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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何况傅兰芽这个名字,在来北元途中,王令曾反复在他面前提起。
    他疑惑:“你刚才说赠药之人乃是戴罪之身,莫非……你说的正是傅冰之女?”
    平煜垂下眸子,在开口利用此事做文章前,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若是皇上要借此机会召见傅兰芽,他无法抗旨,只能不动声色生出些乱子好做阻挠。
    总归不能让皇上窥见傅兰芽的真貌。
    “正是。当初抄家时,臣曾在傅家搜出一包锦囊,里头有两粒药丸,因不知作何用,臣只好暂且将其封存,昨夜蛇祸时,罪眷听闻皇上被毒蛇咬中,命在旦夕,便令人传话给臣,说那药丸乃是她外祖父无意中从一夷人手中得来,傅夫人临终前,将此药赠予了她,她说此药能解剧毒,皇上安危事关国体,恳请臣将此药速速给皇上服下。”
    皇上恍然大悟,“怪不得朕所中的奇毒能解,原来竟是此女赠了神药。”
    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傅冰是父皇的重臣,经父皇一手提拔,不过三十出头便已入阁,短短几年,便成为本朝最年轻的首辅。
    在他还是太子时,傅冰还曾兼任太子少傅。
    真说起来,他跟傅冰除了君臣之谊,更有一份师生恩情在里头。
    可是自他登基后,因着王令有意铺垫,他竟一日比一日觉得傅冰碍眼。
    不到一年功夫,他便将傅冰踢出内阁、贬至云南,后又任由王令织罗罪名、坑害其落狱。
    世事难料,万没想到到了最后,他的命竟然还是由傅冰之女所救。
    思绪纷杂的同时,他心底免不了生出担忧。
    按照从前的惯例,他的头疾多半会被牵引得发作,谁知静等了一晌,脑中依然清澈如前,半点不适都无。
    他暗惊,难道那药竟能一并解他的头疾不成?
    他并不痴钝,想了一晌,豁然得解。
    刚才平煜曾说那药最能解毒。自己的头疾来得奇怪,不知吃了多少药施过多少回针,全无缓解。
    从前以为是顽疾,如今想来,怕是王令为了摆布自己,在自己饮食中下了毒药。
    昨夜他中了蛇毒,本是回天乏术,没想到一粒傅家的解毒丸下去,不但叫他起死回生,竟一并将他头疾的顽毒解去。
    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喟叹一声。
    过去几年,他竟糊涂至斯。
    一个包藏祸心的鞑子,他视作亲信。而真正的肱骨之臣,他却视作奸佞。
    忆起当年傅冰在朝中卓尔不群的姿态,他心情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恨不得立时回朝整顿朝纲,洗刷被王令陷害的几位大臣的冤狱。
    下意识开口道:“招傅冰之女觐见,朕要重赏——”
    话一出口,忽然瞥见一旁叶珍珍的侧影,心里莫名涌起一种浓浓的恶感。
    怎么说呢,先前他对叶珍珍有多迷恋,服过解毒丸清醒后,对叶珍珍就有多反感。
    记得两人共享鱼水之欢时,叶珍珍曾在他耳畔低语,说她与随军一名罪眷身形极为相似。
    虽不知叶珍珍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此事,但随军罪眷再无他人,定是傅小姐无疑。
    他眼下可一点也不想见到跟叶珍珍相似之人,排斥的程度,甚至强到了一起念头便犯恶心的地步。
    他感激傅冰之女是一回事,给自己添堵又是另一回事。
    于是又将要召见傅兰芽的话收回,只道:“傅小姐身陷囹圄,难得还这般深明大义,可见傅冰委实教女有方。傅冰之案,尚有许多疑点,回京之后,还需好好重审傅冰之案才是。”
    平煜虽未能立刻猜到皇上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既皇上不肯召见傅兰芽,倒正中他的下怀。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出皇上与从前的不同。
    阔别多年的谨慎谦和的作风逐渐在皇上身上重现,行事说话都与从前有着微妙区别。
    于是越发笃定,这些年皇上之所以性情大变,乃至近日对叶珍珍生出迷恋,统统少不了王令作怪。
    听皇上这么说,他并不接话。
    荣屹余光瞥见平煜扫来的眼风,抚髯一笑,趁热打铁道:“皇上龙体事关天下危亡,傅小姐危难之中奉出神药,不但救了皇上,更救了大明江山,此情此景,倒让臣想起前朝救父的缇萦,臣斗胆进一言,傅小姐如此义举,皇上不可不嘉奖。”
    其余几位大臣或有跟傅冰不和者,但也不好反对皇上褒奖救了天子性命之人,便也纷纷附议。
    皇上沉吟一番道:“傅冰父子因被王令构陷,如今仍在狱中,回京后,即日令人着手重新审理傅冰之案,若真有曲折,从速替傅冰父子洗刷冤屈。另,傅小姐救朕一命,从此刻起,免去傅小姐连带之罪,不再以罪眷身份待之,等傅冰之案得以正名,再授予县主之衔,以资褒奖。”
    平煜见目的达成,面色无改,心里却如同挪开一块巨石,顷刻间轻松了不少。
    李攸在一旁听得直挑眉。
    遥想这一路,那位傅小姐当真吃了不少苦,虽说其中少不了平煜的费心筹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奇女子。
    直至此时此刻,傅家人才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如今王令既除,傅小姐又恢复了自由身,平煜怕是心里乐开了花。平傅两家的婚事,也已近在眼前。
    想到此,他不由摇摇头,平煜这厮不过到云南办一趟差,便拐着一个天仙似的的媳妇,而他自己呢,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他负手望着帐顶,半晌无语。
    圣旨传到傅兰芽主仆帐中,傅兰芽只觉恍然如梦,跟林嬷嬷抱头痛哭了起来。
    想起这一路的不易,她哭了又哭,直哭到漂亮双眼肿成了一对胡桃,泪水依然没有打止的意思。
    杀王令、重获自由、父兄翻案在望……一桩桩一件件……多少感慨堵在心头。
    林嬷嬷更是老泪纵横,搂着傅兰芽哭道:“老爷初犯案时,嬷嬷觉得天都要塌了,亏了小姐不是风吹就倒的性子,咱们才能一路挣命似的挣到现在,咱们小姐真真了不起。”
    哭得快脱了力,主仆二人才渐渐止了哭。
    净过手面,换过衣裳,傅兰芽缓缓环视四周,肩上枷锁一旦除去,连帐内的空气都爽洁了不少。
    而今她不再是戴罪之人,听帐外欢腾,下意识便想出去走走看看,但因平煜提前嘱她不要出帐走动,为免横生枝节,她只好仍旧待在帐中。
    只是因着心事已了,她的话空前的多了起来。
    一会跟在林嬷嬷身后收拾行囊,挑拣御寒衣裳。
    一会扳着手指头算回京还需多少时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林嬷嬷听着傅兰芽声如黄鹂,语调更是说不出的轻快,何曾见小姐这般高兴,她笑着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为免在北元境内盘桓太久,刚用过早膳,大军便又开拔。
    只是在临行前,帐外曾传来片刻的喧嚣,傅兰芽悄悄往外看了看,只看见皇上的帐营前围了不少人,似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不解其意,待想问问平煜,可许是平煜整日琐事缠身、身边耳目又众多,始终未来寻过她。
    又行了一日,眼看要彻底走出旋翰河周边草原,傅兰芽因着一份复杂的心绪,下意识掀开车帘,远远朝那座古老的河流眺望。
    当时在地殿中,她曾数次出现莫名的心悸,至今让她不解。如今想来,也许是因血脉相连,又或是旁的缘故,无法解释,她亦不愿深想。
    只是一看到旋翰河,她便免不了想起母亲。
    亡国公主的身份,给母亲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哪怕后来母亲跟父亲琴瑟和鸣,却也因当年在夷疆种下的祸根,最后不得不自戕了结此生。
    细究起来,那座先人的陵寝正是祸根。
    心刺痛了一下,她正要淡淡将目光移开,突然视野中出现两人。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背上背着两个灰扑扑的包袱,正是林之诚。
    在他身旁的那位丽人,却是林夫人。
    他们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几名锦衣卫。
    傅兰芽大感讶异,不知林氏夫妇在大军稍歇时走开,意欲何为。
    就见林氏夫妇携手慢慢走到草原上。
    到了一处,忽然停下,随后,林之诚单膝跪地,徒手挖起土来。
    因着功力日渐恢复,他挖得极快,林夫人在一旁帮着推开松动的土壤。
    夫妻二人联手,两人身旁很快便堆起了土堆。
    傅兰芽看着看着,隐约猜到林氏夫妇要做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果然,等坑挖得差不多后,林之诚将包袱从身上解下,放入土坑中。
    之后,夫妻二人低头望着土坑,久久未有动作。
    后来林夫人终于忍不住,头靠在林之诚的肩头,哀哀哭了起来。
    林之诚搂着林夫人,沉默不语。
    等林夫人渐渐止了哭,这才将那土坑重又填上。
    夫妻二人对着那座土堆说了句什么,又静立良久,这才往帐营走来。
    短短一段路,林夫人似是万般不舍,一步三回头。林之诚却坚定地拉着林夫人,不让林夫人一再流连。
    等二人终于走回帐中,脸上都有种彻底放下的决然。
    傅兰芽轻叹口气,缓缓放下车帘。
    多日后,大军终于胜利班师回朝。
    早在此前几日,明军大败瓦剌的消息便已传开,举国欢腾,进城时,满城百姓夹道欢迎,高呼“吾皇万岁。”
    已是初冬,京中正是寒凉的时候,空气却热烈得仿佛能将人融化。
    傅兰芽在车中听着外头百姓快活的交谈声,嘴角微微翘着。
    只是想到父兄还未出狱,傅家还未正名,傅家在京中的宅子恐怕还在官中,她们主仆二人无处可去,一时不知在何处安置。
    这个疑问,在马车停在一处幽静宅子前,有了答案。
    宅子对外宣称是傅夫人一位表亲所置,这位表亲听说侄女得救,为安置傅兰芽主仆,特将宅子腾挪出来。
    林嬷嬷信以为真,暗讶,夫人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哪来的表亲?
    傅兰芽佯作不知,点点头,由着门口的管事领着走进那座处处考究的宅子。
    反正这一路上,平煜为了拐弯抹角送她东西,曾先后假扮过借秦当家、李珉、父亲门生……不差再扮一回所谓“表亲”。
    果然,到了第二日傍晚,主仆二人沐浴完正用晚膳时,这位“表亲”自己出现了。
    林嬷嬷昨日便已猜到这宅子是平煜之物,一点不觉诧异,见平煜来了,乖觉地迎平煜进屋。
    候在屋外的仆人忙送一副碗筷进来。
    傅兰芽含笑起身,静静打量平煜,见他换了身石青绉纱袍子,精神奕奕,难得的是,一对上她的视线,他眼里竟浮现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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