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大灾之后必有疫病,其实就是大批受灾难民长期聚集在一处,脏乱之下易生疫病,但不是绝对的,长青当初有提出过这一点,内阁也曾就此商议过再开国库,增添人手,防治疫病。
然而这方案提出没多久,勋贵衙内被杀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等那阵风头过去了,疫病没个影,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就没人愿意出头去做了。
这一回的疫病来势汹汹,仅发现三日就已经死了人,初期看上去和正常没多大区别,大批得了疫病的难民无法辨别,一旦被旁人发觉,就已经到了药石无救的时候,更会传染周遭和病人有过接触的人,堪称骇人。
到了必须要内阁拿出个主意的时候了,周孝先权衡了一会儿,有些含糊地说道:“研制治疗疫病的药方需要时日,为今之计,应该先行调遣京畿巡防军,把那些暴民赶离皇城。”
这话无非厚非,皇城乃是一朝根本,天子与百官居所,别说是让这些难民带着疫病进来天子会有危险 ,就是他们这些做官的心里都发慌,阎王爷可不管你姓江还是姓姬,这疫病不是闹着玩的,谁知道这些难民被放进来之后,会传染给哪些人?
李平西冷笑一声,看了眼长青道:“此事得派个稳妥的人去做,本官素闻督公大人同直隶总督宋大人交好,不如这事就交给督公大人去做吧,不知督公大人意下如何?”
长青没答话,目光落在孙朝远的身上,孙朝远瞥了李平西一眼,眼里带了些警告的意味,李平西脸上仍旧带着一抹冷笑,他的独子没了,他自己也将近花甲之年,临到头只能从族中抱养和他关系并不亲近的孩子传宗接代,若不是还剩一口气撑着,他简直恨不能扑上去把这个祸乱朝纲的阉狗咬死,哪儿还能站在这儿心平气和地说话?
谁都知道驱赶难民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疫病的危害还是其次,这会儿疫病刚刚爆发没多久,药方的研制还在进行中,但凡迟上几日,逃难过来的难民只会更多,到时候,只要一个行差踏错,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乌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光是驱赶不成,都是难民,我看让人在城外盖几个棚子,把得了病的和没得病的分开,收容些时日,等着疫病方子出来,也是皇恩浩荡了。”
“这次的疫病不同往常,得病的人很难区分,”长青摇摇头,轻声说道:“疫病方子如果不尽早研制出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李平西冷笑道:“哪怕死一千个,一万个,都得把他们拦在城外,皇城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孙朝远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而且他更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没人肯出去的,本就不是挣名利的好时机,还有可能丢了性命,即便是他,也要三思的。
内阁里气氛一时凝滞,若要派人去驱赶难民,至少也得调遣得动京畿巡防守备军的级别,然而到了这个级别,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臣了,年纪越大,官位越高,越是怕死,孙朝远环顾一圈,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我……”
“老夫去!”乌选拍桌子站起身,瞪了孙朝远一眼,“老夫在这朝中几十年了,顶得起这点骂名,你孙首辅还是留着这条老命抱重孙子去吧!”
孙朝远倒是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周孝先顿了顿,也道:“两位大人年事已高,此事费心费力,还是让我们这些做后辈的代劳,此事……”
长青的目光从内阁众人身上掠过,注意到周孝先在说了这话之后,立刻就有好几个人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心下不由微叹,起身道:“李大人说得没错,晚辈同宋总督有几分交情,对京畿巡防大营的情况也了解几分,几位大人不必再争了,由我去吧。”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最惊讶的是周孝先,其实他说这话确实是为了堵长青的话头,好让李平西接话,内阁和驱赶难民这事是万万不能扯上关系的,但是东厂可以,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东厂的名声都坏到不能再坏了,百姓的骂声对他们这些官员来说不吝于当头棍棒,然而东厂依附天子生存,这点骂名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
众人反应过来,自然也明白了这个道理,这样说来,长青主动站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李平西一声冷笑,心下嗤了句装模作样,倒是孙朝远和乌选两个人对视一眼,看着长青的目光都有些复杂起来了。
长青入朝这么久,他们原先一直防备的东厂擅权之事从未发生过,之前赈灾之事更是让他背了一回锅,至今骂名犹在,算起来不是东厂对不起内阁,而是他们内阁对不起东厂,因为宦官的名头,他们本能地防备他,却忘了他也才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事情敲定,长青也就不再就此事发表意见了,只是和众人一起估算了一下这些日子城外难民的数目,精打细算地调遣了一批粮草和入冬衣物,确保城外的难民不会受冻受饿,能够稍微缓解一下局势。
等到事情商议完,全都列出章程了,众人才习以为常地整理出来上呈中宫,就连孙朝远这个首辅都没发觉,他们已经越来越习惯遇事自己拿主意,等到解决完了再不痛不痒上报给江承了。
江承更没发觉,入他眼的尽是处理好的事务,即便让他自己来,也找不出更好的方案,省心又省力,只是这回他看着上呈的奏本,看着上面整整齐齐列出的章程条例,看着里头众人自问自答般的解决方案,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总有种怪异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宝儿【惊】你你你你你怎么长毛了?
长青小狐狸【晃了晃尾巴】以后还会长鳞片:)
第78章
定了出城事宜,长青也不是爱耽搁的性子,何况他也放心不下城外的情况,带了人骑马出城,接了宝儿,去京畿大营调兵。
安顿难民不是小事,总也不能让得了疫病的难民就那么躺在棚子里等死,征得了内阁的同意,调遣了京畿兵力之后,拜别满口推脱之词的宋宁,长青让人把城外连成片的庄子宅子征来,由户部查询户籍,给予一定补偿,等到疫病过后,再行归还。
其实这还真没操什么心,皇城外的宅子不便宜,大部分是官员外宅,知道轻重缓急,少部分的商贾之家也没那个胆子和朝廷杠上,而且难民大批涌来,城外迟早要疫病连天,消息灵通的人家连补偿都不要,收拾了细软进城躲风头。
头一批的难民不多,有大军镇压,很快被赶进宅子里,户部这一回给银子给得大方,难民有吃有喝,放在平时也是消停了,然而这一遭疫病来得凶,当晚就死了十来个人,第二天新一批的难民赶到,两下里一合计,又闹腾了起来。
长青原本想把宝儿安置在城里,但是宝儿不肯听他的,疫病又是近身才会传染,她整日待在宅子里不出门,料想不会有事,只得依了她。
宝儿不肯走,宅子里却是空了一半,长青也没心思去管那些人,让他颇为意外的是,王容的那些学生里,最滑头的金望江却是带着好几个人留了下来。
隔着一道院墙就是难民的住处,有时候半夜里都能听见外头的哭丧声,宝儿怕得厉害,几次都求着长青不要出去了,这次的疫病是要人命的,看她惊惶模样,长青无奈,却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把难民拦在城外是得罪人的差事,几乎有些地位的官员都不会想蹚这趟浑水,他不出去主持大局,只怕连京畿大营的将士都要乱了。
得了疫病的难民最开始会在身上显露出红斑来,等到红斑蔓延到脸上,就是死期将至了,得了病的难民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得了病,仍旧同没得病的人同进同出,就会造成更多的人被传染,疫病大多通过口鼻唾液传染,长青让人每日为这些难民脱衣检查,虽然繁琐,但确实隔离出了不少得了疫病的难民。
脚不沾地忙了几日,终于把前后到达的难民隔离开来,得了疫病的单独安排在一起,有专门的医工照料,没得疫病的也要日日检查,虽然仍旧会有漏网之鱼,但情况比起之前要好得多。
能够逃难过来的大多数都是健康的,被隔离出的那一小部分,实在不是长青心狠,如果可以,他是真的想把这些人一把火烧死,太医院的药方遥遥无期,这些人连日哀嚎,死状可怖,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了。
城外的局势在雷霆手段下控制住了,虽然外头咒骂声不绝,但情况无疑开始好转,疫病不是其他,在药方没有研制出来之前,得了病只能等死,然而难民不这样觉得,尤其是那些得了疫病被隔离的,对此长青也无法。
来之前他就知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难民一心想要进城,是想让朝廷重视他们,从而为他们医治,但现在朝廷也拿不出救人的方子,难民却不知道,在难民的眼里,他所做的无异于把人拦在城外等死,能得到理解就怪了。
连着过去了小半个月,早一批被隔离的疫病难民已经死去,新一批的难民赶到,又查出百十来个身有疫病的,长青不知道往城里催了多少次,然而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太医院仍在研究。
眼见着城外的难民已经积压近万人,京畿大营每日巡查都忙不过来,长青的心里有了更深的担忧,这担忧和谁都不能表露,他能做的只是每日赶赴第一线,尽最大的可能安抚。
前一阵还富丽堂皇的宅院走进去,已经变成了脏乱的难民营,到处都是横在地上的陈旧铺盖,很少是一家子聚在一起的,偶有瘦巴巴的孩童像灵敏的老鼠一样从眼前跑过,看过几处,大同小异。
京畿大营的守将没来,长青平日指使的是一个叫李副将的年轻人,从宅子里出来,他见长青的脸色不大好,压低声音道:“隔几日都有人打扫的,这些老百姓大约是赈灾的草棚子待多了,怕被人占地方,连如厕都不去远,污着大人眼了,是末将的过错。”
“不是这个,”长青摆手,回头看了一眼宅院,语气里带了些沉重,“人太多了,长途跋涉过来的难民很大一部分是青壮,人数已经和京畿大营的兵力相差不大了。”
李副将似乎没想到长青会这么说,这些日子难民的情况他也看在眼里,同情有之,怜悯有之,然而上官已经想到了更深的层面上去了。
长青没再说话了,只是眉头蹙着,又走了几步,忽然迎头撞见一行衣衫褴褛的难民,十来个人架着一个似乎昏迷不醒的人,和其他难民一样畏畏缩缩地走着。
有京畿守军开道,一行难民很快被赶到边上,长青注意到那领头的难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脚步一顿,李副将愣了愣:“大人?”
“把那几个人抓起来,”长青指向那行难民,李副将虽然不知道这几个人哪里得罪他了,还是果断下令让人把这几个人抓了起来。
一行难民措不及防被按在地上,那昏迷不醒的人失了支撑,倒在地上,领头的那个大叫道:“凭什么抓我!当官的了不起吗……”
长青目光落在领头难民被头发遮盖得乱糟糟的脸庞上,顿了顿,语气平和地说道:“小侯爷,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