豪气,跟他一口闷了。众人轰然叫好。
    林冲笑问道:“那么日后若还有江湖豪杰犯下弥天大罪,依然可以去投奔沧州小旋风柴进么?”
    众人哄然大笑。柴进笑道:“当然可以。若有好汉赏光前来,我好酒好肉相待,依旧荐他到梁山军中来效力。我在乡里还练得有五七百民兵,若有金兵来犯,不敢大夸海口,但横海郡十里八乡,定然教他们入内不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柴大官人威武!正该如此!”
    朱仝也趁机说:“兄弟也想回济州郓城县看看父老乡亲,正好和宋清兄弟路上做个伴。”
    卢俊义一直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下决心站起来,说道:“武松兄弟……”
    武松叫人筛酒,“什么都别说了。能跟卢员外在幽州同生共死一次,便不枉大家相识一场。”
    都知道卢俊义心灰意冷退隐江湖,即便是面对岳飞时,也不以大师兄自居,只让人们称他“员外”。眼下好不容易能重新领一份清静,此时告辞,也情有可原。
    有几个人当即便又看向燕青。谁知燕青面色尴尬,小声说:“小乙……还不能走。”
    再刨根问底,就忸怩不说了,低下头,掰着手指头,不知在数什么。大伙也只好不问。
    这头一开,便陆陆续续有二三十人请辞而去。潘小园在一旁微微变色,只怕武松这次玩得脱了,若大家真的就此散伙,岂不尴尬?
    但武松已经事先和她约定好,如有人要走,决不用计强留,更不能拿过去的“义气”绑架。她想想也是。如果在这当口还玩心机,那和以前的宋江有什么区别?
    于是只好静静看着。隐隐想到,当初将各路好汉“赚上梁山”所建立起来的凝聚力,原来竟如此不堪一击,一时间黯然神伤,不说话。
    熟料武松面不改色,一一和他们饮酒道别,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最后,阮小二长身而起,一碗酒喝光,说道:“我兄弟三个,当初跟随晁天王、吴军师劫取生辰纲,就是因为官司糊涂,日子过不下去,便是在泊子里打渔也像是罪过——未曾想一路来到今日,落草杀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如今……”
    顿了顿,喝一大口酒,朝旁边两个弟弟使个眼色,坚决说道:“如今梁山泊里无人,我们便还回去打渔,也算帮大伙守着这个老家了!武松兄弟,你休怪我们无情无义,但不管是招安还是什么‘兵谏’,我们是死也不愿在那污沓朝廷里做官的!你体谅下!”
    潘小园有些急了:“诶,五哥七哥……”
    这几位梁山元老级人物居然都毫不留恋的要走,也太不给大家面子了吧!
    武松却无二话,抿着嘴唇,淡淡道:“好说。你们一路保重。”
    阮家三兄弟眼圈都红,跟武松干了一碗酒,还不够,又唤潘小园:“多谢嫂子这些日子照顾。”
    她没什么可说的了,跟他们一一碰一碗,强笑道:“好说。”
    ……
    到得最后,梁山众人一醉方休,决定留下的只有一小半。大家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厅堂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仆役小厮来来回回的收拾残局。武松已不知跟人干了几十碗酒,面颊微红,扶着额头,慢慢走出去。
    余光一看,六娘要逞豪杰,跟几十个兄弟都一口闷了告别酒,此时已经瘫作一团不省人事,两个丫环正用力扶呢。
    “你们让开。”
    把两个丫环遣走,弯腰轻轻一提,把她扛在肩上,到内院找了个有软榻的屋子,顺手放下。
    还不忘叫一声:“来人!”
    不知从哪儿立刻闪出另外两个丫环,笑眯眯进来万福:“官人有何吩咐?”
    果然给诓出来了,“你们出去。外院守着去。没我的号令别擅闯。”
    这话吩咐得颇有绿林风格。两个丫环都是一愣,不知所措。但武松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吩咐丫环,是不是得说:“等本官传唤,再进来伺候”?
    不管了。确信屋里没人了,这才松口气,轻轻将烂醉如泥的女人揽在怀里,一下下捋她的头发,自己空荡荡的想心事。
    胸前突然一动,呢喃了一声:“都……都走了……?”
    他突然有些凄凉单薄之感。过客匆匆,聚了又散,那么多人都走了。只有怀里这一团温暖是真实的。跟着他聚义梁山,跟着他见证梁山的散。
    低头蹭蹭她白皙的脖颈,嗅她唇边的酒气,流香清冽杂着桂花香。她被胡子茬扎得痒,昏昏沉沉的微微偏头。摸摸脸蛋,热得像两团火苗。
    也轻声告诉她:“没都走。留下来几十个。他们既把命交在我手里,我就必须负责。今天睡一觉……明天立刻布置防务……”
    忽然觉得胸前一热,怀里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似乎是她哭了。
    “没想到会走那么多……阮家三位大哥居然也、也丢下你……早知、早知这样,我就拦一下……你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摩挲她后颈,安慰:“无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旁人谁都做不得主。就算最后只剩我一人,那我便一个人坚持到底。我……哎唷!”
    正慢慢说着,忽然肋下一痛,让她借着酒劲儿用力掐了一把。
    “什么叫只、只剩你……一人!难不成……我也会丢下你不管!”
    连忙说:“当然不是……但你一个女人家,如何打仗?你留在后方平平安安的,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她不服,想再反驳两句,然而酒气涌上来,终究变成了没意义的喃喃话语。
    他用心听着,听出一堆不知所云:“什么叫……‘大不了再穿回去’?”
    潘小园清醒一刻,随口解释:“我是说,那个……大不了重新落草。脱下的梁山皮,大不了再穿回去,谁……谁能把咱们怎么样……”
    武松失笑。这想法也忒幼稚。
    便想再安慰几句,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几声少女莺声焦急呼唤:“官人!官人!”
    蓦地焦躁。轻轻把怀里的人放在一边,喝道:“不是叫你们别进来么!”
    小丫环却显然不觉得“官人”需要什么隐私,在门外施一礼,慌慌张张说道:“官人,门外有……有人找……”
    武松彻底没脾气。拍拍她后背,自己翻身下榻,揉揉眼,拍拍脸,酒醒七分。
    “谁!”
    小丫环叽叽喳喳的说不清楚。武松只好穿堂过院,一路来到大门口,往外一探头,惊呆了。
    阮小七站在头里,朝他使劲挥手,笑道:“武二哥,开门啊。”
    武松:“你们……”
    方才纷纷离去的难兄难弟们,此时竟回来一大半。一群彪形大汉围在门口,堵了半个街道,百姓纷纷避之不及。
    小七爽朗说道:“我弟兄三个又想了想,虽然不愿做官,但若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临阵脱逃,算什么男人!前线打仗流血,我们却窝在水泊里抓鱼,没的遭人耻笑!喂,可说好了,你别让我们做官!我们也不愿听大官调遣!但有战事时,给我们一人一把刀,让我们痛快杀敌就成了!”
    阮小二阮小五跟着笑道:“就是!方才还以为你会留我们一留呢!哈哈!”
    武松再忍不住,唇边绽出一丝笑:“我若留了,那便成了勉为其难,哪能听得到你们兄弟这一番肺腑之言?”
    卢俊义立在一旁,也微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要是就这么回去养老,小岳兄弟都要看不起我了。”
    朱仝捋着他的长胡须,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是为着梁山留下来的。我朱仝过去好歹也是马兵都头,国家有难,哪能不站出来?朱仝此后跟随武松兄弟你,只要你不撤,我就不退!”
    身后几十人齐声叫道:“对!跟着武二哥,做一辈子江湖好汉!”
    再没有“义气”的捆绑,再没有虚伪的心机说教。男子汉一诺千金,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会坚守一辈子。
    武松将众人的面孔一一看过,严肃说道:“不过武松也跟各位话说在前头。既然决定同生共死,那便容不下得意忘形。梁山的军法依旧适用,谁要是不听号令的,休怪我不给面子。”
    众人大笑:“省得!”
    武松冲大伙深深一作揖,目光中豪气闪现:“好!既如此,明儿个辰时一刻,三大王方貌带人在旧酸枣门外练兵检阅。咱们大伙就去凑个热闹,不能输与他们!”
    第266章 改店规
    潘小园身处“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府衙正厅。这里曾经装饰着刺绣字画波斯毯, 每一寸都极尽奢华典雅;然而此时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值钱的装饰都变卖做军费了。
    她此前藏在京城各地的金子, 也已经派可靠之人巡查了一番, 确认都安然无恙。想挖出来跟武松显摆显摆, 这厮估计一辈子见过的金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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