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罢了,气大伤身,阿北从来都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鸨母身边的老仆劝道,这老仆也是当初的妓/女,后来容貌衰败就做了管事嬷嬷。
明月在旁边听着她们讲古,并不插话。世上的人千奇百怪,一样是做奴隶的,有的奴隶不稀罕眼前虚无的温情,永远记得自己奴隶的身份,憎恨奴隶主。也有的无法反抗奴隶主,只能在奴隶中间逞威风,看不得有比自己过的更好的奴隶,恨不得把人人都踩在脚下。听鸨母讲起来,那个阿北就是这样的人。对手下妓/女苛刻无比,从来不敢护着,出了事也不敢出声。其他教坊司的妓/女是兔子急了会咬人,北教坊司被管教得打死不敢啃声,反而引得千奇百怪的客人都往北教坊司去。
“妈妈,无碍的,北妈妈就那三板斧,不足为惧。若是妈妈信我,我倒有办法把目光从新吸引过来。”
“好女儿,只要你有把握,妈妈都听你的。”鸨母笑道。
“只是我天葵未至,还不能卖身呢。”明月提醒道。
“当然,你放心,妈妈不是那等涸泽而渔之人,总会等你长大的。”鸨母保证。
明月推脱回去想办法,施施然出了房间。
留在房中的嬷嬷劝道:“玉娘,就这么任她玩闹,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值得下这样的本钱。”
“一朝家败,还能在楼里保全自身,这小姑娘可不是普通人。她见我第一次就称我为妈妈,你还记得吗,我们改口称呼妈妈用了多久?”鸨母问道,她们能活到现在不能不说是有智慧有运气的人,同期和她们一起投入教坊的官家之女,基本都香消玉殒了。
“我用的两年,你用了三年。”那嬷嬷答道。
“是啊,她走的路正是咱们曾经走过的,她却比你我更优秀、更不凡,我也想看看,这条荆棘路,还能走出别的方向来吗?”
“顶好名噪一时,最终不过红颜枯骨,最好的归途便是嫁人为妾,在大宅门苦熬一辈子,日日受那‘做过妓/女’的轻视,一辈子生不出儿女的苦痛。”嬷嬷轻叹,对明月的未来,或者说对自己这类人的命运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
“总该试试的。”鸨母叹息。
有了鸨母的支持,东教坊司办了一场名为“小荷初露”的赛事,言说东教坊司有一位奇女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欢迎各位客人前来挑战。不过这位姑娘还未长大,暂不卖身。
当然在具体表述上更添几分狂妄,放言挑战天下人,不信有比这位姑娘更好的。大明整体社会风气讲究一个“慎独谦虚”,别人夸你都要谦虚几句“哪里哪里,过奖过奖”,这种明晃晃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十分少见,一时之间倒激起了众人的兴趣。
明月带车长长的幕离,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比大家千金还多几分矜持,姓名也不曾透露,一心与人比试,赢了才有资格问问题。刚开始来的都是商人之子、富二代之类的,以为就是个名头,没想到真比不过一个妓/女,拿钱砸也不给看。到底是官营妓院,不比私窑子,不好打砸。
碰壁的人多了,名声也就传出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对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感兴趣。最终还是一个官二代请出自家父亲的名声在外的幕僚,才在书法一道上,稍稍赢了半筹。奈何评委都是楼中人,就算素来公正,也判了个平局,更别说其他三道更是败在明月手下。
“老朽惭愧,庸碌半生,比不过姑娘。”幕僚抱拳道。
明月笑道:“书法一道,名为平局,实则是先生赢了。评判不过见我是女子,年纪又轻,略有偏颇罢了。”
“姑娘年幼就有如此造诣,算不得偏颇,老朽技不如人啊。”幕僚惭愧退下。
明月也不挽留,只轻声说了一个谜面,道:“这是我的名字。”
幕僚得了谜面也轻易未解开,拿着向认识的人请教,最终才得出“明月”二字。那幕僚本就有些名气,请教的过程更是宣传的过程,明月踩着幕僚,名声更上一层楼。往东教坊司来看稀奇的人越来愈多,大明不允许官员嫖妓,不过京师最不缺的就是官二代、富二代,他们带着自家资源,源源不断向明月发起进攻。
一直未有人攻克这个高地,明月这人倒显得真如天边的明月,高不可攀。
慢慢的,楼里多了学子,那些在国子监求学的学生自持才华,看轻天下人,觉得自己来试肯定手到擒来;慢慢也多了官靴,虽然不允许官员嫖妓,不过民不举官不纠,换装而来,就算遇到几个熟人,大家也心照不宣。
一时之间东教坊司名声大震,配合这那些说书的宣传,就是普通百姓也知如今有个明月姑娘,无人知她相貌,却是最有才华的。
看着楼中热闹繁华的景象,鸨母玉娘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明月“有前途。”
“妈妈,难道无人曾做到我这般?不是的。远的不说,就是妈妈曾经不也名动京师。‘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反反复复,犹如轮回,只是这样,还不够。”
“还不够?”鸨母反问。
“是啊,京城这些年出了多少琴棋书画四大美人,还不都是过眼云烟。”
“可你集这些才华于一身,怎可与她们相比。”鸨母觉得明月还是最优秀的。
矮子里拔将军有什么用,明月摇头:“我才多大,天下又有多少能人,总会遇到比我更有才华的人,今日不就遇到书法胜过我的。”
鸨母也不是傻子,笑道:“你既然这样说,肯定是有办法了。”
“妈妈觉得‘文武双全’这个名头如何?集琴棋书画于一身的或许还有,但文武双全的女子,既温柔似水又英姿飒爽,这样的女子总该算是前无古人了吧。”
“英姿飒爽倒是个噱头,你想怎么做?”
“红拂夜奔、绿绮坠楼,这些人都被称一声奇女子。与众不同的,比那些男人厉害的,得不到的,才能被人记住,人性本贱啊!”明月嗤笑一声,道:“嬷嬷觉得我学打驴球如何?前些日子见姐妹们骑在彩驴上奔走呼号,端得能干。”
“不妥,不妥,你也不看看打驴球的都是些什么体格,这你小身板去了还不让驴给踩了,不成。”
“那便学跳舞吧,东教坊司的头牌不就有一身好舞技,水袖舞天下之冠。”
“你可想好了,你若是下定决心,我与东教坊司的妈妈十分相熟,请来教你未尝不可。只是学舞要放脚,三寸金莲跳不得,天下男人谁不爱三寸金莲呢?”鸨母还是希望明月是个成熟完美的商品,不能让客人挑毛病,三寸金莲也是大卖点。
明月仿佛犹豫了,道:“是我考虑不周,妈妈容我想想办法。”
一夜之后明月拿出一双“踩跷儿”,百年过后男戏子扮花旦时候,为求楚楚姿态所穿的鞋子。类似坡跟鞋的变种,前面是小小巧巧犹如三寸金莲的模样,后面高翘悬空,看起来就是裹好的小脚。穿起来要踮起脚尖,重心全在前面。
“我儿巧思。”鸨母惊喜接过鞋子,道:“明日就带你去拜见东教坊司的妈妈。”
明月云淡风轻的谢过,款款回房之后,放下床帐,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狠狠咬住被子,帕子覆在脸上,就算是哭,明月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发泄过后,明月把哭湿的帕子留在桌上,茶杯顺势倒在上面。
终于摆脱这残疾的三寸金莲了!
第40章 难从良
“这小鞋儿确有巧思,可男人最爱把玩的就是三寸金莲,平日里裙摆遮掩,勉强可以,咱们楼里,可不是时时刻刻都有裙摆遮掩的。”嬷嬷对鸨母玉娘叹道,别看教坊司包装的多么高尚,依旧是做皮肉生意的。
“明月素有主意,依她就是。等到日后她发现才气、舞技都不管用的时候,会重新把脚裹回来的。”玉娘平淡道。
“难道她是有心放脚?怎么可能!”嬷嬷惊呼。
“不管有心无心,都是她的事了,我能提醒的已经提醒了,听不听就是她的事。”玉娘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京城教坊司内最好说话的就是她,最愿意庇护手下女儿的也是她,可进了这里就是大人的,没有人能为别人负责。
明月不知道鸨母背后是这样看自己的,不过没关系,她的心思一直在“名动天下,才压两京”上,这是她新的宣传口号。
明月在开发说书功能之后,又找到了“杂居”的打开方式。大明对戏剧管理严格,只能排一些普天同庆、善男信女的大团圆结局。不过对涉及妓/女的戏剧,人们总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仿若尘埃,并不在意。
《明月》一剧把明月和各个有名才子比试的情景戏剧化,引得众人看稀奇。本以为妓/女为主角的杂居是香艳、浮/浪的,没想到情节一波三折,故事引人入胜,难得不庸俗、不谄媚。而今明月在市井见的名气可大了,别人家孩子读书不用功也会被家长说一句:“而今不用功,日后连个妓/子都不如”。
放脚、习舞,大量运动和充足营养之下,明月的身体终于开始飞速发育,两个月就要换一身裙子,身高不断拔高,平板的身材也开始出现曲线。
“明月若是想做个才女,这裹胸必须要用。”
看着眼前的白布,明月没想到此时的女人不仅要缠足,居然还要裹胸。
“文人才子自清高,娇花照水、弱柳如风他们看着才美,若是玲珑有致这是富商大贾的喜好。你看文兰等人,谁不是日日裹胸,盼盼年纪稍大,裹胸也压不住了,再过一两年,真的只能沦落得接待富商了。”玉娘苦口婆心道,“你也别觉得委屈,就是你家没败,文人家的姑娘到了年纪也是要的。”毕竟文人家的姑娘嫁娶都在文人家庭范围内,审美是一致的。
明月苦笑,原来此时的女人真的是男人的附庸。别说拥有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就是身体也全不由自己做主。三寸金莲、弱柳扶风、裹胸,都是为了迎合男人的喜好。
“多谢妈妈,女儿明白了,可女儿实在不愿。若女儿不是您的女儿,说不得随大流从了,可女儿既然到了这儿,就不能泯然众人。客人们来是猎奇的、玩笑的,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这才是脱颖而出的诀窍。”明月笑道。
玉娘重来尊重明月意见,见她不愿意,也就罢了。
仆从问玉娘为何如此放纵明月,“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说的比来楼中的多少豪商都好,不过我更记起一词——奇货可居。秦始皇的生母也不过是个歌妓啊!”
明月不愿摧残自己的身体,在喧扰中度过了两年。
明月正在楼中休息,今日无人挑战,也许是她过往战绩太过辉煌,比赛内容又都在楼里贴着、戏里演着,自觉不够水准的都不敢上前丢丑。
“姐姐,外面有位公子请见,自称是姐姐故人。”外面小丫鬟过来禀报,这些丫头都是日后的妓/子预备役,跟在头牌身边不仅帮忙做事,更是让头牌多加调/教,为楼中教养新人。
“什么人?”明月百无聊赖道。
“礼部郎中李泽大人家的公子。”
原来是他。明月暗叹,“就他一人吗?”
“不是,李公子与国子监同窗八人一同前来,见了姐姐挂在楼中的仕女图,才避着人请见。”小丫头看了一眼明月的脸色,才继续道:“姐姐恕罪,李公子给里一两银子让奴传话,说要与姐姐叙旧。”
“罢了,终究是故人,不好以寻常人待之,悄悄请他道妈妈的副楼去,那里隐蔽。小心别让人发现了,我的规矩依旧是不变的。”无人在某一道上赢过她,明月是从不见人的。
明月端正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脊背挺直,犹如闺中少女。看着缓缓走近的李公子心生感慨,这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啊。两家同为礼部郎中,青梅竹马长大,也不知这位李公子如今是何感想。
感慨的还有李光耀,李光耀停在离柳娘三步远的地方,神色难辨的打量她,“柳娘,你还活着。”
“是啊,李家哥哥可为我欢喜。”
李光耀神色变了变,长叹道:“柳娘,旧日称呼不可再叫了……唉,我也不是那等无情之人,你我身份虽变,可我待你如同兄妹的感情却是没变的。”
哦?当日说要娶她的感情,如今成了如同兄妹了?明月心中冷笑。
“我听闻你父斩首,兄长皆流放,女眷也自尽了,还以为……”
明月放松身体,缓缓靠在椅背上,不理会李光耀的吞吞吐吐、意有所指,她且要看看这人能说出什么来。
“伯母和柳家姐姐何等贞烈,这教坊司不是正经女儿家该待的地方,更何况你如今名声这么大,到底不妥。柳家先人地下有知,也不知如何感想。柳娘,我一心为你着想,你万万不可留恋这肮脏虚荣,失了柳家的风骨。”李光耀循循善诱道。
“那李公子觉得我该如何做呢?”
“柳娘,何不效仿先贤,追随母姊,你放心,我会为你择一福地,请高僧大能超度,来生必不受此等苦楚。”
“哈哈哈哈……”李光耀还要长篇大论,明月突然大笑出声,原来是劝她去死的啊!
“你笑什么!”李光耀羞恼道,记不起一路准备的台词来。
“李家哥哥,我的未婚夫啊,你的口才十年如一日没有长进啊。”
“你胡说什么,我不是你未婚夫,别胡说!”李光耀连连避退,好像眼前的明月是什么脏东西。
“让我猜猜,你重新定亲了?以你的年纪也该成亲的,难道是成亲之前来长见识,却意外发现前未婚妻的画像挂在教坊司,任人欣赏?有个流连教坊司的未婚夫,你现任的妻子也是倒霉。可喜可贺,我到底与你无关了。”柳娘一辈子玩弄人心的高手,如何看不出李光耀那强撑着的脸色,继续道:“李公子啊李公子,我不来找你的麻烦,你倒迫不及待跳出来了。当初抄家,出嫁女不在株连之列,若是你李家有情有义,直接以未婚妻的名义救下我又有何难。而今我侥幸活命,你倒巴不得我死了。如此狼心狗肺,真让人开眼界啊!”
“你,你别胡说,我……我……礼部就管着教坊司,你知不知道,礼部管着教坊司,你不许乱说话,不然……”
“知道,当然知道。当年方孝孺妻女投入教坊司,往日同僚嘴上说着钦佩其风骨,实际上争相来嫖。那些小吏当年也在我父门前作揖叩头,你说他们要不要来逞威风。到时候我就把李光耀公子前未婚妻的招牌打出去如何,说不得还能多揽几门生意呢!”明月恶劣道。
“你……你……”
明月摇头,李光耀多大的人了,还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应变能力如此糟糕,国子监难道都是这种货色。
“所以,你可千万要保密啊,不然,李家哥哥,你就要名垂青史了。”明月走近,吐气如兰般在他耳边轻语。
被想象中的画面吓一大跳,李光耀突然一个趔趄摔在地上,逗得明月哈哈大笑。顾不得风度,李光耀捞起下摆,被狗撵一般逃出小楼。
“明月万勿伤心,进了楼里,前尘往事就如云烟了。”鸨母玉娘从侧门进来,明月要用她的俘虏,自然早叫人去通知她了。
“妈妈不必担心,早在李家见死不救的时候,我就知他家人的嘴脸了,并不伤心。”她如今不是李光耀嘴里的柳娘,只是明月。李光耀这种货色,打发起来太简单。
“那万一你旧日身份传出去,引得礼部为难可怎么好?”鸨母担忧道。别说郎中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主管他们的不过礼部七品小官,稍稍一卡,就能让东教坊司的日子难过百倍。
“妈妈放心,李光耀胆小如鼠,我那让他出名的威胁足够让他安分一阵子。不过您说的也有道理,是该找个他们不能动的靠山了,还请妈妈帮忙挑几个有名的才子,也好未雨绸缪。”大明不允许官员嫖/妓,他们教坊司也不好找官员做后台。不过文人学子就没问题了,文人靠笔吃饭,他们能捧起一代佳人,也能影响民间言论。
“如此便好。日后要用楼中什么地方不用与我说了,直接用就是。”玉娘对明月越来越满意,笑着离开。
明月以为有本事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过的太差,例子就是她。在教坊司她也没受人欺凌,依旧吃好穿好,还能学新技艺。明月认为,这就是道理。
清早,明月正在学琵琶,后院传来一阵喧闹生,平日里大家都还没起床呢。着小丫头去问才知,“姐姐,盼盼姐得了脏病,妈妈正要把她移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