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玩意在谢介看来就像是锁厅试一样。
皇上对衙内们说,我给你们搭了个走捷径的通天梯,但你们之中永远不能出状元。
皇上又对宗室说,皇室可以养你们每一支的正房祖祖辈辈,但宗室之中永远不能出皇帝。
这个条件看似严苛,却是谢介求都求不来的。因为能够世袭罔替的名额已经被固定死了,后来的人只可在绝户时删减,不能增加。不管后来在位的几任皇帝多偏爱谢介,他们也都再没有那个权利去修改太祖刻在石碑上的铁律。谢介的子孙后代要想有大出息,只能靠自己,反正靠谢介是不可能了。
谢介曾早早的就给他还没有影子的子孙写下过书信:别因为无法继承爵位就怨天尤人,要我说,只能是你们投胎技巧不过关。谁让我有个争气的爹,而你们没有呢?
简直是大长公主看了想打人,谢鹤看了想从棺材板里坐起来。
不过,石碑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铁律不能改,可人可以过继啊。太祖也是考虑到了仁帝这一支子嗣稀薄的情况,有过松口,若这一支真的无人可继,便可以从宗室过继。但必须得本人同意才行。
就好比神宗和苏皇后没孩子,神宗自己也不想要孩子,但如果臣子们替神宗着急,自作主张给神宗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那只要神宗不承认,这孩子就算是没有合法的继承权。天下共伐之。太祖也是个狠人,若无法保证自己的子孙后代得到,那他宁可谁都别得到。
“不过继,不过继,过继了以后就说不清楚了。”神宗连连摆手,不断摇头,胖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他最近因为皇位的事,已经梦见过太祖和他的鞭子好几回了。
“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呢?”谢介恨铁不成钢,他太爷都早登极乐多少年了?怕啥?
“那是你不了太祖鞭子的威力!”
同为衙内,神宗是被他爷太祖吓大的,谢介却是连太祖的面都没见过的,无从怕起。
神宗其实也有自己的小算计,他对谢介直言:“过继之子,势必会牵扯到他的兄弟,他的子侄,哪怕那孩子心性再好,也无法保证念郎一定会成为他的继承人。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对于神宗来说,中间的这个皇帝,只是一个代替他工作、等待念郎长大的过渡产品。这样说有点冷酷,但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没有一个万无一失的人选,神宗也是断不敢退位的。
“算了,你别管了,反正很快就知道结果了,别太惊讶就好。”
谢介觉得神宗傻,神宗还觉得谢介脑子不够用呢,这对“狐朋狗友”根本不信任对方的智商和嘴巴。总觉得自己还是比对方稍微聪明那么一点点的。
“念郎?”谢介并不关心谁当皇帝,只要不影响他吃喝玩乐就好。
“哦哦,你表外甥的小名就叫念儿,外甥女叫梦梦。你表嫂起的。”
“我猜也是。”这种文艺中带点酸词的风格,只可能是他那个悲春感秋的表嫂起出来的名字,他对此决定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追问,“那大名决定了吗?”
可不能再让表嫂起了。
“朝上群臣还在吵呢。孩子没出生前,他们就已经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讨论,到现在了还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随他们便吧,我可吵不过这些读书人。”神宗对给孩子起名并不热衷,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文化水平,没必要让孩子和他似的,顶着盆子之名过一辈子。
说到这里,内侍来报,小皇子和小帝姬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官家和世子若想去看,随时都可以。
谢介进宫之前并没有说他此行的目的,但神宗早已经从其他渠道提前知道了他们的弥天大谎露馅了,未免谢介追究,他就祭出了孩子大法,希望能用可爱的孩子来转移谢介的注意力。
于是,就这样歪打正着的成全了谢介。
孩子太小,把他们抱过来给谢介看明显不现实,所以只能是谢介去双生子的宫殿探看。双生子的宫殿就在后宫之中,虽然神宗的后妃不多,但也还是不方便谢介这个外男直接过去。等内侍肃清整理一番,谁都省事。
谢介有幸蹭了神宗的御辇出行,省了不少力气和时间,顺便也就多看了几眼他之前见都没见过的后宫。
“你在江左这么多年,没见过后宫长什么样?”神宗一张包子脸,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我没事干来行宫的后宫瞎溜达什么?”谢介也很震惊。
“也是。”
江左的行宫是真的很节省,节省到了除了皇帝和太后的寝宫有两殿以外,包括皇后在内的后宫女眷都只有一殿,但她们还不是最惨的,太子以极其风骚的走位,在这个比惨环节里脱颖而出:
当年太祖下令修建行宫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打算给太子另外修筑东宫!
也不知道当年还是太子的太宗的内心是怎么样一个mmp的想法。
那太子住在哪里呢?很简单啊,直接住在和帝、后前后的宫殿连为一片的中间地带。就和普通的世家大族一样,在主院和后院的院子中间,给嫡子安排住所。这既可以解释为希望孩子打小能和父母亲近,也可以理解为家里真心没地方给他们腾院子。等孩子长大结婚之后,再做其他准备也不迟。
说真的,像大启这么接地气的皇室真心不多了。
比没有东宫的太子更惨的,就莫过于如今小名暂叫念儿和梦梦的这对双生子了,他们姐弟甚至没有专属的宫殿,而是随已经升级为太后的生母住在一起。
太后有两殿,慈宁与慈明,慈宁殿在前,正是闻家两个新丁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住所。
到达时谢介特意问了神宗一句:“我用不用去拜会一下表嫂?”
其实谢介是有些不太想见聂太后的,一是对方如今应该正在坐月子,他总感觉自己进去探望怪怪的;二也是因为他和聂太后之间的一桩陈年旧“怨”,虽然事情早已经过去了有些年头,不管彼此有多复杂的想法也早该随风消散了,但毕竟当时闹的满京风雨,谢介觉得他们两个应该都还保持着能不见对方就最好不要见的默契。
“不用。”神宗也摇头拒绝了,“她并不在慈明殿。”
谢介本想好奇的问那太后在哪里,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问。
神宗看懂了谢介的几欲张口,特别大咧的表示:“还因为当年那点破事尴尬着呢?不至于吧?你俩又都不是当事人,只是与当事人有直属关系,我都不尴尬,你尴尬什么啊。”
谢介牵强的扯了扯嘴角。
神宗也没辙,只能随他。
见到双生子之后,谢介的表情就更牵强了,说大失所望都不为过,因为“可爱的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神宗以一脸过来人“我懂你”的表情,拍了拍谢介的肩膀,沉痛道:“大丫说孩子都这样,长大就好了。别看现在挤成一团,日后肯定能长开。越像红皮猴子的,长大越漂亮。”
谢介对于这个说法实在是不敢恭维,他小舅妈又没生过孩子,说的话怎能当真?
神宗……
神宗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暗地里他已经为两个孩子的糟心长相偷偷哭过好几回了。怎么就能这么丑呢?
两个孩子如今还没有美丑观,甚至都看不清人,谁来都给抱,只要不是抱的特别别扭的,他们都不会哭闹。
谢介心想着,完了完了,不仅丑,还傻,这将来的日子还怎么过?想他表哥那样一个丰神俊逸的人物,表嫂也是病弱西子的才女,他俩生的孩子就怎么就、怎么就这么让人一言难尽呢?这个造孩子的过程里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他表嫂是不是吃错安胎药了?
无独有偶的,神宗也这么想过,还私下里命和安大夫去查过。和安大夫只能假装很严肃的去查了一晚上先贤医术,第二天一大早来回禀,真没有让人吃了之后肚子里的孩子就变丑的药。
恰在此时,孩子似有所感,也许是被抱的不舒服,也许是懂了谢介的嫌弃,反正就开始哼哼唧唧。
八个奶娘担心的站在一旁,既不敢逾矩上前和世子抢孩子,又真的很怕小皇子、小帝姬有个好歹。那是灭了她们九族都不够赔的金贵。
谢介也一下子就慌了,他虽然觉得孩子长的丑,却也知道那是他表哥仅剩下的“遗产”了,他表哥当年还没嫌弃过他笨呢,他这个当表叔的怎么能嫌弃孩子又傻又丑呢?虽然对方不能像他当个绣花枕头,可当个草垛也有当草垛的乐趣啊。
谢介小心翼翼的对怀里皮肤看上去就十分娇嫩的孩子道:“梦梦不哭啊不哭,表叔没说你丑,我说的是你弟丑。咱们梦梦多漂亮啊,而且,有权就已经足够为所欲为了,表叔一定给你找个最帅的驸马。”
争取让下一代变得好看一点。
神宗不乐意了:“你什么眼神啊?是不是瞎?那个用红襁褓包的是念郎。”
大启以红为尊,官家的朝服是朱红色,大臣的朝服是绯色的,总而言之就是红色的一家子。未来储君的襁褓自然也是红色,绣着金龙,一看就喜庆。
谢介更加一言难尽的在两个孩子之间看了看,这俩孩子虽说是一胎所生,但真心不像,谢介自以为矮个里拔将军选出来的这个相对来说好看的是女孩,没想到……
谢介看了一眼那边鹅黄色襁褓里的外甥女,忽然有点发愁,这个底子,以权压人都未必能找个好看的郎君啊。
“好看的这个是梦梦,记住了?”神宗还在教谢介如何辨认孩子。
谢介瞥了一眼他小舅,沉痛道:“你是什么时候瞎的?”
在玩了一会儿孩子,不对,是看了一会儿孩子之后,谢介就战略性撤退了。他对孩子这种生物,真心是没有太多澎湃的感情的。更不用说是长的不好看的,他还是不要留下和对方互相伤害了。
“你自己就是个孩子,当然不喜欢别人和你竞争啦。”神宗多年无子,反倒是把满腔的父爱都挪到了双生子身上,“安啦,小舅最疼的肯定还是你,谁也争不过。”
谢介眼神死的盯着其实并没有比他大多少岁的小舅。
他俩关系从小就好,在如何逃课、气倒先生以及吃喝玩乐方面有着天然的亲密,连文帝都插不进去。
直至御辇快走回福宁殿,神宗才反应过来:“那个拨浪鼓,你不是给我的吧?”
谢介稀稀落落的给他小舅鼓了鼓掌:“恭喜你啊,终于反应过来了,再晚点我都可以回去和房朝辞打赌了。”
神宗终于也有了危机感,紧张的问谢介:“房朝辞是你最好的朋友,还是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为啥是我小舅?你不觉得这个命题有点悲哀吗?”这就和给别人介绍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妈一样可怜。
“我最好的朋友就是我外甥啊,有什么好悲哀的?”神宗用满月一样白胖白胖的脸看着谢介,十分不解,再没有比他更认真的语气。
在闻盆子同学还是个小胖子的小时候,他就一直在期待女兄给他生个外甥了,因为女兄告诉他说,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不图他什么的真心朋友的,他只是比别人遇到的慢了一点,但肯定会遇到的。实在不行还有女兄肚子里的外甥,那是这个世界上肯定不会嫌弃他的存在。
“那我能和小外甥当好朋友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不准备再多点别的选择了吗?小外甥可以等在最后的最后。”
“那我外甥多可怜啊,为什么要让他当挑剩下的?决定了,如果他是男孩,那他就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然后,他女兄果然给他生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谢介在房朝辞和小舅之间为难的抉择了一下,最终才道:“当然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房朝辞和你不太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谢介也说不清楚。
神宗却已经得到了满足,又重新开心起来:“等事情了了,咱们一起去南湖,一起去勾栏瓦舍,看蹴鞠,看驴球,看相扑!”
还没退休,神宗已经开始畅想起了未来。
谢介跟着一起畅想:“要去吃花炊鹌子,螃蟹酿枨,鲜蹄子脍,雕花蜜煎还有小头羹饭……”
说到后面,俩人都饿了,就也不顾时间点的摆饭了。还找了最好看的宫伎来……说史书。没办法,现在是国破家亡、举国皆丧的时候,他们今天敢在皇宫里整一套大型的歌舞表演,明天就有大臣当敢血溅凤凰山。
幸好,刘娘子的手艺还是那么棒,吃到最后,舅甥两个感动不已,执手相看泪眼。
一个说:“你什么时候退位啊。”
另一个说:“你身体什么时候能好啊。”
谢介这才想起他的人设,一个昏迷多月醒来后身体还没好全的人。其实他早就想宣布他已经好了,但天石说这样不行,会引起怀疑。他只能在天石的帮助下再装一段时间的病,幸好,他身边的人在他醒来这么久后的今天已经不怎么为他操心了。如果大家还是特别担心,那他不管如何都是要说清楚的。
谢介离开行宫时,天已经很晚了。并没有他一开始告诉房朝辞的“大概会很快”那么快。唉,没办法。在严重缺乏娱乐的今天,连听美人讲史都能听出乐趣。
但大概缘分就是这样,在谢介以为他晚了的时候,房朝辞也晚了。
“没想到真的碰上了,”房朝辞说的跟真的似的,对谢介一拱手,“我那边事情比我料想的棘手,还以为你早就回去了。”
“我这边也晚了,真巧啊。”谢介是真的以为这就是缘分,赶忙招了房朝辞上车。
“怎么就这么巧呢。”房朝辞笑了笑,大言不惭道。他选择性的遗忘了六郎在太府寺和行宫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
牛车动了之后,谢介突发奇想,凑近了问房朝辞:“你见过最巧合的事是什么啊?”
谢介没把握好距离,凑的实在是太近了,近到仿佛只要房朝辞愿意,他随时可以用自己的鼻尖碰到对方的。
谢介眼底一片清明,毫无杂念。
对比的房朝辞反而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看谢介了,因为不管如何,他都觉得想歪了的自己显得有些肮脏。慌乱间,他就说了自己脑海里划过的第一个念头:“最巧的就是……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就知道自己未来的爱人是什么样的吗?”
“相信啊。”谢介属于什么都很容易相信的类型,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上穷碧落的神仙,也相信有下黄泉的鬼魂,自然也会相信有其他奇奇怪怪的种族存在。他思维又跳跃,自然而然的就和房朝辞聊了起来,“那他们岂不是要么很幸运,要么很倒霉?”
“恩?”房朝辞反而有点没跟上小世子的思路,什么幸运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