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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边是千里路上让他站起来的不世之恩,一边是绑着土旦不肯放,肆意妄为的狂放行径。李少源翻身上马,跃过一重重坊禁,究竟不知道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回到家,宝如早都睡了,侧缩在壁角,季明德伸手抹了一把,枕巾上泛着股子湿意,应当是他走之后,一直在哭的。
    方才在正房见她梦里抽噎,一点私心,还以为她是旧情难忘,在哭李少源,此时才恍然大悟,她大约是梦里牙疼的紧了,才会流眼泪。
    而他一味叫私心蒙昧,心里自然不舒服,也不曾往深处想,想到这里,季明德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
    他拈了一粒出来,花椒粒儿一般大的小丸药,恰能塞进宝如后牙上那只被虫蛀空的小牙罐之中。
    她于梦中不肯配合,扭着头拿手推着:“不要!”
    季明德喃声道:“乖乖,我只替你放颗药而已。”
    他含着青盐香的气息扑洒在她脸上,指腹揩过脸庞,宝如的梦往歪处一溜,仿佛他那只手在往下游,颇有些透着骨缝儿的欢愉,终于张开了嘴。
    这丸药当是李少源找人特配的,不大不小,刚适合她嘴里那颗叫虫蛀了的虫牙,如此细心,天下少有。
    季明德望着宝如酣睡中还愁眉不展的脸,也是苦笑。要挟向来都是一柄双刃剑,他可以拿土旦要挟李代瑁,李代瑁当然也就可以绑宝如,来要挟他。
    爱无法掩饰,只要见过他的人,大约都知道他爱她如命,他死而复生,心冷如石,金刚不坏,但她是他满身唯一的弱点,致命的弱点。
    这种事情,只看谁比谁更无耻就好。
    李少源当街斩王朝凤,是经过李代瑁授令的,可见李代瑁虽忌惮宝如,但并未曾想过要加害于她。
    而李少源蒙大难而不乱,此时还在尽力为两国边境和平而奔走,自幼在长安长大,未曾吃过苦的皇室贵公子,还能为国,为百姓着想,为此不吝放下私人恩怨,算得上是真正的君子了。
    他一个行事向来阴私不择手段的恶匪,想把这样李少源这样一个正人君子从宝如心里赶出去,难呢。
    书罢字,摘下墙上佩刀一柄柄的磨着,待将刀刃全部磨的削发可断,再回头,大约药真的管用,宝如已经睡稳了。
    眼看入更,宫门下钥,李少源这才匆匆赶往皇宫复命。
    宫门大开,他一路也不下马,直冲冲进了立政殿。
    李代瑁半个月里至少十天就宿在立政殿,宫外有狭促些的百姓与那等奸佞之臣们,拿此取笑,说摄政王夜里宿在白太后的香闺之中,同起居,同掌天下。
    但事实上白太后住在隔壁的延正宫,夜里下钥,与皇宫是高墙隔绝的两座宫殿。
    李代瑁就算宿在立政殿,身边也至少有十几个三四品的文官与翰林学士陪同,说他们夜里私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李代瑁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歪,并不在意流言蜚语。十年如一日,从先帝在时,就稳守朝堂,从不曾动摇。
    见儿子进来,他挥退僚臣,接过内侍捧过来的浓茶,道:“没找到土旦?”
    李少源摇头:“下官踏遍秦州,没有找到。”
    李代瑁呷了口浓茶,闭目,再睁开眼睛,目光暗沉:“秦州都督季墨怎么说?”
    不说季墨还罢,一说季墨,李少源气的拍案:“季墨的族侄季明德,是匪首方升平的干儿子。本官去剿匪,土匪总是闻风而逃。他非但不帮忙,还说土匪猖狂,请朝廷再增兵二十万,以助他剿匪。”
    李代瑁也重重将茶碗砸在桌案上:“个个儿想要兵,拥兵自重,想成就一方诸侯,贪得无厌的狗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李少源不知道父亲可知道季明德,那个与他极其相似的男人,认土匪做干爹,又是秦州解元,还是宝如的丈夫。
    正想多问一句,门外有人高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白太后发髻梳的很高,一双黛眉,凤眼如狸,妆容精致却盖不住浓浓的青眼圈。进殿便坐到了御坐上,显然是李代瑁请她来的。
    “听说娘娘今天私自放王朝凤出宫,在东市上横行招摇,还借懿旨生事,居然去抓赵宝如,可有此事?”李代瑁迎门便问。
    白太后笑的极不自然:“不过是皇上听说宝如回长安了,想见见他的宝如姐姐,本宫就派朝凤去请了,难道本宫做错了?”
    李代瑁冷笑,自公案后绕出来,双指做剑,指着身后一块鎏金匾额道:“我大魏祖律,后宫妇人不得干政,便你是太后也不行。皇嫂若敢再遣太监出宫,假懿旨而横行长安,少源见一个斩一个,斩前不必报于任何人。”
    白太后气的两鬓青筋乱胀,脸上还维持着僵硬的笑:“哀家知道了,以后,哀家会注意的。”
    荣亲王李代瑁,龙璋凤姿,愈四十越发凌厉的辅政大臣,满长安城人人都道他和她是对奸夫淫妇,可唯有她知道,他白生了一幅好皮囊,心冷如石,攥权于手,一颗心,全扑在朝政上。
    当初,王定疆在时,狗屁的后宫不得干政。因为有王定疆和尹继业支持,她便垂帘听政,李代瑁也不敢多说一句。
    随着王定疆叫人刺杀,朝堂格局重新划分,上百年的老匾也叫李代瑁搬了出来,直接辍了她的听政之权。
    身为太后之尊,竟然三更半夜被拎进来当着小辈的面训,李代瑁如今是仗着皇帝年幼又体弱多病,一步步想直接篡位了。
    白太后生生吞下羞辱,眼看李代瑁父子坐掌朝堂,怎奈皇帝幼小多病,还无法亲政,只盼着尹继业发个狠心,想办法除掉这冷心冷肺的李代瑁,好让她能砸翻那块刻着祖训的鎏金匾额,从此垂帘听政。
    只剩父子俩,李代瑁从容了许多,一目十行扫过季墨所上的述职折子,哑声道:“老子忍尹继业是因为老子没有缚虎的能力,只能任虎为伥。季墨他算老几,也敢拥兵自重?
    我看他信中言辞颇有躲闪,只怕季墨这厮不老实,你再去趟秦州,亲自把季墨提入长安,老子要听他述职。”
    “王爷,关于那季明德……”李少源还要多问一句。
    李代瑁已经起身了,眼看入更,西南送来急报,他匆匆而出:“先盯着季墨,官匪一家,把季墨审明白了,再办那些小土匪!”
    李少源至出宫时,也没机会问上一句,李代瑁究竟知不知道季明德生的跟他极肖,是土匪,亦是解元,还是宝如的丈夫。
    而长安那个假宝如之手摹信,害他瘫痪的人,究竟是谁,其目的是什么。
    江山风雨飘摇,他们父子也只是竭尽全力守祖业的不肖子孙而已。李少源无暇顾这些事事,连着三五日不曾闭眼,出宫便上马,再度,策马直奔秦州。
    第88章 会试
    这厢清清早儿的宝如挤在人山人海里送季明德入考场。
    不止宝如李纯孝和女儿李远芳亦来了。
    李远芳和季明德是打小儿的相识兴冲冲挤上前来不由分说接过季明德肩上那只囊兜打开瞧了瞧已是一声嫌弃:“二嫂你这备的都是什么呀进考房要整整三天虽说如今天时不热,可你备的这些吃食都是极容易坏的,保管过夜就会长毛。
    在考场上除了拼实力,食物也很重要,多少举子就是吃了馊食拉的上吐下泄好好儿的进士也给丢了扔掉吧,这儿我替我明哥哥备了一份保准够他吃三天的。”
    宝如接过李远芳备的囊兜一看切成一整块一整块的荞麦面瘪瘪恰是秦州人的做法吃起来会有淡淡的苦味宝如不爱吃它,闻都不喜欢闻。
    但杂粮不易坏而季明德似乎也很喜欢吃。显然这荞麦面瘪瘪更合季明德的口味。
    再是一方一方的油纸包,李远芳捧了一只出来在季明德眼前晃着:“明哥哥这是卤好的酱牛肉为防馊,盐放了多了些,所以一顿少吃几块。”
    另外还有几只拳头大的苹果,有荤有素有水果,果真清减而又丰富。
    再反观宝如备的,白面馒头最易馊掉,她竟忘了季明德要吃肉,连肉也没有备得。
    宝如只好收回自己那份,把李远芳那份递给季明德,仰面笑道:“快进去吧,进去了早点准备,好好考。”
    在家不是揍野狐就是揍稻生,一家四口人,连带小母驴都盼着季明德能赶紧滚蛋,好不必在他的鼻孔下面讨气喘。
    季明德昨夜叮嘱了半夜,又在曲池坊多备了人手,但终究不放心,低头盯着宝如看了半天,那厢贡院大门眼看都要闭了,忽而对李远芳说道:“远芳,你来!”
    李远芳跟着他,穿过重重人群,到贡院门口那两只大石狮子脚下时,季明德才停住:“我记得小时候在成纪,你一直是叫我小羊倌的,什么时候改的口,如今叫明哥哥了?”
    李远芳抱臂,恨恨道:“小羊倌,不要忘了,多少回你上贼道七八日不回家,都是我在你娘面前遮掩。她哪一回生病,不是我让我娘给她请郎中?”
    嘴里嫌着骂着小羊倌,一土坎拉砸过去,待季明德追到坡上,却捧给他一整块的荞麦面瘪瘪,虚蓬蓬松软可口的瘪瘪略带苦味,里面还夹着卤味十足的牛肉。
    算起来也是青梅竹马,李纯孝也只待季明德中了进士,便会把女儿许配给他的。谁知天不遂人愿,生生耽搁了。
    季明德在这打幼儿一起玩到大的妹妹面前头一回拉脸,道:“饭食你备的很好,我便收下。但往后当着你嫂子的面儿,可别叫什么明哥哥,我听了肉麻。
    再,当日你爹当众发难你嫂子,是你给你爹点的眼药对不对?你是个好姑娘,我便是你哥哥,那点小事,只当妹妹小不懂事,但若你再出格点儿,我便是匪。土蕃马匪怎样对你这样的黄花大闺女的,想必你也知道。
    哥哥我……”
    他越说,李远芳越恼,忽而恨恨道:“土蕃马匪会拉用马拖着黄花大闺女在沙棘林里染杂刺。有种你也这样干。”
    季明德寒渗一笑:“我不会,但野狐和稻生会,你要不要去问问他们?”
    李远芳倒抽一口冷气,转身看野狐和稻生两个,抱臂站在宝如面前,两目似深山里的老狼一般随时四处戒备着。她吞了口口水,转身要走,却又叫季明德一把拉住。
    他道:“我入考场这几天,想办法哄你嫂子高兴,若我出来之后,听到谁说你给你爹点眼药,或者给你嫂子找不痛快,远芳,你知道我是匪,你也见过我杀人,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好不好?”
    李远芳这种姑娘,心眼并不坏,但若嫉妒蒙心,稍有差尺,就会像胡兰茵一样走火入魔。
    季明德多少次忍不住要扭断胡兰茵的脖子,想想前世她于漫天风雪中独自入关山,在那山道上呼着他的名字,喊着叫他快逃快逃,自己却失足跌落于万丈悬崖之下,便又生生忍住。
    季明德要进贡院时回头,宝如亦正盯着他,恰等到他回头,扬手挥了挥,另一只手中是自己替他准备的那份干粮。
    季明德上辈子没有翻过关山,当然也就没有参加今年的春闱。
    而季棠是三月初三生的,宝如是三月初八过身的。
    今天三月初三,若他在洞房那夜就圆了房,恰就是季棠出生的日子。
    那是个多漂亮的小姑娘啊,方衡替她洗干净眉眼,拿裹单包好,季明德就看了一眼,良眉善目的小婴儿,下巴尖尖,睫毛长的像把刷子一样。
    她脸上还泛着淡淡的光泽,全然不像是个死胎,季明德不敢想象,若她睁开眼睛会是何等的漂亮。宝如搂在怀中,连哭都没有哭,装进瓦罐中便躺下了,怀抱着那瓦罐,一直不曾松开。
    上辈子俩人最情投意契的时候,宝如曾说,待将来到了长安,他要入贡院,她一定会替他备干粮。
    季明德站在贡院门上立了片刻,折回来,将李远芳那份干粮还给李远芳,手揉上宝如细软软的胳膊,柔声唤道:“宝如?”
    宝如正在看远处,英亲王府世子爷李少瑜早春三月以扇遮面,在贡院大门口另一只狮石子后面躲着,见她望向自己,收扇柄以击掌,遥指身后,十几个臂壮腰圆,绸衣上铜钉铮铮的护卫环于其后。
    他在那儿狂舞着,像只鸭子一样,妄图引起宝如的注意力。
    “怎么还不进去?”宝如推了季明德一把:“贡院都要关门了。”
    季明德略凑近一步,长舒一口气,满腔块垒,似乎唯有这样揉着她的臂膀,呼吸着她身上那股淡甜的气息,确信她真真实实伴在他身侧,而非被埋葬在临洮府那冰冷的黄土之中,才能消解。
    他道:“等我,不过四日我就出来。”
    李少瑜指着贡院两扇眼看要闭的大门,急的直跳脚。
    宝如忍不住噗嗤一笑,推了季明德一把:“快去吧,果真贡院要关门了。”
    目送季明德进了贡院,宝如回头准备要走,便听身后一声油嘴滑舌的叫:“宝如妹妹!”
    宝如还未回头已在笑。
    李少瑜一身蜜合色的杭绸面圆领袍子,头上破天荒竟还戴着软幞,踮脚望着贡院的门确实关了,接过她手中那只囊兜,远远丢给身后臂壮腰圆的护卫,指着身边扬蹄跃跃,腰跨紫鞍大宛马道:“怎样,今儿让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天下间无人能治的泼皮无赖,英亲王两口子骄惯出来的世子爷,叫季明德在草堂寺一回打吓破了胆,一段时间都未在外露过面,直到今日季明德进了贡院,整整四天都不能出来见人,他才敢跑来撩拨宝如。
    宝如笑道:“不必了,我今儿还得往西市上收蔗糖了,并不回家。”
    她转身要走,李少瑜那肯,一路跟着宝如一溜小跑。
    野狐和稻生亦是紧随其后,护着宝如骑上她那头小马驹。
    李少瑜骑着那大宛马,紧紧并着宝如而行:“自打你回秦州之后,哥哥每夜睡前三件事,皆是扪心自问,宝如妹妹可有吃饱,宝如妹妹今日可开心,宝如妹妹夜里睡的可安。
    你瞧瞧,每每问及,我都发现你过的不好,这些日子因为操心你,都瘦了许多。”
    宝如笑而不语,远远见街边有个妇人在卖蔗糖。蔗糖是她熬制黑糖的原料,宝如和张氏两个这些日子收光了长安城所有的蔗糖,见了当然不肯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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