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谟目光落在绿衣男子身上。
“我是周家珠铺的伙计,周政敏。”
周政敏赶紧说明身份,他直觉挨了赵启谟几眼,觉得这人对他有莫名其妙的敌意。
“政敏是南橘在廉州认识的友人。”
袁六子帮周政敏做介绍。
“阿鲤,你随他们过去。”
赵启谟将阿鲤唤出。阿鲤伺候在雅间,听到赵启谟的唤声立即出来。
“那告辞了。”
袁六子作揖辞别。
目送这群人离去,赵启谟回身,正见吴伯靖抱胸站在他身旁,好奇问他:“那位喝醉的少年,可是你相识?”
两人交友多时,吴伯靖知道赵启谟的性情内敛、淡漠,不是他交好、亲近之人,他不会表示关心。
“是昔日在刺桐结识的友人。”
赵启谟没有遮掩,有些事他也瞒不住这位好友。
吴伯靖没再追问什么,往昔曾听赵启谟说过他在刺桐时结识几个人,在吴伯靖看来都是平庸之辈,他也没什么兴趣。
另一边,周政敏背负李果出酒楼,趁阿鲤去唤马夫,周政敏问袁六子,那位官人是谁?袁六子说:是南橘在刺桐的旧友。周政敏恍然:哦,就是他啊。
阿鲤跟随袁六子、周政敏,送李果到四方馆。他见李果馆中有位仆人,并且李果已有几分酒醒,他这才返回去禀报赵启谟。
待阿鲤离去,周政敏随即也离开,袁六子陪伴在李果身边,轻轻说着:“赵子希看来也是个念旧情的人。”
阿小拿热毛巾帮李果擦脸,李果闷不做声。他怎么会不知道赵启谟的为人,从小到大,启谟处处相助。
幸好,是在醉酒状态下遇见他,那时自己无知无觉,不至于感到心绪烦乱,难受煎熬。
在京城的日子,一日日过得很快,李果未再见到赵启谟,而赵启谟更不可能来见他了。
李果并非不知道赵启谟在顾忌什么,赵启谟那句:“你我皆为男子,八尺之躯,屹立天地”的话语,让李果醐醍灌顶般觉悟。
赵启谟明春就要参加春闱,以他才华,必能高中。
他有着远大的前程与抱负,他是位严气正性、克己复礼的人,正如启谟所言:八尺之躯,屹立天地。
而自己沉溺于情,放纵欲念,就像似拼命地要拖他入泥潭一般。
莫要再来纠缠,那便不见不闻,相安无事。
这段时日,李果和周政敏商议好店铺的事,李果回刺桐,过完年后,取道岭南,在岭南等候周政敏。而后,两人结伴,前往廉州购珠。待将珍珠购好,两人运送往京城。
袁六子仍常往来,他知道周政敏和李果要开珠铺的事,甚至也从周政敏那边,听说李果在廉州的传奇经历,对李果刮目相看。
李果即将离京,袁六子说李果来京多日,许多地方都没去过,他带李果去城东逛逛。李果想也无所事事,便随着袁六子出行。
袁六子先是带李果去得胜桥附近,吃京城赫赫有名的郑家油饼。两人在大冬日闲逛,手里抓着饼,全然不顾形象,吃得满嘴油腻。即而,袁六子带李果去杨楼街,吃中清茶坊特制的点心。别人去茶坊是为看点茶,他们去茶坊,则是为了吃佐茶点心。
出中清茶坊,袁六子说他有位同窗便住在附近,往时,他们也时常到中清茶坊喝茶。说着,便带李果走进一条巷子,来到一栋视野开阔的豪宅前。
“便是这里吗?”
“不是,你猜猜这是哪里?”
朱门高墙,亭台楼阁,在京城拥有这样的住宅,必不是寻常人家。
李果摇头,他怎么会知道呢。
“这是赵宅,赵子希的家。”
李果偷偷摸摸朝大门探望,朱门大开,数位院子守护。
“再往前便是柳宅。走,我们过去。”
袁六子没多做停留,他带着李果往前走,来到对面一片民居。
这些民居看起来普普通通,唯独有一栋院子,院中种株红腊梅,白墙青瓦红梅,分外显眼。
午后,赵启谟在楼阁上读书,阿鲤发现袁六子带着李果路过赵宅,便告知赵启谟。赵启谟站在窗口观看,见袁六子和李果就在柳宅外,两人似乎是在讨论柳宅中的红梅。
有四五日,未见过李果。赵启谟看他今日一身富家子打扮,并不再惊诧。虽然不清楚李果因何致富,却也很欣慰他无需再受贫困折磨。
而李果的品性,赵启谟很清楚,他不会去做作奸犯科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去攀附他人,做出不堪的事情来。纵使如此,每每看到站在袁六子身边的李果,尤其两人还谈笑风生,赵启谟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赵启谟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听到身边阿鲤“啊!”的一声。赵启谟连忙朝窗外看,见到争执的场面,三位男子围困着袁六子和李果,其中一位,手里还挥着条长木棍。
未做思虑,赵启谟已经奔下楼,跑出院门,朝柳宅赶去。阿鲤紧紧跟随其后。
主仆来到柳宅外,正见袁六子捂着额头,蹲在地上,一脸血。李果护在袁六子身前,不让这些人打袁六子。拿木棍的不是别人,正是柳大郎,身边还跟着两位助威的仆人。眼见柳大郎恼火,一棍子就要往李果身上拍,赵启谟急忙去抢木棍:“住手!”
“柳郎君,竟是要连毫无相干之人也打吗?”
柳大郎听到赵启谟这话,也才放开木棍,却还愤愤不平,指着袁六子威吓:“袁六子,下遭再敢来,看我打不死你!”
柳家一个书香门第人家,竟出这么位凶猛大郎,也是让人惊讶。
袁六子默然隐忍,没有回嘴。
“袁兄,李果,且到我宅中来。”
赵启谟将两人唤走。
四人一前一后行走,赵启谟留意到李果脸色苍白,身子战抖,想着李果曾被人殴打过,见此惊险情景,想必是忆起往事,令人不忍。
赵宅厅堂,女婢捧来热水,柔巾。李果拧起,小心擦拭袁六子的伤口。赵启谟仔细看着李果的动作和神情,李果眼中,似乎已无他这么个人。这本是赵启谟心愿之事,却不想真是这样,又觉得酸涩、难耐。
今日李果穿身赭色的圆领袍,有着精美不显露的刺绣,端雅别致。内穿月白色衬袍衣,白色的衣领衬托他清秀的脸庞,朱唇画眉般,说不出的好看。赵启谟目光往下移,落在李果腰身,李果腰间系条黛绿销金的衣带,坠着一枚银制的鸡心型香囊。
这些时日,赵启谟虽然未去见李果,但并非不想他。每过一日,他便知道离初十接近一日。待初十过去,他和李果此生的孽缘,便就此斩断。日后即是要后悔,又能如何。
“袁郎,伤口很长,需要缝合。”
李果轻声和袁六子说,却不想自被打,袁六子便失魂落魄般,没能回应李果。
“阿鲤,去唤许大夫。”
赵启谟帮忙叫大夫。
一盏香时间过去,大夫过来,查看袁六子伤口,并缝合,李果被拦在厅堂。
厅堂里,只有赵启谟和李果两人。
李果不自在,目光一直望着院外,他不去看赵启谟,竭力当他不存在。
和赵启谟相处,对李果而言,已是煎熬,恨不得拔腿逃离。看到赵启谟的脸,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李果便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他怕再被他呵斥一句:莫要再来纠缠。
赵启谟有些话很伤人。
“去拿火盆。”赵启谟使唤女婢。他发现背向他的李果,肩膀微微颤抖,赵启谟以为李果是寒冷。但当他朝李果走去,还未靠近,李果连忙起身,吃吃问着:“我我……到院子里去等。”
李果思绪混乱,根本没注意赵启谟说了什么,他逃也似的跑到院子里吹北风。
厅堂里,赵启谟默然坐着,神色凝重。
一炷香时间不到,大夫出来,说袁六子失血过多,得多歇会。李果进房陪伴袁六子。赵启谟站在门外,看见李果掀起自己额前的一簇发,跟袁六子说着什么,大概是安抚的话语。
李果额上的伤痕很浅,不仔细看,也看不见,然而李果爱美,用发丝遮掩。赵启谟记得,他帮李果额头抹药的情景。那是他离开广州前夜,从李果那里抢走金香囊,跟他说你我云泥殊途。来日无期。
一年后,李果找到京城来,赵启谟训斥:你莫要再来纠缠。
赵启谟回想起这些,手心里都是汗。
待袁六子歇息,赵启谟走进房中,李果见他进房,神色慌张起身。李果想出去,却不想赵启谟伸手拦住房门。两人无声无息对视,榻上的袁六子昏沉沉卧着。
“我有话和你说。”
赵启谟的声音平静,又似柳岸相候那日。
“到院中来。”
赵启谟收回手,转身离开,李果迟疑不定,但最终还是跟随过去。
院子开阔,不似房间、厅堂封闭,让人感到紧迫、窒息。
“还住在四方馆吗?”
“还在。”
“这身衣服,可是在泰昌衣铺制作?”
“是。”
“多少钱?”
“四贯。”
李果的衣服不多,但是他讲究穿衣,尤其在手中有钱后。
赵启谟挨近李果,想拿李果的香囊查看。李果见赵启谟挨近,他仓促退后。等觉察到自己失态,李果已退出好几步。
赵启谟本来想取香囊的手凝滞在半空,他看着李果,李果避开赵启谟的目光。
“你怕我?”
赵启谟的话语异常平静。
“我怕你又要斥责我。”李果自嘲,苦笑。
何必挨得这么近,又何必在今日相见。不见不闻,相安无事。
“我两日后便要离开京城。”
仿佛鼓起勇气般,李果终于去正视赵启谟。
“我回去了便好。”
李果的声音也很平静。
“启谟,我想大概不会再见了。”
李果对赵启谟行礼、辞别,他从赵启谟身边走过,朝袁六子走去。不知何时,袁六子已站在厅堂入口。
赵启谟没能像先前在房中那般伸手去拦阻,他默然目送李果和袁六子离去。
冬日萧瑟的庭院,北风呜呜刮起,冷得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