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琢身体发冷, 耳中鸣响渐起,她摇头, 声音消失。
她闭上眼睛, 用戏谑的口吻说起刚才那段雨中行, 雨水劈头盖脸浇下, 自己更像在游泳,连耳朵都是水。
整个世界变成海洋, 声音也湿漉漉的。
说起小镇街道尚未清除的淤泥,说起喻融吃的那串炸鸡, 一点点往前追溯,语气带上诙谐的色彩。并非顾及沈初觉的心情, 她当真不觉得辛苦, 毕竟要找的人眼下老老实实枕在腿上, 一切都值得了。
沈初觉背对她,久久才说:“幸好你来了, 不然我可能撑不到明天。”
视线适应了黑暗后,李不琢才看清, 这屋子空荡荡的连张床也没有,几把被踢翻的塑料椅歪靠在角落,旁边一个空的饮水机, 窗台下方的地面有一排气味发馊的空饭盒。
湿透的长衣长裤紧贴皮肤,李不琢打了个寒噤。
沈初觉察觉到动静,低声说:“这里没办法生火堆,你不如把衣裤都脱了?”
她轻笑:“那你岂不是很可怜?美味近在眼前, 却吃不到。”
沈初觉:“……”
李不琢终于占得一次上风,忍不住得寸进尺,伸手滑向他的小腹,哼道:“你被绑那么多天,内急都怎么解决?”
“他们对我其实不错,还会帮忙扶正。”
“那要不要我帮你啊?”
“当然好,不过现在暂时不用。”
这么对答如流就没意思了,李不琢暗忖,果然还是他比较不要脸。
聊到后半夜,盼得窗外云散雨息,皎洁的月光探进窗来。
李不琢枕臂也躺在地上,跟沈初觉面对面,眼睛对眼睛,看清他衬衫大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他脸瘦下去,笑起来不如过去温和了,反倒带上一些匪气。
她伸手去摸他的胸膛,摸他下巴上的胡茬,有点扎手,“说真的,你怕不怕?”
“怕也没办法。”他深邃眼眸映着月光,“总要试一试。”
李不琢收回手,皱眉问:“试什么?”
“他对我的敌意,我一早就有感觉。那次出门乘车,我有意不要人跟着。”
“沈初觉!你……”
“我不得不这么做。”他凝视的眼神没有丝毫退却,“我不想和他耗下去,不如高调一次,煽动他的怒火。”
李不琢这才得知,沈初觉暗中使了不少手段。s集团亚太区总裁的职位是他跟沈蕴之要的,他主动要求出席发布会,开高层会议时特意让行政安排他和沈通岱座位相邻。
他知道那时沈通岱因为棕油园撤离的事情焦头烂额,而自己的成功恰好能最大程度刺激他。毕竟沈通岱上头已经有沈通辞这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让被全家鄙弃的异母弟弟超越。
“唉,真傻。”
李不琢脸埋向他的胸口,紧紧贴住,伸手搂住他。
这人就是这么不要命,不管是上次那场未遂的车祸,还是这次差点玩脱的绑架,他总放任自己于危险中。
沈初觉下巴垫在她头顶,蹭了蹭,低眸瞧着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的李不琢。他心想,这回怕是挨不过一通数落。
然而李不琢开口,却说:“下次还想对付什么人,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不要小看我。”
沈初觉微怔,随后绷不住地笑几声:“好。”
睡意渐浓,朦胧中李不琢想起上一次除夕也是和他一起过的。
真快啊,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
转天碧空如洗,日光如新,那是风雨后才有的景色。
李不琢全身发烫,为了不让沈初觉担心没有声张。她身上潮湿的衣裤被体温烘干,起身打开窗户,带着泥土和森林气味的大风灌满屋子。
他们并排靠坐,抵着墙。
坐久了抗不过困乏,入睡前李不琢想,幸好前一天她未雨绸缪地吃了不少,不然现在铁定挺不住,不知道他们还要等多久。
及至黄昏时分,沈蕴之的人才终于找来。
出人意料的是,他也来了。
先是听到巨大的轰鸣声,像二十台割草机在同时作业。李不琢还未醒转,两个精瘦的男人猛地踹开房门,朝外面大喊什么,半分钟后沈蕴之进来了。
他一身干练的灰色工装,头发被风吹乱了,眼中的焦虑一闪而过,随后一言不发地盯着沈初觉。
沈初觉也默默看着他。
沈蕴之又看了看李不琢,转身朝屋外挥手,走了出去。
五分钟后,一架直升机飞离。
返回依旧走水路,下过暴雨的河水是浑浊的泥黄色。这次换了条大点的船,有船舱了,不过没甲板。两头尖,船形狭长,是条简陋的大船。
来了十几个人护送沈初觉和李不琢,坐在前后的船上,他们这条算上船夫只有三个人。
李不琢倒在沈初觉怀里,听他不停说话,像是经过了一片红树林,像是临岸的大株猪笼草,像是他其实害怕那只鸟再也不飞回来。
河风清冽,混着他细细碎碎的声音。
李不琢头重如裹,口渴,可连说话的力气都消失。
想抬眼看他,意识却在下一秒沉向无边的黑暗。
*
再睁开眼,李不琢看见白色的天花板,明亮灯光刺得她想用手遮挡,意外看到手背上的输液针。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躺在病床上。
这是间单人病房,一旁的小沙发堆满了花束,床头柜上放有一只饱满的果篮,她看见篮边有张卡片,伸手拣来看。
上面写着:李不琢小姐款果篮。
她嘴角一翘,忍不住笑出声。那是沈初觉的字,凛然的颜体,许久没见到,她不禁看入神,连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人也没注意。
“不琢。”
李不琢闻声抬头,看见沈初觉。
他逆光站立,穿着休闲的浅色针织衫和长裤,英俊落拓的模样,还朝她勾唇笑了一下。
趁他去拉椅子的空当,李不琢捂了一下心口,快超速了。
他坐下,伸手摸向她额头,“嗯,退烧了。”
“你剪头发了?”李不琢瞧出不一样,上下一阵打量,“还真会抓紧时间,我们才回来多久啊。”
“三天了。”
“……”李不琢哑口无言,居然就过去三天了!
她怯怯地问:“你的意思是……我睡了三天?”
“准确说,你昏睡两天,今天时睡时醒。”沈初觉面朝她坐下,叹气,“高烧不退,我快被你吓疯了。”
李不琢想象不出他被吓疯的样子,嘿嘿笑两声,又问:“这三天我错过什么了吗?”
沈初觉移开视线,双眼放空,像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有人东窗事发。”
*
回到新加坡,沈初觉刚把李不琢送进医院,就被沈蕴之召回沈家。
然而在进书房前,他被沈蕴之的助手阿莱拦下了。阿莱毕恭毕敬地请他在外面看,他顿时明白了沈蕴之的用心。
这间与泳池相邻的书房,其中一面墙壁为全玻璃。
玻璃特殊可调节,眼下沈初觉站在外面将里面看了个一清二楚,而屋内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的沈通岱全然不知。他惴惴不安地觑向旁边正在泡茶的沈蕴之,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说:
“爸,我真的是被那些工人陷害的!你要相信我!他们给你寄的那些照片我根本不知道!”
沈蕴之手上的动作一顿,放下茶壶,慢悠悠地说:“这个我相信你,你确实不知道。”
沈通岱一张惨白的脸瞬间爬上欢喜神采,“这件事我从头到尾……”
可惜沈蕴之打断了他的辩白,“你知道你的破绽在哪吗?”
“破……什么破绽……”沈通岱不停用袖子擦汗,狼狈极了,“爸,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沈蕴之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吹了吹,浅浅呷一口,说:“一亿的价钱是你定的,你没想到那些工人会嫌少,想加到两亿。你怕我不给。”
沈通岱呆若木鸡。
“这些年,我跟他的关系你们全都看在眼里。我们不来往,你就以为他在我心里没分量。哼。”沈蕴之放下茶盏,背起手,锋利的目光刀子一样戳向沈通岱,“你这次算盘打得通天响,先拿我的钱安抚工人,再让他们做掉沈初觉,这样你就撇得干干净净。但你肯定没想到,我和他们也有交易。”
“什么?!”沈通岱再也坐不住,摇晃着站起来,瞠目结舌。
“我给了三亿,让他们撤走。不过,这三亿要从你的账上划。”沈蕴之声如洪钟,“集团按例一定会拨抚恤金,但是被你暗中克扣了,所以这笔钱,该你出。”
姜是老的辣。
事已至此,沈通岱料定自己无力回天,绝望地跌回沙发。
沈蕴之送他一句:“他在我心中,可不止三亿。要怪,就怪你有眼无珠,估错价。”
待沈通岱离去,沈蕴之又把沈初觉叫进去。
他们二人相互对视,如出一辙的眉目疏淡,沈初觉率先掉开眼。
沈蕴之朗声大笑:“我向来认为,在这个家里,我同你更投契。”
壶里是新蓄的水,他端起一盏重新沏好的茶,递给沈初觉,“我知你不信我,但你应该想到,在我的立场上,越是中意,反而越不能靠近。”
沈初觉小心接过,喝下半盏,淡淡的茉莉香味充盈心间。
沈蕴之看向外面的天空,感叹:“大味必淡,大音必希。这个家恐怕只有我和你才懂。”
那一瞬间,沈初觉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甚至少见地激动,连手都在抖。
原来放下一件耿耿于怀许多年的事,竟然叫人生出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