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怅然若失,寻思着眼下府衙冷清,空房甚多,武松又不在,回头请些朋友住进来,也多少添些热闹。
到了水井旁边,蹲下来,找到做了记号的青砖,轻轻一掀,露出渗水泄雨的下水道入口来。透湿的石板上,一个扎得紧紧的小油布包。这是风门和她约定的送信地点。信件推进下水道,再用细竿子一顶,就能到达她府衙的井边。
水夫人隔三差五来一封信,汇报国债发行的情况。而这次的油布包里,装的却不是水夫人的信。她拿回屋里打开一看,忍不住又惊又喜,暂时忘记武松离去的失落,笑了。
第280章 定计
信是从苏州一路辗转而来的, 落款是李师师。一行行潘小园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手迹, 先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她的近况——明教朋友们多有照顾,水乡生活无比惬意,更美妙的是,终于可以尽情享受以前可望而不可即的美食了。
整整两页纸的“近况”, 有一页半都是在报菜名:菰菜、莼羹、鲈鱼脍、鱼头煨汤、樱桃火腿、西湖醋鱼、响油鳝糊、太湖三白、鲜肉汤团、猪油麻饼、梅花糟鸡脚——这些是已经尝过的;还有鲃肺汤、腌笃鲜、昆山卤鸭、杨梅青团、荷叶笋汤、稿荐酱肉——这些是还没来得及品尝的;另有大闸蟹季节未到,她已经预定了一百只;就等秋天六月黄了。
当然体重也难免飙升了六七八九斤,但对于李师师的身材来说, 就算再胖十斤二十斤, 也就跟个寻常健康女子没太大区别。比起顾大嫂这样的女汉子,更是依旧相距甚远,大有提升的空间。
不过李师师的重点还并不在唠嗑。风门已经运用了遍布全国的通讯网,把“卫国公债”推销到了大江南北。当然在江南地区, 由于天高皇帝远,当地人又精打细算,又是明教势力范围之下, 因此国债的销售比较惨淡;唯有李师师拿到债券样本, 看到上面一行行赵佶亲手书写的抗战口号, 往事浮上心头, 不免唏嘘万千。
在不少“爱国”人士口中, 太上皇赵佶沉湎酒色, 以至于差点把国家带进万丈深渊,京城头牌名媛李师师难辞其咎——若不是她妖媚惑主,太上皇何至于荒废国事!
这种传言, 李师师自从十四岁起便没少听过,耳中已经听出了茧子。她是明事理的女子,也知道“红颜祸水”之说多么荒诞,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但十几年潜移默化的舆论压力,还是让她多少有些罪恶感。因此过去和太上皇相处之时,也曾努力忠言进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祸水”。而当燕青沦为卖国帮凶之时,更是毫不犹豫地拉他回头是岸,以至于将自己也暴露于危险之中——这些行径,她从来没后悔过。
眼下国家危难,别的她帮不上忙,但作为昔日的国之瑰宝,李师师最不缺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美貌,二是钱财。
当即决定鼎力相助。十几年盛宠,攒下了无数财富。金银珠宝尚在其次,她身边还带了书画家赵佶的多件私房大作,有书法,有画卷,有写在帕子上的小巧联句,有用胭脂随手描出的小令,还有“御用”过的各种私密小物,就算隐瞒作者的身份,单凭艺术价值,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挑些体面的物件,再加上些她原本的财物积蓄,雇了可靠的镖局,一路护送来京,说是小小的为国分忧。
潘小园捻着一张张信纸,上下打量着长长的清单——她管这叫“小小的为国分忧”?
艺术品估价的工作她做不来,得去找李清照帮忙鉴定;但就算是剩下的那一半金银珠宝,也得至少价值三百万贯以上。
并且李师师明确表示,这些东西算她捐的!
本来就是官家赏赐的民脂民膏,“完璧归赵”这个词,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潘小园心潮澎湃。还是决定等艺术品估价完毕,按照最低价值,给她送去相应的债券面额。李师师习惯了富贵生活,总不能让她下半辈子没着落。
岳飞终于被从“认购国债”的土豪榜首被踢了下来。谢天谢地。
第二日,换身体面衣裳,叫董蜈蚣赶车,亲自把李师师送来的各样艺术品“押送”到赵明诚府上,来求估价。
李清照如今被授予了御史台方面的官职,负责朝廷与基层的往来文书工作。她积极参政,但却不好意思抛头露面,于是“办公室”便设在家里;开始还做得谨小慎微,生怕写东西写得不如身边的男同僚们。可后来发现,自己的文采甩了别人几条街。大伙立刻开始依仗这位才女,什么大小文书都先拿来请她过目,拿出去倍儿有面子。
于是大才女每天从早忙到晚,居然清瘦一圈。连带着紫褐色鸡翅木办公桌上的几只猫主子也略显憔悴,见了潘小园,也知道这人是“罪魁祸首”,今天甚至连小鱼干也没带,十分不满地叫了几声,扭头跑了。
潘小园跟她寒暄一阵,开门见山说了这些珍品的来历。李清照感慨一阵,拍胸脯保证,这些艺术品由她来负责组织拍卖,寻找买家。
潘小园连忙称谢,又提醒一句:“娘子日夜操劳,可别劳累过甚。必要的时候也别怕使唤别人。”
李清照做了数年家庭妇女,从来没有“职场经验”,更不知上卯下班为何物,可要提醒她劳逸结合,公私兼顾。
才女一点就透,笑道:“这我明白。如今非常时期,谁人不紧张出力;等局面好转了,我再清闲去。”
没说笑几句,忽然又严肃起来。
“正好趁娘子来访,我家里还有些闲置不用的资产,跟拙夫商量过,不如全都换钱认购公债。我夫妻俩原本过的便是清贫日子,要那么多富贵也没用。”
潘小园清点着她手中的单子,张着嘴,点点头,半晌才想起来道谢。别的官宦人家,就算为国出力,也不过是出了家中的余钱;而李清照连自己的嫁妆也拿出来了!
谁说女人靠不住,此时此刻,她对姓李的女人们充满了感激之情。
赵府里的小丫头可比她手下懂规矩得多。等女主人正事告一段落,才打起帘子,优雅一福,笑着禀道:“潘夫人,娘子——官人回来了!”
李清照连忙放下手中的单子,整整衣裳迎出去。潘小园跟赵明诚也是老熟人了,用不着回避,客客气气地也出去相见。
赵明诚呷口茶,笑道:“如今内人忙于政事,自己给自己揽活儿,招待不周,娘子恕罪。”
潘小园赶紧说哪里哪里,将李清照大才女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缺了她国家就不转。
可赵明诚依旧有些局促,又笑:“便是她最近公务繁忙,敝宅打理不周,娘子来访,连口好茶都没有……”
潘小园连忙又说不用不用,自己一介俗人,吃不出茶叶好坏。
李清照也颇觉不好意思,唤下人:“还不快去马家铺子催催今年的新茶!”
眼看赵明诚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潘小园觉得明白他心思了:自家娘子的才情本来就高,如今有了官职,做起公事,成绩斐然,可把他这个夫君给比下去了。既然操心公事,不免有些疏于打理家务,看来小赵官人也有点意见。
而李清照显然也觉出来,自己眼下在政坛脱颖而出,有些对不起丈夫,于是言语中也陪着小心,事事顺着。
潘小园察言观色,心里头暗叫不妙。也不能怪赵明诚心胸狭窄。这年头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大出风头,事事胜过自己?
自己好心让李大才女施展能耐、发光发热,可别成为破坏人家夫妻关系的罪魁祸首。
观念的扭转非一日之功,一时间想不出釜底抽薪的解决方法,只能故作天真地打圆场,胡乱瞎扯:“赵夫人为国出力,御史台里的大小人众谁不敬她!连带着羡慕你赵官人得此佳眷,其他人怎的没这个福分!——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术业有专攻,听闻赵官人你在编纂什么《金石录》,这事可千万别落下。眼下打仗,印书治学的事儿不得不稍微缓一缓;可以后若是太平了,还得靠你培养人才,把金石学发扬光大,这是名垂青史的佳话。等你的书写出来了,可千万别忘了给奴家送一本带签名的。”
论起金石学这个“特长”,赵明诚确实称得上当世第一。眼下战乱之时,这种清高学问没什么用武之地;听了潘小园一番衷心夸赞,自尊心有所回复,终于有了笑容,客气谦让了好一阵子。
回去的路上,特意绕路去南薰门外军营探望了岳飞。因着大批精兵出征北伐,营里稍嫌冷清。只有前来投奔勤王的各路江湖义军,在岳飞的调度下,磕磕绊绊的进行磨合训练。
远远的见岳飞满头大汗,不厌其烦的示范一个简单的劈刺动作,不去打扰他,留了点吃食衣裳,便回到自己府衙。
车行大道,看到白矾楼、熙和楼等娱乐场所都是都是生意冷清,往日的热闹不复存在,有的门前甚至开始堆垃圾。还有些酒楼干脆挂出转让的牌子,不营业了。
心里头忍不住暗笑。武松砸了一通熙和楼,算是给整个大宋官场“杀鸡儆猴”立了个威,一下子扼杀了铺张浪费的官场习气。可这一通畅快打砸也带来了相当的副作用:东京城的餐饮娱乐业整体低迷,连带着歌伎舞姬——过去李师师的那些同行们——也大批失业,有人只能去大户人家里做婢仆。潘小园自己的府衙上,就已经拒绝了好几个来寻雇佣的欢场女郎了。
有一次董蜈蚣甚至汇报说,似乎看到李娇儿也混在待业人群当中,寻了个私窠,卖笑糊口呢。
失业人数大幅上升,街上闲汉乱转。这边物价高涨,很多百姓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成为了越来越明显的不安定因素。
回到府衙中厅,思索片刻,写了几个名字地址,命把这些人请来。
过一刻钟,郓哥先来了。重新穿上了绸衫皮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笑嘻嘻四处看。
贞姐从办公室里探头出来看一眼,嫌弃地一撇嘴。刚要缩头回去,潘小园叫她:“你也出来开会。”
只好放下手里的纸笔,扭扭捏捏出门。没等走出来,又回去把手头的国债发行记录本抄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这才气定神闲地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算是提醒郓哥:你这段时间要是还耍了什么花招,把柄都在我手上呢。
郓哥不理她,眼睛直直的往外看,笑道:“我干外甥女儿来了!”
孙雪娥抱着小豆腐,让丫环一左一右地搀扶进来。周通憨兮兮的护在后头。
小豆腐两只眼睛睁贼大,骨碌碌转着,打量周围高门大户的新环境。折瘪的耳朵也舒展开来了,呼扇呼扇的像极了她爹。忽然一张嘴,吐一个泡泡。
眼见几个大人全围上来,这个喊“叫舅舅”,那个喊“叫姐姐”,几张大脸聚集在上方,挡住了她探索新世界的视野。小娃娃不知是失望还是生气,嘴一瘪,就有要哭的架势。
潘小园赶紧拦住:“娃娃回头再逗——话说妹子,你也请几个乳娘照顾,一个人带孩子多累!”
她本来只请了周通。但总不能把孙雪娥母女撂家里,于是理所当然地一起来了。孙雪娥乐得晒娃,倒不害羞。
但也看出她这段时间憔悴了不少,说不定没睡过一个整觉。眼尾耷拉着,脸色青中发黑,要不是一脸幸福的神情,真要以为她被老公虐待了。
孙雪娥大大咧咧笑道:“不请,不请!现在城里东西那么贵,有钱我还攒着买吃食呢!——大夫说要吃什么黄豆、鲫鱼、乌鸡汤,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多贵!但不吃不行,你不知道下奶多麻烦!……”压低声音,得意地向她传授经验,“人家都说,生出来之后得立刻让孩儿吃上奶,以后才会顺利。我是不凑巧,耽搁了不知许多久,可苦了孩儿了!嗦疼了也出不来一口。开始问了邻家,说是要按,请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们是合伙骗我家钱!然后去看大夫,开了一堆苦药渣子,还说让我多喝汤,肚子都要胀破了——也是骗钱。后来我都开始准备米汤了,累得睡了一大觉,你猜怎地,醒来之后居然发现在淌……”
周通听着媳妇大谈育儿经,越来越尴尬,终于觑个停顿,让她告一段落。
“这些回家再说!嫂子把咱们叫来有正事!”
孙雪娥不满:“你闺女不是正事!叫你给起个名儿,一个月了都没起出来!你让六姐儿评评这个理……”
周通大怒:“再聒噪回家!”
孙雪娥瘪嘴:“回家没人照顾……”
潘小园及时插话:“你们别担心这个。若是怕没人看顾,不如搬到我家里,外头十几间空房随你们挑,大伙也热闹。”
孙雪娥喜道:“真的?”
周通智商在线,知道这大约是要派任务了。对于他闺女的干娘,周通极尽恭谨,一张大脸褶成一片,笑道:“嫂子今儿有什么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周通比她大了将近一轮,哪能就此把人家当小弟。赶紧谦虚几句,让人上茶上点心。
小豆腐难得见到这么多生人,哭两下,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哭,转而好奇地将每个人都审视一番。小脑袋再一转,看到了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眼珠子一下凝住不动了。
燕青风尘仆仆赶过来,朝着这位梁山新成员抿唇一笑:“哟,周小娘子。”
声音中自然而然带着长辈般的宠溺温存,周小娘子一点也不害怕,还懒散散眨眨眼,作为回应。倘若周小娘子早生十几年,单凭这四个字就得迷上他。
孙雪娥嫌他夺走了娃儿的注意力,没好气提示一句:“还不会说话呢。”
除了孙雪娥,其他人对燕青都多少有些芥蒂。周通轻轻白他一眼,不阴不阳说道:“兄弟你也来了啊。”
周通知道自己脑子不灵活,每次这人一到场,总觉得要被他当猴儿耍。
潘小园却不计前嫌地招呼:“小乙哥,坐。”
卢俊义为国征战,李师师隐居江南,燕青最在乎的两个人,都多少过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他自己呢,应该再没有背信弃义的动机了吧。
不奢求所有人都跟她讲义气。这是个人才济济、百花齐放的时代。小家子平民出身的潘六娘觉得自己不学无术,一不会吟诗填词,二不会带兵打仗,做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唯一的长处,就是广交朋友,挖掘出每个人的优点,让他才尽其用——为我所用。
譬如早就知道郓哥儿见风使舵,见钱眼开,所求不过“安稳富足”四个字,那便给他安稳富足,他便会成为自己坚定的盟友。
而燕青要什么,旁的她猜不出,但有一样,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
笑嘻嘻给他递过去:“师师的信。里头有一句问候你的。”
燕青垂下眼眸,不露情绪,微微颤着手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
又听她说:“不过有五句是问候我的,四句问候金芝公主,三句问候鲁师父,两句……”
燕青苦笑:“表姐饶了小乙吧。”
她嗤的一笑,转移话题,极低极低的声音问:“攒多少钱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燕青坑她巨款,约定一年之内还不清一千两黄金,便只能以身抵债。眼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这半年里,燕青积极参战,为联军立了不少大功。在旁人看来,他是在努力“将功折罪”、“替天行道”;而潘小园知道,梁山赏罚分明,立功之后人人有奖金,他是在疯狂攒钱呢。
燕青听她这么问,愁眉苦脸,也低声回:“不多,也就八九百两吧。”
她心里暗暗称奇。燕小乙果然有一套。
其实以她眼下的财政手笔,千把两金子已经算不上什么天文数字。但重要的不是钱,是态度。
眼下燕青态度良好,于是也对他不吝微笑:“那好,今儿给你派的任务,若是做得好了,大伙都少不得论功行赏。”扬起头,“郓哥儿,别逗小孩了,让她睡觉。”
郓哥赶紧过来。大伙在她身边围坐。当年点心铺的初始团队,现在重新凑齐了一大半。
先把孙雪娥打发去旁边歇着,派几个丫环去给她捏肩捶腿聊天逗娃。然后理理思路,郑重开口。
“京城里物价飞涨,大伙也是有亲身体会的了。朝廷里那些大官也下过令,不准商户囤积居奇,可是投机倒把之事屡禁不止。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