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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愧握着针线的手一顿,揉了揉小童的发髻,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若是要来,早就来了,哪里还等到这会儿?”
    小童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说:“师父已经睡了,不然可以让他算算。”
    有愧道:“无事不起卦,哪有这么随便算的道理?困了?困了就去睡。”
    小童摇头,“不行,我睡了谁保护你们?”
    有愧笑了一声,拧了把小童的脸颊,道:“小大人了,上床睡觉去。”
    小童扭了扭屁股,翻了个身,侧躺在床榻上,合眼睡了。
    有愧从床边起身吹熄烛台,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是她举起烛台,缓步走到门边。
    就在这时,大门被一掌震开,只见三个莽汉站在门边,一人手里握一钢刀,他们身上的衣物被淋得湿透,浸了水的发辫搭在前额之上,浓眉压眼,凶神恶煞。
    “外面雨大,能否留宿一宿?”三人中一人朗声道。
    已睡下的算命先生闻声醒来,问道:“伍茴,外面有人吗?你在跟谁说话?”
    有愧默默看了一眼那三人手里的钢刀,那钢刀在月色里银光闪闪,于是答道:“是前来借宿的客人。”
    “哦,”算命先生道:“让他们进来罢,外面雨大。”
    有愧听令,欠身让三人进来。
    三人点头致谢,身形一晃,让出身后一名男子。
    有愧抬眼,正撞进那人一双深邃凤眼之中。
    只见那人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形修长,神色俊逸,一如往昔。
    ☆、第59章 夜宿
    何愈与有愧对视一眼,凤眸间闪过一丝愕然,但这愕然之色在他脸上不过持续一瞬,马上便消失不见,好像他的愕然不过存在于她的错觉。
    何愈往前一步,步履有些踉跄,眉头紧蹙,额间也是一层冷汗,眼眸微合,满脸痛楚。
    有愧一愣,却见何愈那身月白色长袍的肩部有一团深褐色水迹。
    起初她以为水迹是因为外面的雨滴,现在她才发现,那团血迹越来越深,从肩头开始蔓延,最后一直扩散到他的前胸。血珠一滴一滴地从浸透了的衣角滴落,渐染在地板上,形成一朵瑰丽的花纹。
    他受伤了。
    这个念头马上像一直秃鹰一样,在她胸口那块明明好好却了的腐肉上盘旋。
    他伤得重吗,要紧吗?会痛吗?
    这些想法让她挪不动步,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何愈肩头的血痕。
    三名大汉两人忙上千搀扶,一手托住何愈后背,另一手则支撑起他的手臂。
    又一人开口对有愧说道:“这位姑娘,屋里可有热水毛巾?”
    那人的声音并不大,但却中气十足,在寂静的房间里好似平地一声雷,马上将有愧惊醒,慌忙答道:“有的,有的。”
    她从后门出去,烧好一炉热水,又取了毛巾和和铜盆,拿进房来。
    进屋时那三人已经将何愈安置在桌边。
    何愈那身月白色长袍的上身已经解开,脱去了一只手的长袖。
    半身衣物浸染了雨水和血水,皱巴巴又*地随意搭在他的腿上,露出背部。
    他的背很宽,背脊上的两根肩胛骨拱出,一条两寸来长的刀口横在肩骨之上,狰狞可怖。
    这条伤口下面的,则是大大小小的血痂,小的是细线般的划痕,大的则有大拇指指甲大小的圆疤。
    她的手曾紧抱过这厚实的背脊,对这面背脊,她曾是无比的熟悉。
    原来的他背上是没有这些东西,她想知道这五年他是怎么过的,可她又不敢知道,因为他过得一定也不怎么好罢。
    有愧将铜盆搁在铜架上,又将毛巾浸湿。
    一位大汉推进了烛台,取了一把匕首,在烛火上烤,烤得一面通红,便翻过来,烤另一面,直到匕首两面都通红得好铁板,这才罢手,然后地对有愧喊道:“毛巾。”
    有愧将毛巾递了过去,大汉马上用毛巾将伤口周围的血污擦去,然后对何愈低声说道:“大哥,我动手了。”
    何愈微闭着眼,只是点了点头。
    匕首立刻旋进伤口里,向左一拧,将伤口上发黄的腐肉割去,发黄的腐肉湿乎乎地黏在匕首上,大汉将匕首麻利地往毛巾上一抹,继续重复方才的动作。
    这样重复了几次,伤口中的腐肉和脓水终于除尽了,大汉便将匕首搁在桌上,不知从哪儿摸来一根钢针,往脏兮兮地袖口一蹭,然后用线穿好,举起烛台一烧,朝另两人喊了一句:“酒呢?”
    一人递上一壶酒,大汉将酒尽数淋在伤口上,马上用针线将伤口缝合,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而无论是大汉割肉的时候,还是倒酒的时候,还是缝合的时候,何愈都一声不吭。
    他不叫不喊,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好像那割掉的肉根本不是他身上的,唯一暴露出他正在经历痛苦的,是他两条紧蹙的眉梢,和绷紧的下颚。
    等大汉往他身上披了间披风,何愈低声道:“扶我起来。”
    何愈从桌边起身,起得太急了,身子一歪,一下撞在了桌角上,两人忙上千搀扶,一人道:“大哥,今晚我们就在这里留宿罢。外面雨大,您身上的伤都还没好……”
    “不可。”何愈摇头,“小伤罢了,不必给人添乱。”
    那人便转头看向站在屋角的有愧,求助似的开口道:“小姑娘,这小姑娘已经说了,答应留我们一宿了,是么?”
    外面雨下得又大又急,如果何愈现在出去,淋了雨吹了风,伤口一定会感染。
    她不想让何愈冒这个风险,更何况师父也同意了,那就留一晚罢。
    不过是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又可能发生什么呢?
    明天天一亮,他就会走了,和从前一样……
    “是。”有愧道,“外头雨大,我师父已经同意几位留宿,明日再走也无妨。”
    大汉道:“人家主人都同意了,我们客人又有什么推辞的道理?大哥您就在这里歇息着,我们在屋外会在屋外候着。”
    何愈的确有些撑不住了,勉强在桌边坐下,抬眼跟有愧道谢,“谢过姑娘。”
    姑娘,有愧微愣,似乎何愈从没这么叫过她。
    这个词听着怪别扭的,她低下头,不去看何愈平静的眼睛,说:“这位爷还有什么吩咐?”
    何愈微顿,半晌问道:“没有了,姑娘早点休息。”说罢他向她颔首致意,接着又扭头对一名大汉低声耳语道:“把白梁给我叫来,我还有事跟他吩咐。”
    有愧也从屋里出去,将铜盆里的血水倒掉,又将染血的毛巾搓干净放好,然后重新从水井里提上来一桶水来。
    她的脸倒影在水桶里,她看见这是一张连她都感到陌生的脸,脸颊苍白,双唇嫣红,平凡普通。
    她松了口气,他并没有认出她来。
    然而,这口气刚松懈下来,却又有一股郁气升起,死死地堵在她的胸口,他还是没有认出她来。
    五年的光阴在人的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她现在已经有二十岁了,不是当年的丫头片子了。五年的光阴也让人的记忆变得模糊,或许即便她的脸还是和原来一样,他也不会记得她了。
    掬起一捧水,她伸手拍打在自己的脸颊上。平静的水面被弄乱,让她看不见那抹倒影。
    冰凉的水让她发热的脸颊渐渐冷却下来,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这个地方曾经有一个洞,一个被他的长箭射穿的洞。
    “醒醒吧,该睡觉了。”她喃喃自语道。
    回到自己的房间,有愧合衣躺在床榻上。
    她的房间连着大厅,和厅里坐着的何愈仅仅隔了一面墙。小童和师父都在另一个房间里,现在早已睡着了,她甚至都听到师父低浅的鼾声和小童的梦呓。
    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那面纯白的墙壁。这面墙壁很薄,薄得让她能隐约听见墙壁那头的人声。她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子,将脸凑近了些,那含糊的人声果然变得清晰了,一个男子正在说:“他说是从一不识字的村夫手里收的,”
    说话的是白梁,五年不见他的声音变得比以前沉稳得多,“他见里头的图画很有意思,便给了那人几文钱将书弄来了。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更没有见过和这本书相似的图书。总之所有线索到这里就断掉了,再查下去也没有头绪。”
    “我知道了,”接着是何愈的声音,“那本书从书馆老板手里弄到了?”
    “弄到了,”一阵窸窸窣窣地翻衣服声音,“就是这本。”
    几声翻书的轻响,何愈开口道:“好。”
    白梁道:“这事我觉得怪蹊跷,您说一个乡野村夫手里,怎么会有兵书?他既不识字,又不带兵打仗,要着也没用,又是谁给他的呢?”
    两人的声音突然变小了一些,有愧一声没听清,只听见和什么什么皇子。
    过了半晌,几声书页翻动,何愈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白梁道:“还早,大哥要不要休息一下?”
    何愈摇摇头,说:“不必,天亮我们就该走了。”
    “可是,”白梁说道:“大哥身上的伤怎么办?不如我们在这里暂时躲几日,等时机成熟了再出去。现在是帝军和赤军狗咬狗,我们就算出去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还不如现在这里躲着,修身养性储存体力,等他们斗到最后,两败俱伤了,我们再出去,那可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更何况……”白梁的声音变得向往起来,“更何况这里有好多美丽的姑娘……”
    何愈哑然失笑,道:“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忘不了漂亮姑娘。”
    “可不是吗,美丽的姑娘是上天给我们最好的赏赐。”说到这里,白梁微顿,好似想到了什么,他语调一沉,道:“大哥,您伤得这么重,平时穿衣脱衣也不怎么方便,我们几个大男人不是不乐意帮忙,只是我们手粗心也粗,照顾起人来总是缺点细心。大哥您说要不要我在村里给你挑个机灵丫头来照顾照顾你?”
    听到这里,有愧不由屏息,怎么可能?难道在这五年里,他并没有娶妻?
    就算他不愿,可柳大娘怎么会依?当她还“活”着的时候,柳大娘就念叨着,说要抱孙儿抱孙儿。她摇摇头,自己跟自己解释道,或许家里已有了新夫人,现在不过是想找个服侍的下人罢了……
    何愈轻笑了一声,说:“有手有脚,要什么伺候?”
    “还是天亮就走么?”白梁问道。
    何愈沉思了片刻,道:“如你所说,先不急。”
    白梁幽幽叹了一声,“可是,都这么多年了……”
    “此事不必再提。”何愈冷淡地说道,“现在准备准备,天亮便走。”
    ☆、第60章 疗伤
    第二天早上,有愧从睡梦里醒来。这晚她睡得有些浅,心里总揣着点事儿,难的安稳。这个时辰师父和小童还没醒,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准备到后院烧好开水,好让她那师父醒来后有热水可用。
    可问题是她若想去后院,便要从前屋经过,而何愈就在那屋里。她觉得自己怪没用的,明明说好了要恨他要忘记他,可那人真的出现在跟前了,又一点骨气都没有。
    这么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算了,她先将门推开一条缝,看见何愈还和昨晚一样,在桌边保持着静坐的姿势。
    他应该也一整晚都没睡,背上披着的那件披风已经脱到了地上,露出被血染透的绷带。伤口似乎不小心崩裂了开来,他拧过一只手臂,费力地握着那一截散开的绷带。背上的肩胛骨猛然拱起,将那本来就严重的伤口弄得更要命。
    这口子明明是长在他身上,可有愧倒觉得划在自个的肉里了。当那半截绷带从何愈的手里再次滑落的时候,有愧再也忍不住了。她故意将门推得一响,告诉何愈她出来了。果然,一听到有人来了的声音,何愈便止住他那有些狼狈的动作,一手撑着桌沿,朗声道:“姑娘起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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