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抓住他的手,含泪说:“我们听到喊声,都去救火,可是没能把你爸妈从火里面救出来……我们还以为你也……”
鲤伴这才注意到,乡亲的脸上有一道炭灰的痕迹,手指的纹路里都是黑色的灰渣。
“怎么会……怎么会发火的?”鲤伴脑袋里嗡嗡作响。
乡亲抹了一把眼泪,嘴唇发颤地说:“有人见到是住在你家楼上的狐仙点的火……那是妖火,怎么扑都扑不灭……水泼过去,它就在水上面燃烧……烧得干干净净才熄灭……”
狐仙点的火?鲤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很清楚,乡亲没有骗他的必要。何况乡亲将妖火说得那么清楚,必定是刚刚亲身经历过。
鲤伴顾不得捡地上的东西,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乡亲没有骗他。
他跑到家前的地坪里时,发现从小居住的小楼已经消失不见了,几个乡亲在一片灰烬里试图扑灭最后几堆火焰。他看到那些火焰果然非常难扑灭。乡亲用水泼,用脚踩,都难以使其熄灭。唯有用湿布盖上,或者撒上沙土才能扑灭。
土元混迹其中,他不停地撒沙土,仿佛事先在袖子里藏了许多。因为乡亲们的脸都灰蒙蒙的,难以辨认,他们把土元当作近邻了,没有发觉他是陌生人。
土元见鲤伴站在地坪里,脚步颠颠地跑到一旁,提了一个黑漆漆冒着白烟的东西,走到鲤伴身边,扔在鲤伴脚下。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是鲤伴仍然清清楚楚地看出这是一具烧坏的木偶傀儡。毫无疑问,这是昨晚师傅赶制出来的檵木傀儡,是树枕今天早上“穿上”的木身。
土元干咳了一声,悲伤地说:“什么都没找到,就找到了这个东西。”
这时候,明尼跑了过来,踢了一脚黑乎乎的傀儡,气愤地说:“我好心给她找一个木替身,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害你妈妈,没想到他们还是下此毒手!他们肯定是为了毁尸灭迹,先夺了你妈妈的肉身,再放火烧了这里!”
明尼的想法与鲤伴不谋而合。
要不是夺了肉身,花瓶女人怎么会舍弃傀儡?
明尼说:“他们离开桃源的时候,我看到了皮影戏院的师傅跟他们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总共四个人。”
鲤伴抓住明尼的胳膊,问:“你看到他们走的?”
明尼点点头。
“你怎么不拦住他们?”鲤伴对着明尼大吼。
明尼眼眶湿润,说:“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看到他们走之后,才听到有人喊发大火了。”
土元在旁轻声说:“本将军都拦不住,他怎么拦得住?”
明尼问:“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也在火里,再也见不到你了。”
鲤伴松开明尼的胳膊,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明尼反过来一把抓住鲤伴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拉扯起来,对着鲤伴大喊:“哭有什么用!哭再大声能把你妈妈哭回来吗?能把你爸爸哭回来吗?能把你的家哭回来吗?”
灭火的乡亲听到他们的声音,纷纷转头来看。剩下的星星点点的火焰不用他们扑灭,也会渐渐消失的。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鲤伴泣不成声。他的心仿佛被人一瓣一瓣地撕裂。他如此对待他们,却遭到他们的背叛。
“去找他们!去报仇!去把你妈妈的身体拿回来!”明尼歇斯底里地大喊。
土元叹息说:“本将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明尼表情抽搐,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发簪,伸到鲤伴的眼前,咬牙切齿地说:“你忘了吗?那个算命先生说过,如果你需要他,他就会出现。”
鲤伴哽咽说:“我没要他的发簪……”
明尼说:“是的,你没要,我在后面要了才走的。他不是能预测未来吗,那就请他帮我们找到那负心的狐狸和女人!帮我们讨回公道!”
土元迷茫地问:“你们说的是谁?”
明尼这才发觉土元并不是桃源认识的人,反问:“你是谁?”
土元拍拍胸脯,说:“本将军是鲤伴的朋友。”
明尼问鲤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位朋友的?”
鲤伴没有心思回答他,低了头怏怏地往桃树林走。
明尼和土元想跟在后面。
鲤伴侧头冷冷地说:“别跟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在不远处的水塘里,鲤伴将鲇鱼放生的地方,水面上冒起了一连串大气泡。那气泡慢慢向岸边靠近。
不一会儿,两个灰不溜秋的人从水中钻了出来,稀少而长的胡须贴在脸颊和下巴上。
“这傻孩子,当时让我们进屋,也不至于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其中一人望着冒烟的地方说。
“也好。这下他该相信我们了。”另一人说。
“那可不一定。”一个声音从池塘岸上传来。
他们两人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四肢细小、脑袋也细小的人坐在草地上,两条腿悬于水面之上。
水面的倒影里却是一只獐子。
“为什么不一定?”水里的人问。
岸上的獐子精说:“那小子喜欢花瓶里的女人呢,鞍前马后的,你们没看出来?说不定他还怀疑火不是他们放的。”
“火不是那只千年老狐狸放的吗?”水里的人问。
“当然是他放的,我看得真真切切。可是那小子不一定相信这样的事实。换了我,我也不会相信。”岸上的獐子精说。
“那我们打个赌吧。”水里的人说。
“赌就赌,你们说赌什么?”獐子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赌你五十年的修为。你若是输了,就把你身上五十年的修为给我,我输了,就给你我的五十年修为。”水里的人说。
獐子精犹豫了,说:“我总共不到一百年的修为,水当镜子都能照出我的原形,再给你五十年修为,我就变回一只獐子了。”
水里的人笑了,说:“我也总共不到一百年修为,要是我赌输了,还要在这池塘里多喝五十年的水,多吃五十年的虾米和渣滓。但是你多了五十年修为,至少再站到水边的时候不会露出原形了。手和脚还有头会变成正常人一样大小。”
獐子精心动了,说:“赌就赌。”
水中的另一个人说:“哈哈,獐子兄弟,你要多吃五十年的草了!”
说完,他们两人从水中爬了起来,朝鲤伴所在的桃树林走去。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水印。
鲤伴背靠桃树坐在地上,头垂得很低,仿佛是树下长出的一棵蘑菇。
灰不溜秋的两个人悄无声息地靠近鲤伴,微微鞠躬。其中一人说:“你好,我叫胡子金。”
另一人说:“我叫胡子银。”
鲤伴侧头看了他们一眼,认得他们,苦笑一下,问:“你们又是来找我讨水喝的吗?我家被烧光了,没有水可以给你们喝。”
自称胡子金的人说:“我们这次不是来讨水喝的,是来报恩的。”
“报恩?”鲤伴眉头皱起。
胡子金说:“是啊,上次你把我们俩放回水里,让我们活命,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
鲤伴摇摇头,说:“我不需要你们报恩,你们走吧。”
“看见恩公的家被那狡猾的狐狸烧了,我们也心疼得很,希望可以给你贡献一点微薄之力。”胡子金说。
胡子银连连点头。
“你们又斗不过那只狐狸。我也不行,土元也不行。”鲤伴灰心丧气地说。
胡子金说:“我们是斗不过他。”
鲤伴双手挠头,说:“所以你们走吧。”
胡子金说:“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斗得过他。”
鲤伴抬起头来,问:“谁?”
胡子金蠕动瘪瘪的嘴唇,慢吞吞地说:“当今皇后娘娘,初九。”
“初九?”
“是啊。你想想,当年是谁把他们驱逐到这里来的?是谁让他们十多年来安安分分?”
“初九。”
“对啊。你看,别说当年的狐狸了,就是那些呼风唤雨盛极一时的皮囊师、操控师、沙场点兵的将军、众人拥戴的国相,哪怕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都被她秋风扫落叶一般关的关,杀的杀,驱逐的驱逐。”
“可是……初九会帮我报仇吗?”鲤伴问。
胡子金嘿嘿一笑,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初九一直以来没有正面对付那只老狐狸和花瓶里的像鸡蛋一样脆弱的女人,就是因为找不到正当借口,而皇帝陛下当年刚刚登基,为了展现宽大包容的胸襟,而跟狐狸达成了互不打扰的协议。现在只要你去找初九,初九就能以帮你讨回公道的方式大张旗鼓地捉拿狐狸和那女人。何况你是前朝太傅的孙儿,皇帝陛下为了表示体恤前朝故臣,也不好阻止初九。”
鲤伴觉得胡子金说得有理。昨晚狸猫化作官兵来偷袭狐仙,就是奉了初九的命令。而他们不想让人看见,正是因为初九要掩人耳目。
更重要的是,自己在初九旁边的话,就不用去找狐仙他们了。因为狐仙他们就是奔着初九而去的。
“你可以带我去皇城见初九吗?”鲤伴问。
“乐意效劳。”胡子金说。
鲤伴还是有些犹豫。他问:“你上次来,就是初九指使,现在来劝我,应该是同样的目的。我怎么能相信你是真的为我考虑?”
胡子金捋了捋稀少的长胡须,不紧不慢地说:“我当然是初九指使而来的,我现在说出的话,也当然是为了你而考虑。”
鲤伴问:“你既是为初九考虑,又是为我考虑?”
胡子金说:“你们常人吃饭时要吃菜,吃菜又下饭,那我问你,你可否只吃饭不吃菜,或者只吃菜不吃饭?我们生而为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渣滓。可是都少不了水。你若问我,到底是吃水还是吃小鱼虾米,我也不能只选择其中一种。”
胡子银终于说话了:“你不知道我们修炼成人有多么艰难,要历经无数劫难。有了初九保护我们,我们可以平安渡过大多数劫数。可是仅仅渡过劫数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要积攒福分,才能终得人身。不然我们一直只是孔圣人不愿提及的怪力乱神。因此,我们既要获得初九的庇护,又要在你这里积德造福。所以我们既是为了初九而来,也是为了你而来。”
鲤伴想了想,说:“你们既然想要积德造福,却为人人痛恨的初九办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胡子银说:“鲤伴小哥,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鱼离不得水,人也离不得水,可是水也能吞噬小舟,淹没庄稼,洪灾害人。火能在寒冬里给你温暖,能在黑暗里给你照明,可是火也能……”
胡子银指着被火烧毁的鲤伴的家。
“火也能让你瞬间失去所有。”胡子银说。
鲤伴想象着大火将他熟悉的小楼烧毁的情形,他仿佛看到爸爸抱着妈妈的头颅痛哭,而火焰又让他惨叫。鲤伴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胡子银接着说:“对有些人来说,初九是淹没一切的水,是焚烧所有的火,但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她可能是另外一种水,另外一种火。”
鲤伴听了那么多关于初九的故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的另一种评价。
“像那些为非作歹的狸猫,它们永远只是会变化的狸猫,得不到人身。”胡子银补充说。
鲤伴终于相信胡子金和胡子银了。他长叹一声,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皇城见初九?”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即可起程。”胡子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