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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雪梅默默地点着头。
    犯罪!身为法律系学生的侯贵平第一反应就是犯罪!
    葛丽未满十四周岁,任何人与未满十四周岁少女发生性关系,都是强奸。
    在农村,结婚早、生孩子早不稀奇,很多人都在没到法定年龄时就结婚生子,直到满了年纪后才去领证,虽然不合法,但这在很多地方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地方上总是采取了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暧昧态度。
    可是,任何地方,任何农村,与未满十四周岁的女孩发生性关系,这都是犯罪,这一条是刑法,全国的刑法,绝对不能变通。
    可是现在偏偏就发生了!
    侯贵平强忍着心头的激动,咽了口唾沫:“什么时候的事?”
    “国庆这几天才知道的,听说月底就要生了,她爷爷奶奶把她接回去,退学了。”王雪梅低头小声地说着。
    侯贵平深吸一口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就要退学回家生孩子了。
    “她爸妈呢,知道这件事吗?”
    王雪梅摇摇头:“她爸爸很早就死了,妈妈改嫁了,家里亲人只有爷爷奶奶,年纪都很大了。”
    “她怎么会怀孕的?怀了谁的孩子?”
    “是……是……”王雪梅脸上透着害怕的神色。
    侯贵平耐心地看着她:“你能告诉老师吗?”
    “我……”王雪梅咬着牙,吞吐着不肯说,最后哭了起来。
    侯贵平不忍再强迫她,只能到此为止,安慰着让她回去。
    后来,他又找了其他学生了解情况,但所有人只要一提到谁是孩子的爸爸时,都惶恐不敢说,看着孩子们恐惧的样子,侯贵平只能作罢。
    他从众人口中大概拼凑出了整个过程。
    葛丽的爸爸在她三岁时去外地打工发生事故死了,后来妈妈跟别人跑了,她从小跟着仅剩的亲人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年纪已大,家境十分贫穷。在这样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性格很内向,很少主动与同学说话。
    大约在今年寒假的时候,有个当地人都怕的人,侵犯了葛丽。对于这件事,胆小内向的葛丽从来不曾向别人提及,包括她的爷爷奶奶,后来逐渐地,她发现自己肚子变大了,这才知道是怀孕了。可是一个六年级的女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更觉得这是一件很羞愧的事,她始终不曾告诉别人,大家也以为葛丽只是胖了而已,直到后来肚子太大,再也隐瞒不住了。
    对于这件事接下去该如何处理,侯贵平没有主意。他自己只是个大学生,没有太多社会经验,他知道这件事是犯罪,可是当地其他人是怎么看待的呢?
    也许当地的乡俗会认为这件事很正常,他一个外地支教老师去替葛丽报警,反而会被家属和乡民认为多管闲事。
    他拿捏不定,心想过完这个星期,去趟葛丽家看望一下,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问葛丽本人的意愿,到时再做决定吧。
    第十一章
    星期五,这周的最后一天,下午放学早,学校里空荡荡的。
    侯贵平独自坐在教室门口,手里捧着一本书,心中却布满了阴霾。
    得知葛丽怀孕生子而退学后,他向更多的人了解了情况,学校里的乡村老师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说乡里经常有未成年女孩结婚生子,很正常。在他们看来,只有杀人放火才是犯罪,才要坐牢,十来岁的女孩怀孕生子,只要自己没说被强奸,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男方最后要么和她结婚,要么会给钱。在这样的环境里,侯贵平很难说服他们接受十四周岁这条刑法线。
    这件事最后该如何处理,他还需要征求葛丽本人的意见。
    渐近黄昏,他合上书走回教室,发现坐最后一排的高个子女孩翁美香还留在位子上。
    翁美香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瓜子脸,长得很秀气,可以预见若干年后会长成美女。她发育早,现在胸部已经悄悄凸起,开始有了曲线,大概这个年纪的女孩对身体上的变化往往很害羞,所以她总是弓起背走路,试图让胸部的凸起不那么明显。
    经过几个月相处,对于学生,侯贵平大致清楚了他们的家境。
    翁美香与葛丽一样,父母不知什么原因不在了,成了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样的孩子在农村里有很多,大都个性内向,不爱说话,开口总是轻声细语。
    此刻,她手里正拿着一截短短的铅笔,一副认真的模样,在稿纸上写着日记一类的东西。看到老师进来,她抬头看了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写着。
    侯贵平关上了一扇窗,回头催促着:“翁美香,你还没回家啊?”
    “哦……我想在教室写作业。”
    侯贵平又关上了另一扇窗:“老师要锁门了,你回去写吧,不早了,再过些时间天就黑了,周末就别住校了,回去陪陪爷爷奶奶吧。”
    “哦。”翁美香顺从地应着,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慢吞吞地站起身,似乎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
    侯贵平关上了最后一扇窗,见她还站在原地,往门口示意了一下:“走吧。”
    “哦。”翁美香今天的反应特别迟钝,她依然慢吞吞地站起身,然后背上一个小小的布书包,低头弓着背,慢慢挪到了教室门口。
    侯贵平锁好门,冲一旁的翁美香问:“这都周末了,你怎么不早点回家呀?你爷爷奶奶肯定想你了。”
    翁美香低着头说:“我……我这周不回家。”
    “为什么?”
    “嗯……我想住学校。”
    “哟——”侯贵平凑到她面前,瞬间露出知心大哥哥的笑脸,但顷刻一想这副嘴脸冲着一个小女孩未免太过猥琐,忙挺直身体,咳嗽一声,说,“你是不是和爷爷奶奶吵架了?”
    “没有没有,”翁美香回避着他的眼神,“爷爷奶奶这周很忙,我不去添乱了。”
    侯贵平笑了笑:“好吧,那你下周可要记得回去哦,老师相信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让大人担心的。”
    翁美香点点头,与他一同往学校外走去,快到校门时,翁美香突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鼓足勇气问:“老师,你晚饭吃什么?”
    “我去镇上吃,你呢?”
    “我……我不知道,老师,我能不能……”
    “当然没关系,老师带你去吃。”侯贵平猜测到这孩子的心思和不宽裕的钱包,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老师!”翁美香脸上露出了今天难得的笑容。
    他们说笑着离开学校,夕阳照在他们背上,把两个影子拉得好长。
    学校外的小水泥路边停着一辆在当时农村并不多见的黑色小汽车,车外倚靠着一个平头染黄头发个子不高的年轻男子,他正抽着烟,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看到他们走出学校,大声喊道:“翁美香!翁美香!”
    翁美香朝他看了一眼,连忙转过头,仿佛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侯贵平却停下了脚步,朝那个黄头发男子看去,那人跑了上来,又生气地叫了一遍:“翁美香!”
    翁美香这次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了,只得停下脚步,转身低下头面对黄毛。
    侯贵平看着黄毛:“你是?”
    黄毛连忙收敛怒容,堆起笑脸:“你是老师吧?我是翁美香的表哥,今天说好了带她去县城玩,这孩子,耽搁了这么久,真不懂事。”
    “我……我要跟老师一起去吃饭。”翁美香似乎并不情愿去县城。
    黄毛脸色微微一变,怒容一闪而过,忙又上前笑着说:“麻烦老师多不好啊,走,哥带你去县城吃好吃的东西去,你好久没去县城玩了。”
    侯贵平知道翁美香今天在闹脾气,想来周末去县城玩也挺好,便一同劝着:“你哥带你去县城玩,你就去吧。”
    “我……我不想去县城。”
    “翁美香!你太不听话了。”黄毛声音略略放低了,瞪着她。
    翁美香向后畏惧地退了一步,过了一会儿,很轻地应了一声“哦”,走到那人身旁。
    侯贵平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想着大概翁美香这孩子今天心情不好,在闹脾气,最终还是笑着招个手:“去吧,玩开心点!”
    翁美香不作声,低下头。
    “跟我走!”黄毛招呼一句,转身朝汽车走去。
    翁美香身子停在原地,回过头,目光静静地望着侯贵平,发现老师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并没说什么,过了几秒钟,她缓缓转回身,跟上了黄毛的步伐。
    侯贵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奇怪地看着翁美香的离去,他突然有种特别的感觉,翁美香眼中似乎流露出的是一种失望的神色。
    黄毛打开车门,翁美香脚步僵硬地站着,手抓着车门,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叫了句:“侯老师。”
    “有什么事吗?”侯贵平冲她微笑。
    “没事没事,”小青年哈哈两句,“快上车,老师再见啊。”
    侯贵平驻足目送着翁美香上车,车子开动,车头调转方向,朝县城驶去,副驾驶座的翁美香一直朝他静静望着,带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眼神仿佛一条线被慢慢拉长,直到看不见。
    车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
    那天侯贵平虽然自始至终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可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直到后来,他始终在为那一天的驻足原地而懊悔。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拦下汽车。翁美香望着他的眼神,眼神随着车子远去不断被拉长的那条线,他永远不会忘记。
    第十二章
    星期天的凌晨两点,侯贵平在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围着一群惊慌失措的住宿学生,在一阵混乱的对话后,他总算弄清了状况。
    几分钟前,有个女学生起夜,厕所离宿舍大约有二三十米,女学生拿着手电走到厕所时,突然发现厕所门口倒着一个人,她吓得连忙逃回宿舍叫起舍友,几个女生又喊上旁边宿舍的男生一起过去,到那儿发现倒地的是翁美香,于是赶紧把人扶起来,跑到最近的侯老师处报告。
    侯贵平匆忙披上衣服赶过去,此时,翁美香被几个学生搀扶着,站立不住,意识模糊,不能言语,身上全是呕吐物,同伴女孩都急哭了。侯贵平不假思索,马上叫学生一起帮忙,抬去了乡里的诊所,医生初步诊断,怀疑是农药中毒,情况危急,小诊所无力施救,赶忙喊邻居借来农用三轮车,载着他们直奔县城的平康人民医院。
    一路上,侯贵平都急哭了,他用被子紧紧包着翁美香,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她耳边喊她不要睡着,坚持住,他只是感到翁美香身体越来越沉重,似乎,这被子里的世界很温暖,她渐渐沉入了梦乡。
    一个小时的路途颠簸,到医院时,翁美香已经气若游丝,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医生最终宣告死亡。
    死因是喝了敌敌畏。
    侯贵平瘫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整个大脑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死了?为什么要喝农药?
    侯贵平想到了前天下午翁美香的眼神,他隐约感到翁美香的死没那么简单。
    天亮后,校长和镇政府的人赶到县城医院,处理后事。县城派出所警察也接到报案来到医院,做情况记录。当问到侯贵平时,他讲述了最后一次见到翁美香是前天下午放学后,她跟着一个黄头发年轻男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去县城了,不过他对于那人一无所知,虽然觉得那时翁美香情绪不好,但也无法肯定翁美香的死是否与之有关。
    因为他是外地支教的大学生,人生地不熟,对处理善后工作也帮不上什么忙,校长和镇上工作人员让他先带学生回学校。
    几个学生围着侯贵平坐在农用三轮车车兜里,任山路颠簸,彼此沉默无言,一个女生忍不住偷偷抽泣着。侯贵平仰天把头搭在兜栏上,脑中一直浮现出前天下午翁美香坐上车后望着他的眼神,仿佛一切就发生在一分钟前。
    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明明是对他这个老师的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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