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委屈在他脑海里早已放大千万倍。他把她留在湖边的塔上,听金之璃吐出第一句话时感到如梦初醒,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同样的彻骨感发生在几天后,他意识到自己是个自大自私的男人,自作主张替她命定了轻重缓急;她原谅他一次,但没有原谅第二次,她刚搬进胡同里的破房子时他在胡同口守了整夜,明知那不大对头的房东不住这里,他仍然感到神经过敏,将任何一声猫叫误会成是她在哭。
她当然不是爱哭的那类人,她过于迟钝、过于内敛、过于孤傲,但他们彼此是给对方看过肚皮的小猫小狗,他知道她怕虫子、怕鬼、花钱没谱、嘴馋舌头刁、脾气不饶人,手下帮着银闸胡同的住客们搬出公寓时,他观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行李,估量她的手忙脚乱,观看人们五花八门的脸孔,太清楚她会遭遇哪些挫磨。
他心知肚明她正在或即将遭受的委屈,没有什么比这份明知更难消受,然而最大的一份委屈来自于他,因此任何言语行动都轻盈到廉价,站在她面前时,心脏里总是铺满了山穷水复。
他有时希望那些巨大的山石水流炸开心腑,让她知道他想回到几年前北望长江的渡口边,倘若可以回到那时,他不去北平,他回上海,盛实安还小,给他留够年岁和机会,他有一天要去接她离开盛家。
人类科技并没有发达到如此地步,时针只会向前走。他今天不能放弃的人,其实早已失去了。
陈嘉扬还半跪在地上,冲她笑了一下,开玩笑似的,“实安,没把柄的男人,你敢嫁?”
盛实安不想告诉他,其实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她低下头,他就走出去,她听到他把汤碗调羹端走,放在厨房,又走回客厅,火机咔地一响,他在抽烟。
她背上包去换鞋。这双鞋的鞋口太紧,她半天都塞不进去,陈嘉扬突然叫她:“盛实安。”
她站在玄关,扶着柜子转回头,陈嘉扬对她说:“你不敢爱我。”
他没什么表情,向她陈述过这个结论,就转回头向窗边吐出烟圈,烟头的红光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映得桌上那一小碗石榴粒红成一汪心头血。
盛实安不以为然,弯腰穿上那只鞋,转身出门、下楼。楼道里黑洞洞的,她走到街边,明晃晃的街灯车灯和商店的灯火流动着照了满眼。
她擦了一下眼睛,转回头看橱窗玻璃里倒映的女性人影。
她在哭,那么他说得对。
新款高跟鞋、挽起裤腿的名牌西装、男款公文背包,显得个子不低,是个值得一看的大人物,也的确如此,她在钢铁森林冲锋陷阵,用眼睛嘴巴判决品牌和潮流的命运,一切一切塑造出果敢新潮的“盛实安”;可对于下期封面上红色的“爱”字,她每一寸皮囊都在书写大女人倨傲的“不需要”,皮囊最深处里面却有个小孩儿畏惧地大喊,“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