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业骂了几声晦气将那妇人扔在乱葬岗上是赵放当年的门生们看不过眼,悄悄挖坑掩埋的。
撕下身上或锦或缎或棉布的遮羞布,那些肮脏的,散发着腐臭与恶息的,如同地狱中恶鬼般的男人们,会在她面前卸下他们用四书五经,三纲五常织成的道貌岸然,展现人性中比恶鬼还要狰狞的那一面吧。
季明德笑了许久,她闭着眼,睫毛微颤,像被主人顺着毛的狸猫一般,呼吸浅浅,一脸欲要升天的享受,只差没有打呼噜。
她像个馋糖的孩子吃上了瘾,欲罢不能。
提着把砍刀站在十八层地狱的入口处,他得保证她此生不会被侵犯,被掠夺,在羞愤与无力中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像同罗绮一样,在对整个世界绝望,厌倦,唾弃之后,纵身一跃,跳入地狱寻求解脱。
眼看日影西斜,杨氏就要回来了。
忽听外面一阵又一阵,疾促的敲门声,俩人同时乍起耳朵来。
季明德手支在半空中,等了片刻,听敲门声停了,埋头刚寻上宝如那香滑滑的唇准备吃一回,外面更重的敲门声骤起,这一会还带着喊声:“二少爷,二少爷您在吗?”
唯有大房的人,才会叫他二少爷。
一把掀开窗子,季明德吼问:“谁?”
宝如缩在被窝里,在看季明德,紧健,瘦峭结实,双臂一丝赘肉也无。
外面说话的是胡兰茵:“明德,地库两扇铁门叫人拿铜水焊死也就罢了,后面那道门整个儿被人用夯土填实了,几百万的银子还在里头,我不管这事儿谁干的,我此刻就要派人去挖。”
季明德披上衣服,回头问宝如:“你也一起去?”
宝如一听,也连忙穿上衣服。
院门是被杨氏从外面锁上的,还得她急匆匆回来开了门,宝如和季明德两个才能出来。
杨氏见儿子儿媳妇走了,闪身进了西屋,撩起乱揉着的被子,猫头鹰般两只明亮的眼睛眨巴了半天,看着皱巴巴的床单上那一点黯黯的红,拍了一下大腿,喜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行,急匆匆进厨房,搜罗出鸡蛋来,连连儿的要烧荷包蛋,好给宝如补一补。
世间大约只有银子,才能叫胡兰茵如此疯狂。她面色惨白,胸膛疾喘,仿佛天塌了一般,扶着八仙桌的角儿,泪眼巴巴望着季明德。
季明德在平常季白坐的那张圈椅上翘腿坐着,宝如是二房的妻子,不好去坐人家大房的椅子,遂在窗子边儿上站着。
胡兰茵头上还戴着白孝,身披白麻衣,伸着三个指头,又指着地下:“三百万两银子,爹这些年足足攒了三百万两银子。明德,你可知咱们整个秦州府,一年的税收有多少?”
季明德不语,手指轻磨着那只茶杯。
胡兰茵又伸了五只手指:“整个秦州府,一年才五十万两的税收。爹一个人就攒了秦州府六年的税收,那些银子你就那么埋了?”
季明德依旧不语。胡兰茵又伸着三根手指,白麻孝披急剧颤抖:“明德,爹既然走了,那些银子就该是我的,我是这大房的少奶奶,我要开地库,取银子!”
宝如看到季墨进了院子,怕胡兰茵和季明德要吵出不该说的话来,悄声道:“大嫂,季监察来了,咱们可要出门迎他?”
话音未落,季墨已经进门了。他进门便笑:“兰茵是不是要问季白地库里那银子的事儿?明德没法给你交待,因为银子未入他的手,这事儿,你得问大伯我才行。”
胡兰茵愣住了:“大伯这话什么意思?”
季墨坐到季明德对面,拎起季白那水烟瓶摇了摇,一笑:“兰茵。昨天夜里咱们秦州城遭马匪击破,连州知府都被杀了,何等的奇耻大辱?
季白半路闻听消息,大怒之下,快马自半路送来亲笔信,把地库中三百万两银子全部捐给朝廷,要咱们秦州成立都护府,在土蕃沿境驻兵,保护我秦州百姓不叫马匪袭击。所以,银子如今已经全在监察道府上,大伯我代朝廷,接管了季白的银子。”
当父兄丧去,一府俱灭,在绝望与恐惧中唯一支撑胡兰茵活下来的,就是地库里那三百万两银子,谁知不过转眼之间,三百万两银子竟被转到了季墨名下。
“真真是笑话。”胡兰茵两只鼓鼓的胸脯不停的喘着:“秦州是大魏的秦州,百姓一年上缴多少税赋,朝廷就该拨银子,拨驻军来成立都护府。我不相信我爹会说这种话,他根本不可能把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心血上缴朝廷,你们撒谎。”
季墨耐着性子道:“兰茵究竟是小户人家出身,宝如你说说,为何季白会把银子全捐给朝廷,让朝廷在秦州成立都护府?”
季明德调手换个姿势,冷冷盯着季墨。同罗绮从岭南前往凉州都督府的时候,在秦州停留了三天,就住在季墨府上。
这厮以为做的人不知鬼不觉,在季白面前炫耀了好久,道同罗女子果真滋味不同,可惜如今花剌被突厥占了,否则翻山越岭,那怕不惜万金,也要买一个回来,养在府中时时亵玩。
所谓名器,不尝不知其中滋味,尝过也不行,还不似海参燕窝,不吃它,萝卜白菜也能养活人。它的滋味在于,活生生的,鲜跃跃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叫他欲罢不能。
这更年青的,更鲜嫩的,娇俏俏像只小白兔一样憨兮兮的宝如,是那个女人生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比纯生生的番夷女子那般,只配亵玩,做不得红颜知已,不能红袖添香夜读书,她知书达理,诗才秀怀,可闲谈,可共吟风月,可执棋唱和,只看一眼,便抓心挠肝,勾魂欲死。
他那狐狸尾巴掩藏不住,在道貌岸然之下,所谓叔伯辈的关照与赞赏之中,眼底里藏着色性与贪婪,就那么看着宝如。
赤炎带着李悠悠途经秦州往逻些之后,宝如也一直在思考关于土蕃的事情。
既季墨问她,她便叉腰一礼,直言道:“我祖父生前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土蕃雄峙于西,一点点蚕食我们大魏国土。就算赤东赞普不举兵东进,仅仅是怀良的那帮马匪,就祸害的我们秦州老百姓没有好日子过。
而朝廷因为与土蕃交好,常年不肯在秦州多投军备。此时大伯慷慨解囊资助秦州都护府壮大兵马,是他的胸襟与胆魄过人,也是他爱惜咱们秦州老百姓,我很敬佩他的胆识。”
季墨一下又一下的鼓着掌:“到底相爷家的孙女,见识果真与众不同。兰茵,大家妇人的气度,你得跟宝如多学学。
男人们的胸怀和眼界,非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懂。你一府俱被马匪杀害,与土蕃人便是仇深似海,既有季白的三百万家财,马匪大伯替你剿杀,仇,大伯替你报。”
胡兰茵通红着两只眼,看一眼季明德,再看一眼季墨,忽而明白过来。
什么马匪抢劫州知府,什么季白远走逻些,在她筹划要杀宝如之前,季墨和季明德早就筹谋好了要借马匪之名杀她父亲胡魁和季白,相厢合谋,杀了季白不说,连他那三百万两银子的去处,也就早都安排好了。
既买通了季墨,又威胁了她,季明德是土匪的事情,才不会捅到长安,捅到王定疆那儿。
土蕃马匪杀掉一州知府,惊天动地的大事,于一国来说,是奇耻大辱,会促使朝廷在秦州成立都护府,但朝廷或者会拨兵,却不会给银子。
此时有季白的银子,季墨掌秦州都护府,官匪一家,整个秦州城的掌控权,就从季白和胡魁过渡到了季墨和季明德手中。她的父兄,不过是他们从朝廷要兵的牺牲品,祭台上那只鼻插生葱的肥猪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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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蕃马匪杀掉一州知府,惊天动地的大事,于一国来说,是奇耻大辱,会促使朝廷在秦州成立都护府,但朝廷或者会拨兵,却不会给银子。
此时有季白的银子,季墨掌秦州都护府,官匪一家,整个秦州城的掌控权,就从季白和胡魁过渡到了季墨和季明德手中。她的父兄,不过是他们从朝廷要兵的牺牲品,祭台上那只鼻插生葱的肥猪头而已。
土蕃马匪杀掉一州知府,惊天动地的大事,于一国来说,是奇耻大辱,会促使朝廷在秦州成立都护府,但朝廷或者会拨兵,却不会给银子。
第50章 还乡
胡兰茵只觉得天旋地转忽而一声尖嚎:“你们算计我你们居然全都算计我!”
她一指着季明德的鼻尖一手拍着胸膛歇斯底里叫道:“我一颗痴心连父母兄弟都不顾全全在你身上你居然算计我的银子。”
那三百万两银子,可以补偿她两妻侍一夫的屈辱,可以补偿她失去父兄的灭顶之痛可这个没心没肝的男人,居然把它捐给了朝廷。
季明德伸手,轻轻剥开胡兰茵的手指难得对她好语气一回:“差不多就行了大伯的生意由你接手,田粮地契全在你手里这些东西算下来几十万银子不止你还欲要怎样?”
在宝如看来胡兰茵颇有些可怜只须季明德一句软言,她方才绷了一身的怒气便如猪尿泡被扎了一针一般,顿泄无疑哭哭啼啼:“明德打仗是朝廷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把咱的银子要回来,咱不修了,那些银子将来到长安,咱还要用了。
你难道没听说过,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没钱,咱们到了长安如何生活?”
宝如不知道胡兰茵也曾进过地库,比她还怂一点,叫季明德吓尿了裤子,暗惴惴的想,大约是季明德讨女人欢的那一手太好,才能叫胡兰茵如此俯首贴面,否则,杀父之仇,夺银之恨,若她是胡兰茵,就算杀不得他,至少也不会如此臣服于他。
再看一眼季明德,她脸儿一红,两腿一软。
宝如心说那本领也不是人人都有,赵宝松和黄氏刚成亲的时候,就因为不舒服,黄氏还哀哀啼啼回过好几次的娘家了。
大约他那本领,也是在胡兰茵身上练出来的不定呢?
季墨得了银子,在秦州成立都护府,拥有地方武装力量,就能跟尹继业一般封疆拜吏,朝廷都要忌他三分,怎么可能还会吐银子出来?
他一拂袖,转身便走。
胡兰茵眼看着劫她家财的人转身离去,拽住季明德的袖子哇一声哭了起来:“明德,把银子给我从季墨那儿要回来,否则我就把所有的事儿,原原本本捅到我干爷爷那儿,叫朝廷发兵治你,剿你手下那秦州八县的土匪,叫你身败名裂,叫你一无所有。”
季明德不期胡兰茵的胃口竟如此之大,冷冷道:“你难道就没想过,以你的为人,也配坐拥三百万两巨财?”
胡兰茵指着鼓鼓的胸脯道:“我嫁入这个家,我失去了一切,那银子就是我的,是你该给我的补偿。”
宝如瞧着她一颠一颠的胸脯,暗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胡兰茵如此贴服,大约还是季明德那一手本领太好?
季明德不欲跟这失心疯的妇人吵架,揽过胡兰茵,轻声劝道:“兰茵,很多事情并非只有你能做道。兰香和兰玉两个如今在成纪山中纺布做织,若听说可以坐拥几十万家财,以季府大少奶奶的身份在长安城交际,她们也会很乐意。
所以此事并非非你不可,明白否?”
胡兰茵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推开季明德,泪眼怔怔望着他。
季明德忽而伸手,一把抓起祖宗牌外前那只青花缠枝香炉,啪一声倒叩于地,香炉并着香炉四溅。他冷笑一声,在胡兰茵耳畔低语:“若你还嫌钱多,明儿起,我让马匪再劫一回季家,如何?”
马匪连知府都杀了。若再劫一回季家,她必然要死。季明德只有一个,胡知县的女儿却有三个。兰香和兰玉比她更没有心机,更吃不得苦,无论谁,都会一心一意听命于这面目良善,心如蛇蝎的恶鬼。
胡兰茵深深明白自己不过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咬牙半天,忽而反手柔柔缠上季明德:“明德,你当然比银子重要,可有理走遍天下,没钱存步难行,咱们没有银子,怎么去长安?”
所以她爱银子,更爱季明德。宝如看这明为叔嫂,实则夫妻的两人吵架,暗戳戳觉得好笑。
不知何时,方姨娘竟窜到了墙沿根儿,还好宝如发现的早,大声叫道:“姨娘可是有事?”
方姨娘讪讪儿笑着:“夫人听见你们吵的厉害,叫大少奶奶过去一趟,她有些话儿要说。”
胡兰茵抓着季明德的把柄,猜他也不敢告诉宝如实情,大大方方挽上他的袖子,柔柔儿笑着说道:“按例,这个月你都该留在大房的,爹如今不在,家里人又少,娘还病着,你若不做伴儿,叫我晚上如何睡?”
宝如懒得听了,转身便出门,先走了。
季明德待宝如走了,忽而凑近胡兰茵,轻声道:“若你还敢在宝如面前故意点眼色,我拿兰玉顶替你,如何?”她心里那点小九九,他看的一清二楚。
被土匪掳到成纪的兰玉,若听说可以逃出生天做季府大房的少奶奶,想必会非常愿意。胡兰茵倒抽一口冷气,跌坐在椅子上。
季明德一笑,跟着宝如的后脚,转身离去。
为了躲开王定疆无处不在的眼线,赵宝松一家子连宝如也没有通知,就悄悄儿的离开秦州,往甘州去了。
宝如在那赁来的院门前站着眼中还是院子里无处不是小青苗跑来跑去的身影,忆及他总爱借故偷亲她一口,分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总拿她当孩子一样,那好比老祖父的眼神,趴在门上哭了个不能自抑。
“赵宝如?”巷中一人操一口长安官腔,冷冷说道:“真是你?”
这种长安官腔,在秦州很少听到。宝如头皮一紧,暗道这些日子季白死了,胡兰茵也收敛了许多,一座关山相阻,这秦州城不该再有人盯着她的,这人会是谁?
她回头,岔口胡同不知何时挤了满满泱泱的人,清一色的深蓝色绉绸武弁服,镶以铜钉,胄为小牛皮制,头戴红缨,脚踏乌靴,骑在高头大马上跃跃。
为首一人银甲白披,见宝如红肿着两只眼睛茫然看着自己,纵马至她面前,两道英眉下双眸满是不耐烦:“本官奉皇上御旨,特来扶老相爷和督察使的尸骨还乡,尔府祖坟何处?快快带吾等前去,埋葬罢老相爷,本官得即刻回长安复旨。”
宝如识得这人。小皇帝李少陵的禁军侍卫长,齐国公尹继业府的庶子尹玉钊,虽幼时也经常见面,但此人怪癖,几乎从不与人说话,宝如多和善的性子,幼时还叫这厮抓花过脸。
她回头,长安来的禁军侍卫们立刻策马腾出条路来,后面是敞棚大车载着十几具大棺,男棺为檀,女棺为柏。从去年十一月死在去岭南的半途,历时整整一年,小皇帝才下旨把这些客死异乡的尸骨敛回秦州。
宝如抚过一具具棺椁,回头去看尹玉钊,寒天中他仰头看着天,忽而咧唇一笑,对身边侍卫说道:“秦州这鬼地方竟是个富庶的,难怪土蕃人隔三差五就要抢一回,富庶而又无兵,连知府一家都被马匪给杀了,看来成立都护府很有必要。”
那侍卫笑了笑,并不接话。
宝如裹紧披在身上的方巾,身后浩浩荡荡两行青甲侍卫,出秦州城三里路程,五龙坡上,前有大河浩浩,后靠巍峨青山,山凹中前后两亩宽一快地,前以松柏遮挡,后用青砖围砌,便是赵放前些年为相时,替自己打理的落叶归根之处。
这些禁军侍卫并不动手,他们从秦州城雇了一匹打坟治丧之人,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土包围坟,青砖镶饰,连墓碑都立好了。
尹玉钊自始至终不曾下马,待墓碑镶好了,纵马至宝如面前,于马上略弯腰,黄土枯树之间,冷目望着地上两手攥着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宝如。
她哭红了两只眼,水汪汪的肿着,亦仰头望着他。
“本官来的仓促,墓碑还来不及雕刻,上面的字,得劳烦你们自己请匠人雕了,就此别过!”尹玉钊话音一落,策马便走,马腾起黄烟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