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我能好好儿的去梁山找你?”
武松不说话。帮她把装满金子的小包袱拎起来,掂一掂。
似是不经意的,忽然说:“方三大王和我,还有宗泽宗相公,这阵子联名发江湖帖,号召江湖人士前来勤王。保国为民乃是江湖大义,就算有什么新仇旧怨,国难期间一律不许追究。若是和梁山有过节的,只要肯来为国卖命,往事一律勾销。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角色基本上都响应了。山西任原是相扑近战高手,曾放出话来要打遍梁山,前几日带着几百个徒弟来了,我让兄弟们休要跟他为难,好吃好喝的招待;淮西王庆与明教方腊素有嫌隙,但也带着孩儿们来了。我亲自去说合,让他们两家解了多年的怨仇。”
武松很少跟她发表这种长篇大论。她“嗯”一声,一时间没明白他说这些江湖事务的用意。
武松知她没懂,放慢语气,补充一句:“就算没条件来打仗的小帮派小角色,也大都送了信来,表明了支持。那些既没赶来、也没送信的,多半已经被金兵招降成了伪军,往日是江湖同道,往后就是战场上的敌人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这下听出他的意思了,抿了抿嘴唇,毫不犹豫地接话:“那是自然。汉奸比敌人更可恶,若是遇见了,千万别手软,最好一炮先轰死。”
武松微微冷笑一声:“那就好。”
长身而起,拎起一袋金子,一手拉住她手腕,“下楼小心。”
走没两步,踏到地上的楼板,脚底下忽然微微晃了两晃。
武松立刻警觉,将潘小园往后轻轻一推,“谁?”
楼板底下吱呀有声,过了好一阵,才有个闷闷的女声隔着地板传过来,声音里带着些讽刺的笑。
“哟,武老板给全江湖都发了帖子,可没把我们这些下水道的耗子当回事儿啊。”
声音飘飘荡荡。潘小园一惊:“水夫人!”
按照以往的交情,水夫人眼下是友非敌。可她这话的语气却不太像寒暄。这好几个月过去了,不知道风门有何变故,也不好贸然上去攀交情。
武松倒还记得这人,淡淡应一声:“料想诸位不太愿意上地面,在底下独善其身便好,也免得平白伤亡。”
按武松的标准,这话说得算是十分委婉了:你们风门里一个能打的没有,何必去无谓拼命?
水夫人冷笑一声,还没接话,潘小园连忙开口挽救一下关系:“夫人请上来相见。”
“潘老板的地盘,不敢随意涉足。”
潘小园心中一动。不知当初他们跟史文恭是如何约定的,这段楼梯自从归了她,风门确实不曾擅入一步。
那便隔着地板问候一句:“自上次一别,深感夫人相助之德,一向无缘再来相谢。眼下局势想必你们也清楚了。若是愿意合作,跟一众江湖朋友同做大事,我们随时恭候。”
水夫人笑道:“倒还是潘老板知道疼人——不怕你们笑话,敝处最近生计确实不怎么样,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倒是不介意找点活儿干。”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风门经历了上次的沟渠大搜捕,想必伤了些元气。而她方才意识到,最近的“靖难”政变,完全打破了东京城内的官匪生态平衡。风门原本就是在官府的默许下才能存活的,眼下想必是失去了“保护伞”,加上城内整体经济低迷,因此也开始缺钱花了。
水夫人的隐含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给饭吃的就是老板。要是潘老板不给活路,那他们也不介意去找其他东家。
好歹也共患难过——虽然被他们坑去不少钱财。但就冲他们从没擅闯密道这份“职业操守”来看,还是可以再合作一下的。
武松不是刚刚表了态,只要为国卖命,大伙就都是朋友,什么恩怨都不计较。水夫人在底下,想必是听到了这一句定心丸,才敢大胆开口接头的。
武松忽然说道:“你们风门的落脚地不止东京一处吧?在其他去处,有没有分舵什么的?”
这一问没头没尾。潘小园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武松开门见山,直接说:“旁的事想来你们也做不了。传递消息、扩散风声总行吧?最近朝廷发行的卫国公债,你们有关系网,在南边其他市镇里也说道说道。”
潘小园这才明白,喜出望外。二哥脑子有时候还挺活泛。
连忙补充:“对!若是做得好了,回头来找我支报酬。”
第277章 物价
能动员的江湖势力都动员起来。潘小园每天“日理万机”, 一面敛财,一面流水价的花钱。她觉得自己经营的不是国库,而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一根管子往里注水, 一根管子往外放水, 天天提心吊胆,唯恐有枯竭的时刻。
可在忙碌的缝隙里, 心中偶尔也闪过一个念头。
这段时间东京城虽然暂时安全, 但北部州县时有沦陷, 战线在一点一点向南推进。虽然联军方面派去了不少救援,但毕竟良将难得, 无法顾及所有地区。有些村镇里的守军实在不堪一击,未等救援赶到,已经全部投降哀哉。
有一次岳飞应援不及, 徒劳而返, 失望至极之下, 忍不住悄悄评论, 若是能多几个会带兵的将领,哪怕若是史文恭驻守在彼,情况不会那么糟糕。
可是史文恭其人已经失踪多时,江湖上销声匿迹,没听到一点风声。若是按照武松的推论,这时候还不站出来保家卫国,甚至不表态站队的, 多半已经成了汉奸,或者在成为汉奸的路上——在和金兵的无数次简单交手中,这个推论已经被多次验证准确。
于是她也得做好准备。万一史大师兄真的以带路党的身份重出江湖,那么谁都不能再念旧交情,必须毫不手软地把他绞杀,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当然梁山众好汉是十分乐意这样做的。
而她自己呢?下下狠心,假装没认识过这个人吧。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便慢慢不再担忧。这日在度支司忙了一早上,回来在驴车儿上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街巷,把那小毛驴吓得一拱。那车夫经验丰富,也就赶紧停下,等待鞭炮声响过。
潘小园探头往外一看,只见是个富户家门口张灯结彩,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几个家丁眉花眼笑,正把一个描金拓红的匾额往门楣上抬。衬着旁边的花红锦缎无一不光鲜,倒像是做喜事了。可若是做喜事,如何不见新娘子的踪影?
仔细听听旁边百姓议论,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那富户是因着一口气认购了一万贯国债,按照郓哥编的打油诗,折合成整整八门霹雳火炮,让周遭百姓惊羡不已。开封府更是派人送来宗泽亲手题写的匾额“拥军之家”,这会子正郑重其事地往他家大门上挂。
七姑八姨们指着远远城头上林立的黑黝黝炮架子,笑道:“看到没,从大杨树梢底下左数,那八门炮,便是唐员外捐的!炮筒上刻着他名字哩!诶,据说还请大相国寺的师父去开过光,保准一打一准,每发一炮,轰死一百个金兵鞑子!”
路过的、围观的,三教九流啧啧称奇。鞭炮声音传遍大街小巷,“唐员外”瞬间成了市井里的传奇人物。
潘小园捂着嘴暗笑。郓哥也真敢玩,可惜文化程度不高,再铺张的排场,都盖不住一股暴发户的土味儿。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他还当是县太爷给乡贤题匾额呢!不过宗泽居然也配合——难以想象白胡子宗泽挥毫泼墨,题写什么“拥军之家”情景。
更是连“大相国寺开光”都搞出来了。也难怪,大相国寺在政变当日,被鲁智深烧了一小半,此时亟需钱财修复,善男信女们的供养不够用,只得向公家低头,干起了“有偿开光”的活计。不用说,也是郓哥搞出来的新花样。
虽然看似粗俗可笑,但芸芸众生们还真吃这一套。一路走过去,“债券认购点”永远有人排队,购买国债俨然成为时尚之风。就算不能像富豪员外那样一掷千金,出手就是几门大炮,但花上几贯钱,给城头的神臂弩加个零件儿,给禁军小伙子们添把刀,中产以上的百姓们还是乐此不疲。希望在一点点升起来。
到了府衙门口,下了驴车儿,照例几个小厮迎上来。如今府衙里自带的丫环小厮仆役婆子都已遣散了大半,只留了五六个机灵懂事的,偶尔使唤。
百姓们也慢慢知道,府衙里的“相公”和“夫人”换成了两位亲民的草根,再不会有恶犬守在门口,也不会再有狗仗人势的家丁在街上作威作福。于是门前慢慢热闹起来,挑担子摆摊的小贩也聚起来了,门口广场俨然成为一个小小市集。
潘小园想起武松昨日随口说想吃白煎羊肉,正瞧见不远处开着个屠宰肉铺,便也懒得使唤下人,自己过去,叫那卖肉的称三斤羊肉。
一包肉到手,才目瞪口呆地惊呼一声:“什么,要七贯钱!”
那卖肉的搓着一双大油手,嬉皮笑脸:“娘子是足不出户的贵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脸一沉,朝那卖肉的说道:“敲富户么?别以为我没逛过市场,米两百钱一斗,布六百钱一匹,猪肉一百五十钱一斤,羊肉贵些,但也贵不过五百钱,这还是当日新鲜宰的——三斤羊肉,你管我要七贯?”
那卖肉的见是行家,态度端正了些,可仍是一副占理儿的笑:“嘿嘿,娘子说的,那是半年前的物价,娘子不知近日城内各物涨价涨得多厉害?你去满东京城的粮米店逛一圈,能找到两贯一石的米,小人给你磕头!——娘子休要固执,小人这羊肉两千钱一斤,如今已是良心价,给娘子抹了个零头。娘子若不信,换个肉铺看看,或者明儿再来,说不定要涨更多哩!”
潘小园见他不像说笑,自己心里一虚:难道自己已经如此脱离生活了?
问身边小厮:“现在白米多少钱一斗?”
五六张嘴巴齐声回她:“若是遇上良心商贩,一斗米能六七百钱买下。”
还有人见她和善,凑过来说:“方才见到那个唐员外,家里本是开粮店的,这会子说是避战乱,派人大批收购粮米,眼看着粮价蹭蹭往上涨,底下小摊贩跪下来求他,都不往外卖!——像这样的大户,京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夫人你说,这价钱能不涨么!可我们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勒紧裤腰带,少吃两口!”
更有人压低声音,悄悄说:“夫人也赶紧多买点粮食存着吧。听说河北东路那边战况危急,黄河都要决口了!往后没吃的……”
她恍然如梦。回到府衙,叫来昔日的市场调查员董蜈蚣:“给我把京城里的物价,粮米、肉蛋、布匹、茶盐,按老规矩给我抄录一份。”
……
拿到详细的物价清单,她才终于真正相信,方才那卖羊肉的竟没骗她。
上辈子生活在和平年代,所经历的不外乎每年几个百分点的通货膨胀;至于“战争时期物价飞涨”的荒诞奇闻,什么扛着钞票买馒头,十万银元换火柴,只是在历史课本里见过;来到这个社会以来,虽然每年也有微乎其微的通货膨胀,但已经习惯了固定的物价。
而眼下大战在即,北方边境千疮百孔,各地粮食供应都出现了缺口,东京城向来是靠各州府输送物资来维持运转的,只消一个谣言,只消一处货品供应不足,都会引起局部地区的百姓恐慌,人们大量囤积各种生活必需品,更是给了奸商们可乘之机。
大肆散布不实消息,今天这个短缺,明天那个断货,趁机疯狂收购粮油布匹,抬高价格,才造成了东京城物价的一路攀升。
潘小园一头冷汗。幸亏当初打消了增发货币的念头。否则物价更是一路野马奔腾,还没等到金兵打进来,东京城自己得先乱了。
也有点想通了,国债的顺利销售,并非百分之百都是郓哥的功劳。物价涨得飞快,现金越来越不值钱,就算买成粮米也维持不了多久;而国债的利息是可以用粮食、绢帛、茶盐等物资来抵换发放的。于是将余钱“存”在国债里,反倒可以勉强抵消一点点物价上涨——老百姓都不是傻子,知道如何选择最利于生存。
而如唐员外那般的不法奸商们,哄抬物价赚来巨额利润,再用于投资国债,获得稳稳的利息收入——这不明摆着薅国家的羊毛吗!
也就是薅她潘六娘自己的羊毛。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百姓的钱财被高物价“搜刮”走了,投机分子们稳赚不赔。为了迫在眉睫的战争,这股歪风邪气必须杀一杀。
她下厨,一边洗羊肉,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厨房里有厨娘殷勤接过来:“何劳夫人伤手,让我们来就成了。”
她宝贝似的把羊肉捂怀里:“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七贯钱呢,别让人做坏了。
过去在阳谷县时不太喜欢烧饭做菜,嫌耽误她赚钱的时间;可如今呢,烦劳的文书工作中腾出时间做点吃的,反倒是减压了。
但还不忘了应用一点点官太太“福利”:“给我烧水。冷水用起来扎手。”
几个下人纷纷掩嘴笑。过去曾有农民憧憬皇帝的生活,说那皇上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皇上锄地,用的一定是金锄头;皇上挑粪,用的一定是金扁担。
今有诰命夫人潘六娘,洗羊肉时有下人专门烧热水,用的是价格十倍于羊肉的雕花小铜炉;煎羊肉时有人专门在旁边帮忙扇风,拿的是苏州特产的双绣鸳鸯扇;被烟火熏得头晕时,还有人殷勤递来一瓶开了塞子的异域花露,清香扑鼻,提神醒脑,是前任主人遗留下来的御赐珍品——金锄头金扁担,风光无限。
武松回来得晚。其实他五天里,有三四天胡乱睡在军营,绷紧了弦应对一切突发情况。也曾被外强中干的防务系统弄得焦头烂额,也曾为禁军士兵不堪一击的身板气得骂娘,也曾偶尔带领小股哨骑北上巡战,分散敌军兵力,减轻被困州县的压力。回来之后满身征尘,盔甲战袍一脱,身上能刷下两斤沙土来。
可一旦回到府衙歇脚,他还是会尽量收起一身的煞气匪气。身上的灰土让人用力掸掉,明显的血污先洗下去,杀人的刀丢在外院,散乱的头发拢拢好。知道里面有个柔软得吹弹可破的女人等着他,不能把她吓着了。
她不嫌他脏,每次都是欢欢喜喜的迎上去相见,毫不在意地拉他那双日渐粗糙的手。他倒是过意不去,也是舍不得让花朵一般的人儿跟着他一块脏,于是不让她往怀里扑,略侧一侧身子,笑道:“先让我去洗洗。”
潘小园也就不拦他。其实她自己也爱干净,但男人为国卖命,总不能表露出嫌弃他的样儿——他也没嫌弃自己那俩大黑眼圈啊。
等他拾掇好了,羊肉也煎得了,细细的撒上盐和孜然芝麻粉,简单粗暴一大盆,旁边是熟菜、面饼、一壶酒。武松两眼直放光。
直到一盆肉下去大半,才似乎把智慧和理性吃回来,不觉感到歉疚,盆一推:“这羊肉做得真好吃……你也吃。”
看看底下剩的都是碎渣碎骨头,厚着脸皮加一句:“剩下的这些是连筋肉,其实最好吃。”
潘小园一点脾气没有。就算是武松的“残羹剩饭”,她从里面拣出几块漏网的好肉,就着面饼蔬菜,吃完也就饱了——这还是看他吃得香,自己食欲大增。
武松确认一遍她确实饱了,不客气地把那盆又端回来,消灭得渣渣不剩。
心满意足一抹嘴,才想起来分辨滋味,猜一句:“你做的?”
她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武松乐得给她戴高帽:“比这府里厨娘做得好。”
她乐了,再追问一句:“哪里好了?”
“旁人知道我喜欢羊肉里加芝麻?”
她扑哧一笑,跟他一道没心没肺乐一阵:“这不叫好,这叫投其所好。”
武松夸过几句,却又泼她冷水:“你也忙着许多公事,以后上灶做饭的事就别亲自动手,省得累坏了。”
她乖乖“嗯”一声,笑道:“也没太累,有人给我扇扇子、烧热水、打下手,惬意得很。”
武松想象着那场景,也忍俊不禁。
不过还是要再提醒一句:“还有……羊肉价贵,你要是喜欢,买一点自己吃就成。我——我饭量大,还是吃猪肉划算。以后别浪费钱。”
说到浪费钱,潘小园可是一肚子抱怨:“往后怕是吃不起啦。你不知道羊肉已经贵成什么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