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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宝如看来,季白也是够怂的。
    他大概也发现这亲儿子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动又动不了,头磕着地面道:“明德,王定疆当时说了,若明义不死,咱们全家都没活路。我是拿他一条命换了咱们大家的命,你之所以如今还能活着,也赖于我狠心杀了他。
    一样是儿子,杀明义,我的心里岂能好受?爹往后也不争了,季家的财富,人脉,药材生意全是你的,你就放爹一条生路,像狗一样活着,行不行?”
    季明德半屈膝,猫玩老鼠一般盯着自己的亲爹,又是一笑:“我记得大哥是甲午年五月动身往长安,给宫里奉御药的,大哥那一回入宫,究竟看见什么了,王定疆非杀他不可?”
    元狩二年六月,先皇大行,同时幼帝李少陵即位。季明义恰是那个节骨眼儿上入的宫,给病重的皇帝贡药,他肯定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才会被王定疆不计后果灭口。
    季白连连摇头:“明德,若我知道明义看见了什么,你觉得王定疆还会不会让我活着?”
    李翰叹了口气,轻揉眉心:“可惜了明义那么好的孩子,季白你就是个畜牲!”
    方升平仍是冷笑:“季白,你就死也不冤。王定疆不过一个阉货,你又何必替他遮掩?给明德说实话,王定疆我替你杀,明义的仇,我替他报。
    咱们秦州土匪终归要东进,扬名立万的那一日,老子给你修间大地宫,叫你在阴间也能做回王爵,如何?”
    季白仍是摇头,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被亲儿子生生折磨成了个瘫子。
    他苦笑道:“我有家财万贯,好日子没过够,当初明义千里路上送来的信都烧了,他在宫里究竟看见什么,我一概不知。果真你们想为明义报仇,那就当面去问王定疆,看皇宫里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宝如从这几个人的话里推算,季明义应当是在甲午年的五月初八入宫贡药的。那夜不但季明义在宫里,她也在。
    当时还是太子的李少陵才是个刚八岁的小孩子,那孩子大约福气太多,自幼不爱吃饭。那天,他不肯好好用晚饭,和当时还是皇后的白太后讨价还价,非得让宝如陪他玩上半夜,才肯吃十个肉丸子。
    白太后治不得儿子,只得央求宝如留下来。
    恰是那天夜里,先帝李代烨驾崩,李少陵继位。
    那夜李少陵吃丸子吃吐了,还是宝如替他清换的衣服。那孩子顽皮,大半夜的和宝如两个在宫里玩躲猫猫,宝如没找到李少陵,却机缘巧合,撞见了一场帝王之崩。
    至于其中的斧声烛影,以及先帝是如何死的,死前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还有谁在场,宝如躲在暗处,看的清清楚楚。
    大概季明义也和她一样,无妄被牵扯,知道内情,所以才会被王定疆追着灭口。
    当天夜里先帝还曾给过她一份血书圣谕,那份圣谕若是被公之于众,无论白太后还是幼帝李少陵,或者荣亲王李代瑁都会死。
    她是个小女孩,居然躲过了宫里的重重盘察,没有被白太后怀疑。将那份血书圣谕拿出宫,交给了祖父赵放,赵放权衡利弊之后,为保江山大局不乱,选择了沉默,并没有公诸于朝。
    人常言树欲动而风不止,恰是这个理儿。赵放想的是保江山不乱,白太后醒悟过来之后,却非得逼要那份圣旨,为此,不惜诛赵放的九族。
    那份先帝血书的手谕,害的宝如家破人亡,也让她和赵宝松一直处在危险之中。土匪滤过一遍,王定疆搜过一遍,知府胡魁也细细搜了一回,到如今,大多数人都死心了。
    唯独尹继业还不死心,拿个同罗姑娘作噱头,要从王定疆和白太后的手里把她给要过去,撬开她的嘴巴,拿出东西。
    仿佛蛇蜕皮一般,一次又一次的,她熬过一轮又一轮的搜检,守口如瓶,将那东西藏在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地方。
    那是她的死令,也是她的生门,只要圣谕一出,她和赵宝松,小青苗都会像季明义一样,被灭口,一个不留。
    当血渐渐满盆,竟有咕咚咕咚的声音。
    椅子磨擦地面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方升平和李翰两个也凑到盆边,三个人一起追问季白,想知道哪天夜里,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宝如自始至终两手紧攥椅背,目视前方,鼓足了混身的力儿,好不叫自己从椅子上溜下去。
    可以想象,若当初没有季明德不早不晚,在李少源退婚的当口娶了她,无论落到王定疆还是尹继业的手里,她就会变成此刻的季白,被酷刑折磨,被折磨到奄奄一息。
    她觉得自己扛不过这种酷刑折磨,也许会比季白还怂,死的比季白还早。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澡缶一样大的木盆里血已经快满了,季白面色惨白,奄奄一息,两只眼睛像对着猎人的鹿一般,可怜而又无助,眨巴着眼睛:“明德,你兼祧两房,我是你父亲,若我死,你明年就考不了春闱。我的儿子,前途比老父亲这条贱命更重要,留你老父亲一条命,好不好?”
    寻常人只有一个爹和一个娘,为了前途还得好好孝敬着。
    季明德眼看春闱,老娘病在昏迷,自己还在这里杀亲爹。他手里一直玩着那把匕首,此时停了停,又是一笑:“这不该是你操心的事情,放心去吧。”
    他眼睁睁看着季白陷入沉沉昏迷,没了呼吸,将他那只手从盛满血的盆子里捞了出来,一根绣花针,仔仔细细缝着季白手腕上的伤口。
    ……
    忽而有人敲门,推门进来的是黄五,恭着腰道:“大哥,那边儿差不多了,您这儿呢?”
    季明德直起腰来,抽下掖在裤腰上的直裰摆子轻轻拍着,盯着已死的老父亲看了片刻,道:“进来收拾地库,把胡魁和胡贯,胡安那几个杂碎一起丢进来。然后盘银子,待银子全挪出去,就此砌墙,将这地库封死。”
    李翰和方升平已经起身离开了,季明德拉过宝如的手,回头看着涌进来的土匪们忙忙乱乱在清点帐本,整理银锭,回头再看一眼老父亲季白,那是他的生父,被他从手腕放干了血,缝好伤口,外表看不出伤来。
    这间地库是他的金银库,也是他最后的归宿。他默了片刻,又吩咐道:“把季大爷的尸体摆好敛棺,勿要再侮他!”
    七八个土匪,是季明德多年出生入死的心腹,也是除了李翰和方升平,唯一知道他杀了亲爹的人,齐齐目光投向季白的尸体,跪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去挪他的尸体了。
    出地库已是三更,宝如跟在季明德身后,路过那吊着胡安的小窑时,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两个老人走在前面,她不好表现的过于亲昵,又实在是怕,正抖着,季明德的手已经牵过来了。
    “你看见胡安了?”他停了停,声音就在她耳侧。
    宝如轻轻点头:“太残忍了!”
    默了片刻,季明德又是轻轻一笑,砂茧满满的手,不停磨梭着她那软绵绵的小手儿:“我分明提醒过黄五,叫他不要带你乱走,他竟然带你去看那等腌瓒东西,可见他也皮痒,想叫我剥他的皮了。”
    宝如两手攥上季明德的手,恐惧压抑在喉咙里:“我很好,一点都不怕,黄五哥哥是好人,人皮不该乱剥的,你放过他好不好?”
    季明德笑了笑。她这个乱认哥哥的毛病,竟是改不了的。
    不过既黄五也算个哥哥,可见哥哥二字在她心里,分量并不算太重。他道:“这种事情以后会很多,你没有吓尿裤子就好。”
    第45章 清算
    宝如本想劝劝季明德叫他手段不要太过毒辣。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那么好的人把江山社稷的康宁安稳看的比权力更重要步步退让却活生生被烧死在赴岭南的半途上。
    那时候没有人善待他们。
    方升平将赵宝松扔在仙人崖的大雪里生生往死冻的时候,也没有善待过他。
    人生身在这世上。有一路荣华的路,沿途繁花每日过的舒心如意,看见的都是人们竭力表现出来的善,就像她人生的前十五年。
    可也有荆棘密布的路毒蛇出没时时徘徊在生死边缘,遇见的皆是人性中最恶的那一面。她堕到了这条险路上若没有季明德这样一个面黑心黑的人相帮衬就是死路一条。
    既如此一起作恶就好又何必发那无病呻吟的怨忧了?
    “我看到你将你的私房银子分成了两分那五十两是给我留的?”季明德忽而问道。
    宝如连连摇头,忽而抱住季明德的袖子:“那是给我自己留的剩下的四千两,我打算让我哥哥拿走。算我求你我哪儿都不去此生都跟着你,做你们二房的儿媳妇。你放了我哥哥一家走,好不好?”
    季明德垂袖站着,默了片刻,反问:“从此不跑了?”
    宝如连连摇头。她怕若是惹恼了他,自己会是胡安或者季白的下场,举着一只手指天发誓:“无论生死,我会永远呆在咱们二房的。”
    季明德笑了笑,继续往前走着。
    宝如又轻拽他的袖子。
    “但是能不能,能不能等我愿意了再生孩子,我知道娘很急,可我不想要孩子。”宝如轻搓着双手,抵在额头上沾了沾,敲上季明德的胸膛:“求你了,我并不是不爱孩子,我只是没有能力去养一个孩子。”
    上辈子他们在洞房夜圆的房,整整一夜,她似乎说了很多遍:“求求你,不要种个孩子进去。”
    季明德默了片刻,揽过宝如轻拍了拍道:“好!”
    三更月明,寒鸦刮刮的叫着,宝如在院门上探了又探,不信季明德还要走,见他没有进门的意思,忍不住问道:“如此半夜,当铺还替你留着门?”
    她其实一直不怎么相信他夜夜都睡在当铺里。他和胡兰茵一房睡,宝如是能接受的,毕竟皆是妻子,就算睡胡兰茵,也是季明德的份内。
    可季白捉她那一天,在宝芝堂他那置着床的屋子里,分明有个黑俏俏的大姑娘。
    若他住在宝芝堂,那黑俏俏的大姑娘是不是会陪着他?
    季明德本已经走了,回头见清亮亮的月光下,院门半掩,宝如一点瘦俏俏的剪影,还在院门上立着。又折回来道:“关上门,闩好回去睡,我明儿就回来。”
    一边是胡兰茵,一边是那黑俏俏的大姑娘,都比她大,身段儿都比她好。宝如记得上个月胡兰茵就曾说过,自己怕是有孕了。
    那时候宝如心里没有季明德,听过一声,转眼就忘了。
    今儿再回想起当日胡兰茵那半含羞,半满足的笑,心里拧着一股子的酸,又还有点隐隐的嫉妒,关上门,又打开门,月光照着季明德离去的背影,像她父亲的背影一样宽阔,脚步一样稳沉。
    可他就那么走了,头也不回。
    送罢宝如再回地库,季明德边走边脱身上的直裰,待进地库时,已是往日那身本黑短打,绑腿紧束,将直裰丢给黄五,挥手道:“都退出去,将地库的门关好,谁都不能放进来。”
    库中此时已有三具棺材,除了季白,还有知府胡魁和侄子胡安,名义上是在追击土蕃马匪的路上叫马匪杀死的。
    另还有胡兰茵的大哥胡贯,衣服都没穿,就叫土匪光着绳子给绑扔进了地库里,大约是给打晕了,歪躺在那木雕茶台上。
    未几,胡兰茵被放了进来。她也是头一回进这地库,高高的穹顶压抑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哥哥光着身子不好直视,她走过一具具棺材,跪倒在父亲胡魁的棺材前,直愣愣的瞧着里面。
    季明德停在胡兰茵身后,轻声问道:“为何不哭?”
    胡兰茵两手攀着棺材盖板,满头青肿的包,就那么直愣愣盯着胡魁的脸。分明下午在书院里,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朝廷四品大员,秦州知府。
    那是她的父亲,回家之后还曾亲自给她上药,替她梳头,劝她要为大局着想,不要叫小情小爱冲昏了脑袋。那么慈爱的父亲,转眼之间,竟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棺材里。
    胡兰茵忽而暴起,扑上季明德,满手尖利的指甲,一把就要从他脸上抓下:“我不介意你娶两房,我尽心尽力在我干爷爷面前替你美言,为了给你攒去长安的银子,熬费不知多少心血,你竟敢杀我爹,你竟然敢杀我爹!”
    季明德一把攥上胡兰茵的手腕,指着棺材里一刀劈过喉颈,面死灰白,唇大张着的胡魁道:“他本来不必死的,州府衙门也不必遭匪的,可你失心疯了,好好儿的居然用那等残忍的法子来辱宝如,告诉我,为什么?”
    胡兰茵颓坐在地上,两脚连抽带蹬,不敢看,也不想接受面前这可怕的场景,撕着衣衽尖厉厉一声哭,跌跌撞撞四处寻着出路,想要逃离这可怕的,阴气森森死气沉沉的地方,突来突去找不到出路,跪在门上拉了半天,拉不开,又用脑袋去碰那扇厚沉沉,生铁铸成的门。
    季明德就在她身后,将她扶了起来,扶坐在椅子上,屈膝半跪于地,目中似有怜悯,也有几分不忍,道:“兰茵,你是个明智的妇人,向来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告诉我,为何你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害宝如?”
    这是他头一回不称大嫂,而叫她的名字。胡兰茵软嗒嗒像根面条一样,从椅子上溜到了地上,摇头道:“没有,我和宝如都是真心实意想去拜菩萨,谁知遇到庄思飞那么个贼子,见色起义,想强宝如。”
    她两手虚兜在胸前,呼吸之间波涛汹涌:“我是为了保护宝如,才叫他打成这样的,宝如想必都跟你说过,对不对?”她押定宝如决不敢在季明德面前说自己有多粗野。
    季明德边听边笑,一口白牙,阴气森森,两颊的酒窝在灯光下是两个盛满黑暗的漩涡。他忽而从绑腿上抽出把匕首来,一匕首剁了下去,胡贯挺身一个嚎叫,又躺了下去。
    他摊着双手道:“我自来不喜欢人撒谎,可你总是鬼话连篇。你瞧瞧,胡知府一门俱丧,胡贯是抗击马匪并侥幸活下来的功臣,本该得朝廷嘉奖,官做不得,至少可以请封一方县公,永享荣禄,可因为你说谎,他死了。”
    那柄匕首直插心窝,血汩汩无声,不停往外流着。一声没吭的亲哥哥就那么死在了胡兰茵的面前。她嘶声尖叫,欲躲无处躲,欲逃无处逃,而身后披着人皮的恶鬼还在步步逼近。
    胡兰茵觉得自己今夜也许活着出不了这座坟墓,深悔自己叫胡安迷了心窍,扑回来跪倒在季明德脚下,抱着他的腿道:“明德,算我求你,放我出去,我不要呆在这个地方。今儿这地库里的所闻所见,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求求你,即刻放我出去,好不好?”
    季明德屈膝半跪,温润润的眉目盯着胡兰茵的脸,掏了方帕子揩着她脸上的泪,柔声道:“兰茵,兰香和兰玉两个,一并你娘王小婉都叫土蕃人给抓走了,你可知道?”
    胡兰茵已经没了眼泪。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他终于像对待赵宝如那样对着她笑了,语调温柔无比,可得到这一切的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刻。
    她摇头:“我不信,我不相信,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我不过偶尔一点邪念,你却灭我满门。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没有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又道:“季墨是秦州道监察御史,如此灭门惨案,当然会上奏朝廷,请他们在秦州设立都护府,加强军备,保护我秦州百姓。
    但你是唯一的苦主,你得东进长安,跟咱们的干爷爷诉说此事,让他知道知府大人是叫土蕃人杀的,明白否?”
    胡兰茵眼珠斜瞟,转念一个游丝,到了长安,果真见到王定疆,或者可以让王定疆帮自己,杀了这个没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再笑,语气寒恻恻,却又无比柔和:“若你不肯照我说的做,兰香和兰玉那么两个二八年华的小娇娥,可就真得要被卖给土蕃那些臊烘烘的马贩子了。你娘虽老了点,也能值几个价儿,我不介意连她一起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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