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 张仲和体内可有伤?”刘大人问道。
“回大人, 并无,死者乃是溺水而亡,口中多有泥沙, 体表只有少数擦伤和形状规整的淤伤,并无跌落撞击伤痕。”仵作躬身答道。
“回大人,若是失足跌落摔在苔藓石上, 衣物、头发、指甲或多或少会沾染一些,张宅花园景致特意修整过,只有假山周围一圈有苔藓,乃是江南水乡特有之物,多为官宦人家布景所用,张宅并无其他地方发现此种青苔。”
“仵作……”刘大人唤道。
“大人,逝者身上并无苔藓痕迹,反而口中有水草,乃是池塘水底生长的。”
“啪!”刘大人又一次拍响惊堂木,“张伯海,你还有何话可说?尸体不可能说谎!张仲和明显就是死于谋杀!你还不如实招来!”
张伯海紧皱眉头,马上改口,拱手道:“回大人,学生确实不知。冬月初三,学生与同窗好友相约郊游,回家后就接到了二弟溺水而亡的消息。一路上有十多名同窗作证,家中马夫、小厮、杂役等也均可作证。学生不可能加害二弟。”
“张孟氏所告,乃是你纵子行凶,或者……教唆杀人!你认是不认?”张大人喝问道。
“大人明鉴,就算二弟乃为人所害,也不一定就是小儿。就算是小儿,这又如何能怪到学生头上。学生熟读圣贤书,乃圣人门徒,行事光明磊落,与二弟关系亲密,这些年,可有谁听到我们兄弟不和的消息?学生怎会教唆小儿行凶,望大人明鉴!”
“本官自然明鉴!”刘大人一挥手,捕头继续道:“小人听仵作先生所言,逝者后脑勺有伤,为钝器所击,膝盖处有擦伤、小腿有淤伤。小人找人试过,若是一个成年男人,想要在张家观赏假山上站直了打伤死者后脑勺,那假山上是没有可供站立位置的。若是蹲着、趴着或跪着,则没有一脚踹伤小腿,让死者跪地擦伤的可能。小人比照张家长孙身形,再找一个孩童来,发现刚好够这样身量的孩子站着打伤人。小人已传唤过张家诸位仆役,张家目前没有和长孙身量相近的人。原来伺候张家长孙的小厮和奶嬷嬷共有两人找不到,据说赎身回乡了,依照线索回乡传召的差役尚未回来。”
“据现有仆役所言,冬月初三那日,的确有下人看见叔侄两人在池塘边玩耍观鱼,后便无人知晓具体情形。口供已让人证签字画押,请大人查阅。”捕头把他们查到的信息都说了。
“这么说来,这位张家长孙倒是身在局中。不管多大年纪,胆敢杀人,就要承担后果……来人呐,带张光宗!”
“大人!大人开恩,大人开恩,我儿才八岁,如何能上公堂。一个小孩子,岂不被吓坏了?大人,大明律例有言,未满十五岁者不着死罪,不着死罪啊!”一直跪在堂中没有说话的张杨氏着急了,连忙求情,她这求情听着都像是不打自招。
“今日倒是稀奇,人人都是熟知大明律例的。”刘大人嗤笑道:“不错,律例上是这么写的。可案情不清,自然要审,等审清楚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未满十五,可酌情减刑,不会判死罪。”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杀人,还是下克上,侄杀叔,最好的结局就是刺字流配,此生算是毁了。
“张杨氏,你乃是张光宗的生母,若是知晓什么,赶紧招认。坦白从宽,主动交待案情,看在他年幼的份儿上,本官可从轻发落。”刘大人循循善诱道。
如此一说,张杨氏反倒闭口不言了。
不一会儿,去张家传人的差役就来禀告道:“回禀大人,张光宗此时正在惠民堂,大夫说惊惧过渡,有风寒入体,现在正昏迷不醒,无法过堂。”
张大人看了看天色,一拍惊堂木道:“此案推后,待张光宗身边小厮和嬷嬷来了再审,明日先审儿媳毒杀婆婆的案子吧。”
“威武”的呼声响起,围观的人热热闹闹议论着退开,今日的大案于他们而言就是一桩非凡的热闹。
被告、原告被分开押送到牢中,柳娘轻拍牢门木杆,这就是此时的司法现状,自己这个受害人,倒要陪着一起坐牢了。
柳娘娘家远在边关,仆役下人都在官府监控中,孤身一人,无人探望照看。隔了几个牢房的张杨氏和远在男监的张伯海就没这么清净了。
张杨氏被关在女牢中,她娘家大嫂亲自来看她。
“妹妹,自从出了你的事,母亲已经病倒在床,家中一切,暂由我们几个妯娌照管。今日审案我们也在对面茶楼听着,你老实与大嫂说,张仲和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真有毒杀张孟氏吗?”杨家大嫂沉声道:“放心,我已经打点好差役,绝不会有人偷听,你放心说。”
“大嫂,我真不知道啊!”张杨氏哭到,“我一个内宅女人,二叔去世的消息还是下人通知我才知道的。光宗是调皮,可也不敢杀人。大嫂,你信我,绝不是我的光宗!”
“衙门的证据一套一套的,你光在这儿狡辩有什么用?不是你?那光宗身边的小厮和奶嬷嬷呢?你不说实话,让我们怎么帮你!”杨家大嫂一巴掌拍在木牢门栏杆上。
“我……大嫂,这一切我都没有经手,那是光宗晚上的确是匆忙慌乱的跑进来。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后续都是夫君和公公收拾的。我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儿,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真的?”
“真的!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张杨氏连连点头。
“那你毒杀你婆婆做什么?”杨家大嫂问道。
“这也不是我!我都说了,连光宗的事情我都没掺和,更何况婆婆那边!那个华嬷嬷虽和我的陪房有亲,可这桩婚事已经多少年了。当初还是婆婆主动挑的头,就是为了平顺过渡内院掌家之权。婆婆是继室,这些年都相安无事,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又没有深仇大恨,我平白无故杀人做什么?”
“怎么算平白无故?你儿子杀了她儿子,她要为自己的儿子伸冤,你的儿子就要搭进去,明摆着的仇!”杨家大嫂冷漠道,“你什么都推脱不知道,难道青天大老爷能放任你不知道吗?”
“不是光宗!大嫂,绝不可能是光宗。光宗是我的儿子,我能不了解他吗?他若是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不会看不出来的。肯定是有人陷害他,他才几岁,他懂什么?”
“他什么都不懂?现在怎么会‘惊惧过度’,他在惊惧什么?”杨家大嫂蹲在地上,凑近,眼睛死死盯着张杨氏道:“有你做榜样,咱们杨家现在的女儿都快无人敢娶了。若是你的罪名下来,公婆必定将你逐出家门。你要想清楚!”
“大嫂……”张杨氏哀鸣一声。
“你要明白现在的情势,一旦经了衙门,再无隐瞒的机会,有什么说什么,别以为自己能护住谁。如果你是清白的,你儿子是清白的,只有你实话实话,才能洗清自己。官老爷难道不比你聪明?你若是真聪明,就该看明白了。”
“可光宗毕竟姓张啊!”
“你想想今日过堂,那姓张的可有为儿子顶罪的意思?张孟氏为何一口咬定光宗杀人,告的却是张伯海?她也知道告一个小孩子,刘大人很有可能轻判。若是告张伯海,过失杀人、冲动杀人,就成了教唆杀人。若是被教唆,教唆者又是至亲,光宗的过错就不这么大了。”杨家大嫂缓和了神色,循循善诱道:“就像你说的,光宗还这么小,父亲的话怎能不听呢?不听就是不孝!因为愚孝而做了错事情有可原,这错事他也不知道后果,你说对不对?”
“妹妹还不知道吧?张伯海之所以不愿为儿子着想,是因为他养在井水街的外室有孕了,已经七个月了,大夫和稳婆都说是男孩儿。”
“什么?”张杨氏猛得抱住牢门栏杆,头几乎从栏杆缝隙中钻出来:“不是说张伯海很难让妇人有孕吗?”
“是很难,又不是不能,你不就怀了光宗?男人啊,能指望什么。你早知他养了外室,因着难有孩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如今呢?你的儿子,马上就要为他还没出生的儿子铺路了!光宗若是被判刑,一辈子就毁了。再退一步说,张伯海是顶顶好男人,愿意养着着这个废人儿子,他的儿子愿意吗?你愿意让光宗一辈子仰仗一个外室子的鼻息过活吗?宁跟讨饭娘,莫跟做官爹,有后爹既有后娘,这些谚语,还要我一一列举吗?你觉得张伯海是慈父心肠的好男人吗?”
杨家大嫂紧紧抓住张杨氏青筋暴露的手指,“妹妹,一步错步步错,你可要想清楚了!”
与此同时,男监里的张伯海暴躁道:“爹,您别总拿恶意揣测我行不行?不是我干的!”
第218章 老太太
“不是你难道是光宗?你们两人中间总有一人杀人了, 不然今日不会在这公堂大牢之内!”张辽心中咆哮, 可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清楚, 自己为了儿子、孙子, 放弃妻子的事情, 张伯海也清楚。
张辽心中苦闷, 我不过是想尽量保全大局,难道我不伤心幼子夭亡吗?难道我决定放弃相伴二十年的妻子不苦闷吗啊?我的心也在滴血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张辽叹道,头上花白的头发四处飞散, 一下子苍老许多。
“事已至此, 多说无益, 父亲可有良策?”张伯海满怀希望的问道。
哪儿有什么良策, 他只是一个六品小官, 在京城里名不见经传, 这次到时出了名,可惜是恶名。当初答应要为他说话的同僚,此时都哑口不言,生怕惹火烧身。倒是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死死盯着这件事, 准备拿这件事当做一次“例”, 日后审案判案的“例”。
“为父想了想,你二弟应该是光宗不小心杀人,他年纪还小, 不会至死。你身上也不过教导不严的罪过,从来没听说教导不严会是死罪。如此,罪责最轻。”最后一句, 张辽几乎是贴着张伯海的耳朵说的。
“父亲可有把握?”
“为父这就去惠民堂,等着光宗醒过来。儿啊,你在牢中也好好好的,相信青天大老爷会还你清白的。”张辽怕牢中会有监视之人,与张伯海大声说了几句“问心无愧、坦荡无私”的话之后,才施施然离开。
离开男监,张辽也并不是如他所说马上去了惠民堂,而是转到女监来。
女监这边,看望张杨氏的杨家大嫂刚刚离开,张辽过来,隔着牢门就是一个弯腰深鞠躬,道:“辛苦儿媳了。”
张杨氏心里悲苦,却也被这样的大礼吓了一跳,赶紧退开,“公公何出此言?”
“家门不幸,出此大事,连累你了。”张辽痛惜无比,眼中含泪道:“儿媳宽心,老夫相信光宗是清白的。老夫承诺,不论结果如何,光宗总是姓张的,一辈子都是我张家人。”
“光宗……”张杨氏喃呢道,她之所以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张光宗吗?
“儿媳放心,老夫在外还有几个知交好友,必能使得上劲儿,光宗必定性命无忧。他年纪幼小,不会重判,到时张家自会接应。等过个几年,等到大赦,光宗就能安然回来了。”张辽语待深意道:“光宗不会有事,伯海也只有一个教导不利的小罪名,儿媳要知道才好。”
张辽一口一个张家,不过是在暗示张杨氏,张家在她的儿子就在,他在张家就在。为了儿子,毒杀张孟氏的罪名,她必须背在身上。这个世界,终究是以家族为基本单位联合在一起的,没有家族扶持,一生走得必定辛苦。
张杨氏凄惨一笑,道:“张家也不止光宗一个孙子,张伯海在井水街的外室,不就怀孕了吗?”
“胡说八道!老夫怎不知此事?”张辽勃然大怒道:“儿媳万勿听人挑拨之言,张家的孙子只有光宗一人,这个老夫可以担保。别说外室有孕,就是生下来也入不了宗谱。一个不知男女、不知能否长大的孽障祸胎,怎可与我长子长孙相提并论!”
张杨氏不说话,她现在也辨别不清楚大嫂和公公到底谁说了实话,不过没关系,案子明天才开审,她有时间慢慢想。张杨氏心中长叹,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时后悔无比,平日怎么不多看看律例条文或者审案断案的话本,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茫然。
张辽探望过张杨氏之后,又转过几个拐角,到了柳娘牢门之前。
柳娘盘膝坐在干草之中,依旧是一身素服,一根银簪,完全是守寡戴孝的打扮。
这幅装扮太不吉利,孤零零坐在这安静、阴冷的大牢之中,干冷寂寥,张辽一瞬间没反映过来。
“唉,你受了委屈,为何不与我说?我何时不为你做主了?闹得这般沸沸扬扬,我清楚你为仲和伸冤的好意,可事情过后,你又如何生活?你我夫妻多年,老夫怎忍心呢?”
“我并无怪你的意思,你娘家不在身边,仆役又不敢信,若是有什么要办的,为夫可以带劳。一日夫妻百日恩,老夫也是盼着你好的。”
“儿媳那边我也去看过了,她正痛哭流涕后悔不已,悔不该一时冲动,在你饭菜中下药。她一个妇道人家,听着府中下人几句流言就吓住了,才有此恶行,此时也悔得跟什么似的。若是你说出来,事情在府里就能解决,何必闹成这样,你此次的确太过莽撞了。”张辽又是一声长叹,“不过,你我夫妻一场,总不能看着你日后没有着落。你还是张孟氏,日后也是要葬在张家祖坟的。”
张辽见柳娘盘腿闭目,也不在意她的神情,自顾自絮叨。
柳娘听得烦闷,忽然睁看眼,定定看着他,幽幽道:“我知道谁要杀我。”
张辽看着这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的妻子在走出张家大门的那一刻,就不是往日的张孟氏了。此时她已做出选择,心中清明,心志之坚,非几句话能动摇。
张辽干脆闭口不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牢里的热闹府尹大人也是知晓的,师爷不解道:“东翁,真不派人听着吗?”
“派人做什么,他们敢这个时候冒风险,肯定有办法让旁人听不到,这时候去没用!”
“万一他们私下里说真话了呢?”师爷还是不甘心放弃。
“这回审的,可不是偷鸡摸狗的小罪名,也不是草莽百姓,一个个也是读过圣贤书,张口闭口还能拿大明律例来堵老爷嘴的人。往日那些小手段也用不上了,他们比谁都精明。”府尹大人叹道。
“既然如此,正该了解真相,便于审案啊!”
“都说了那些是聪明人,你就不怕被他们反着利用?”府尹大人笑道:“不管谁去探望、说了什么,最终都要在公堂上表现出来的。多说多错,但凡出手,必定会留下痕迹。本府不急,总有他们露马脚的时候。”
“东翁高见!”师爷拱手叹服。
“当初伺候张光宗的小厮和嬷嬷找回来了吗?”刘大人更关心但还是案情本身,等把真相调查清楚,这些人各自谋算,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大人恕罪,那小厮的尸身已被找到,在护城河里捞出来呢!”
“又是一个淹死的,那小厮才八九岁的年纪吧?家里人呢?”
“一个被拐子卖掉的孤儿,无父无母。”师爷答道。
“这样一个孩子,是不可能赎身的,也就是说,张仲和的死,基本可以确定是谋杀了。只是不知道这杀人的是谁?张伯海兄弟相残,张光宗过失杀人,张辽狠心害子,再或者张孟氏贼喊捉贼也有可能。”
“奶嬷嬷呢?”刘大人再问。
“还未找到,张家下人说的奶嬷嬷老家并无人。不过奶嬷嬷确定是有一家子拖累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小的们正在抓紧查问,想必三日内必定有结果。”
“这就好!纷繁众生相,熙攘为利来。”刘大人敲着桌子笑道,“真期待明天过堂啊!”
张大人身为主审官,从来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能进衙门的刑狱大案,谁敢说自己全然无辜。
张仲和被杀一案暂且搁置,先审张孟氏被毒杀一案。
张孟氏带来的药渣和她的身体本身能说明她的确中毒了,刘大人又传了捕头来问。
“张孟氏素来身体康健,张家近一两年只有请大夫看咳嗽、打喷嚏之类的小病,都有脉案记录,张孟氏并无宿疾。自张仲和死后,张家对外宣称张孟氏伤心过度病倒,请的是惠民堂的大夫,只在张仲和死的第二天看过一次大夫,开的是定惊安神的药物,日后都是卧床修养。脉案、药方、药材都已核对清楚,确实如此。张孟氏身边丫鬟仆役都审过了,没有为张孟氏买药的事情。出殡那日,衙役们去的及时,在张孟氏房中,也未搜出对症药物来。”衙役逻辑清晰的说明了这几点。
“张孟氏自残诬陷的可能基本排除,还有其他的吗?”刘大人问道。
“张孟氏仆役华嬷嬷身上随身带有药粉,经查,正是张孟氏所中之毒。厨房药材均来自张家公中库房,张府管家交待,他是受老爷张辽之命抓药的。”
“哦?张辽今日可在?”刘大人环视一圈问道,昨日张辽十分热心的挤在门口观看,今日却不见踪影。
“大人,张辽在惠民堂守着生病的孙子呢。”师爷再去刘大人耳边轻身道。
“既如此,派人去传唤张辽,捕头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