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勺子顿在楚昂的手上,楚昂低下头看女儿,楚邹卯了卯小嘴儿,只好自己凑过去把汤喝了。
“小公主您慢着点。”锦秀跟到楚池身边,低头看了眼年轻英武的新皇帝爷,羞赧地低下头退后两步。
司礼监掌印太监戚世忠把桂盛派去孙皇后身边,锦秀则自请去了张侧妃的景仁宫。锦秀的命是戚世忠手上留下的,戚世忠倒也不怕她出幺蛾子。
锦秀自此便彻底在隆丰皇帝的淑女名册中抹除,重新脱胎换骨为景仁宫中的一个大宫女。她对此是感恩的,做一个整日生活在晦暗无光的厢格子里的不得宠淑女,并不比做一个宠妃身边的大宫女风光多少。至少在张侧妃身边,每日衣裳是鲜亮的,经手的是贵气,太监们也都巴结着叫她一声姑姑。
所以她侍奉得很尽心尽力,张侧妃这才进宫不到六天,小公主就已经时时都要粘着她了。她如今打扮得朴素低调,规矩也很谨慎,眼睛从不多看,张侧妃对她还算满意,有心把小公主交给她带。
两个女人都在,楚昂自然便找了个借口告辞。叫张福预备銮驾,往养性斋处理政务。
裕王妃亲自送到门外,这才信步走回来。她虽是不喜欢张侧妃,却也淡淡的,并不与她面上苛刻。
张侧妃凝着她脖子上若隐若现的嫣红咬痕,心里有点泛酸……都这么多年同床共枕了,皇上对她还是恋恋难断,昨儿来这里过夜,竟闹腾到连今儿早朝都罢了。
张侧妃笑笑:“姐姐今天气色真是好极,这阖宫的珠光宝气都被你盖过了。”
裕王妃想起她前日借小公主的名义勾留楚昂,心里是不舒服的,为着她先进宫与皇帝越了床笫,如今他才与自己好一夜,她就大早上迫不及待地赶过来。
但王妃是矜持的,只关切道:“妹妹一大清早就急惶惶带着邝儿池儿过来,可是在那景仁宫里住得不舒服?”
张侧妃抿嘴:“住的倒合适,就是阿池闹着要见父皇,哄不住。正好妹妹也没见过坤宁宫的模样,就顺带过来看看。不晓得正扰了姐姐的兴致,真是罪过。”一边佯作打着自己嘴巴,一边把一双媚亮的眼睛到处看。
裕王妃也不与她假客套,只弯唇笑笑:“也没什么可罪过的。妹妹若是未曾用早点,不若一起用吧。”
让李嬷嬷去摆筷子。
李嬷嬷恭声应“诶”,又道王妃昨夜侍奉辛苦,今天要多补补,过几日封后大典少不得还要忙碌。
好个会说话的奴才。张侧妃听了心里泛酸,笑盈盈甩着帕子:“早就用过了,不麻烦姐姐。哪儿有像皇上对姐姐这样好呐,耽到这个时辰才用膳。”
裕王妃回她:“对你不也是一样。”
那话里的意思,做为楚昂女人的自然都明白,必是暗讽自己和皇帝先行过交好了。张侧妃有些尴尬和得意。
裕王妃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问殷侍妾与施侍妾两个住的如何,这二日忙,也没让她们过来请安。
张侧妃便面露不屑:“邺儿前日着了凉,咳嗽着,殷妹妹抽不开身。施妹妹宫里的池子招蚊蝇,听说正在填池种花,怕宫人偷懒做得不合意,这两日正在监督。”
这二个都是楚昂的妾室,施侍妾最晚入王府,今岁才二十一,膝下尚无子。殷侍妾则是楚昂年少时的通房,今岁已二十七了,生下三皇子楚邺,现年刚过五岁。因自小体弱多病,性格也怯懦,所以张贵妃的言辞中多有不屑。
她说完又叫身边的楚邝带四弟出去玩。
二皇子楚邝今年七岁,他随了张侧妃的张扬,生得拔高挺健,平素板着脸略显冷鸷。
看了眼掉了门牙的楚邹,不是很乐意。
“去呀,”张侧妃悄悄搡他,他回头蹙了下眉,只得走过去牵楚邹。
楚邹站在对面等,他从来都是可有可无不强求的性子,直到二哥过来拉住自己了,他也就跟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黄柿子邹:葫芦,葫芦,我的小麟子呢?
吃瓜群众:被你吓跑啦,没有媳妇儿了(-︿-)
『壹壹』碗儿空空
清晨的坤宁宫广场前凉风习习,汉白玉栏杆在宫人的擦拭下洁净明亮。
楚邹爬上台阶,站在阶边上字正腔圆道:“你看我跳得有多远,父皇说多跳几次就能看见太上老君了。”
说完“呼——”地一下便从四个台阶之上掠下来。
二皇子楚邝轻轻吭了下嗓子,微露不屑。他的声音也如他的气质般略带冷鸷,却也清润好听:“听说四弟这一个月在宫中皆与父皇同吃同住?”
宫中都在风传,只道四皇子随龙入宫,皇帝爷对此子与其余几子不同,恐怕有意立为皇储。
楚邹像是没听见的样子,揩着小袍摆迈回去,自顾自的又跳了一遍,然后叫楚邝也跳。
哼,一到正经时候就装傻。
他不应,楚邝就当那些嚼舌根的太监说的都是真的,自然更不乐意与他跳。
这时候殷侍妾来了,穿一袭艾绿的褙子,下着绛紫月华裙,二十七八岁端容贤淑的模样。她是自小陪楚昂一起长大的通房,七岁就跟在他的身边伺候,陪伴了有二十年之久。微低着头走路,手上牵着个五岁的男童,看起来有些瘦弱和苍白,与楚邹差不多大,乃是三皇子楚邺。
看见二哥和四弟在玩,一双澈然的眸子就边走边看,掩不住眼底的艳羡。
殷侍妾便摇摇他的袖子:“那就过去玩吧。”
她的声音温柔慈爱,楚邺有些怯怯的,却不敢过去。殷侍妾把他轻轻地推了推,面带鼓励的笑容,又对着正室的儿子们谦卑笑笑。
楚邹倒是不排斥,看见三哥走过来,自己就先往下跳,然后对他道:“轮到你了!”
楚邺站到阶边上,畏惧踌躇,但抬头看见姨娘在默默点头,末了眼睛一闭只得掠出去。
跳不远,然而并没有摔着,他回头朝姨娘难得的抒怀一笑。
殷侍妾如释重负,对着不远处走来的大皇子楚祁揖了一揖,便欣慰地走去坤宁宫请安。
楚邝颇有些轻蔑,忍了忍,没忍住,就自己走上台阶。拨开正欲继续跳一轮的楚邺,一袭紫檀色袍摆在空中一掠,轻轻一跃就跳出去老远。
病弱的楚邺被拨得踉跄,险些从台阶上跌下来。
楚邹看着不服,站在更高的两阶,忽地往下一掠。
不料脚下不知被什么牵绊,半空中身子猛地一晃,两只小手臂擦着砖石扑过去,整个儿趴在地上站不起来。
大皇子楚祁原本过坤宁宫给父皇请安,见状连忙大步踅过来搀起。微微对二弟蹙了蹙眉,却没有张口批评,只低头嘱咐弟弟道:“小心着些,母后知道了又要心疼。”
他今日也着一袭大红斜襟绫罗袍,腰书锦云纹玉带,九岁的他五官和身型已颇具父皇的雏形,气宇亦生得隽雅。楚邝心里到底敬畏着这个大哥,不自禁有些生怯。
楚邹借着楚祁的力道挣扎起来,手心破皮了,一道道咸涩发麻。他向后眯了楚邝一眼,见二哥目中带涩,便又转回头自顾自道:“算了,反正又不痛。”
话音未落,人已风轻云淡地往隆福门那边跑去。
宫墙十米,红巷深深,从这扇门穿过那条道,就像是在一个个方盒子里绕迷宫。他喜欢这样一个人在紫禁城里飞跑,初夏的凉风呼呼地吹,像把他四岁小脑袋里装着的所有都吹空了,人也要飞起来的感觉,下一秒就能看见传说中飞升的太上老君。
册封典礼定于五月二十九,在前廷的奉天殿举行,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这样恢宏壮观的场面。他的母后孙香宁穿着一身殷红的大袖衣,衣上饰五彩霞帔,头戴龙凤珠翠冠,万众瞩目地站在奉天殿前的三层白玉阶之上。父皇楚昂身着明黄洒绣龙袍,肩饰盘龙金纹,玉带皮靴,英姿卓尔地站在母后的身旁。
那是个碧空万里的好天气,蔚蓝天空浮着几片洁白的云朵,云朵下群臣三叩九拜,一声声“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的高呼荡彻云霄。
他的母后看起来那样尊荣和美丽,笑容由自内心,和他天神一样伟岸的父皇多么般配。从此裕王妃要正式改称呼为孙皇后了。
皇子公主们也盛装站在后侧的汉白玉阶台上,声音恭敬。
楚邹仰着小脑袋,捕获父皇望过来的眼神,像是心有灵犀般,带着点“你看,朕给你交代完满了”的戏谑。他的小嘴儿不自觉地抿起,对父皇先前不让吃“荷叶肉”的怨念也就减少了几分。倒为自己最近存心叛逆的狂吃甜点儿的行为有些愧责。
张侧妃依制被册封为贵妃,楚邺的姨娘殷侍妾和施侍妾分别被晋封为德妃与淑妃。张侧妃虽然也一样穿着盛装,面上笑盈盈,但她们是没有资格与母亲同站在最风光之上的。
他不喜欢张侧妃,希望她永远都只是站在母后的身后,正如二皇子楚邝永远只能站在哥哥楚祁的背后一样。
乾西二所里静悄悄的,人们都在前廷欢庆,最忙碌的要数御膳房和司礼监。他不喜欢矮矮的夹在里头热闹,这里倒难得的可以躲清净。
垫脚退了门栓,掩上门进屋就往炕上爬。
那个尿炕子的小麟子正在玩耍,蠕着小胖腿儿,嘴里“咯咯咕咕”的自话自说,一不小心口水就淌到了嘴边上。
歪肩膀的老太监给她削了个木铃铛,一动就咕噜咕噜地闷响,不至于使屋子里太死寂,但低闷的声响也不易被外头所听见。太监们果然都是最狡猾的存在。
她快满三个月了,小脸蛋白白嫩嫩的,看起来像个女孩儿一样漂亮。看见他来,安静了一瞬,顷刻又手舞足蹈地兴奋起来。好像他不是来这里躲清静,而是为了专程来陪她。
他爬过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轻蔑地闷哼一声,便抓起碗碟子里的马蹄糕开吃。
小麟子吐着粉嫩的小舌头看着他吃,他斜睇了她一眼,慢声慢气道:“我母亲今儿起就是皇后了,六宫之上唯皇后独尊,过不久我皇兄也将会是东宫太子。本皇子他日必将权倾朝野,你最好现在起就学着取悦我,免得我一不高兴把你扔去给二哥使唤。他母亲只是个贵妃,可给不了你像桂盛那样的威风。”
“呃呜~”小麟子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冲着他频繁吐舌头。
楚邹知道她爱吃,小尿炕子,她知道记甜味儿呢。他就把马蹄糕凑过去给她舔,看她的樱桃小口儿里探出粉嫩的小舌头,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他先还是凑得很近,看她陶醉于其中,乌亮的眼睛里都是专注。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把糕点移远,让她只能舔到自己的指背。她并不能察觉他的故意,只是更加孜孜不倦地舔尝,像小奶狗一样软绵绵的感觉,让他很痒很享受。
“嘁——”他得意地咧嘴笑起来,然后把糕点凑近嘴边,在她刚才舔过的位置上干脆地咬了一大口。
这死人的破院子里不敢烧煤炉,那老太监不晓得从御药房里弄了什么粉,每天早上过来给她在院子里晒一盆凉水,傍晚的时候水温暖了,就在夕阳的昏黄光影下给她搓澡子。她的身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花草香,他喜欢这样的味道。
嘻。他忽而便从封后大典的恢宏厚重中解脱出来,又把她横在炕中央跳过来跳过去,等着小顺子来找自己。
光阴走到了傍晚,落日斜阳打照在乾西二所的镂花窗沿上,一半儿明,一半儿暗,跟着他枣红的袍摆飞来晃去。
“嘎~”小麟子只是呆愕地瞪着眼睛看,忽而短小的指头揪住木铃铛,咕噜咕噜晃一晃。
一开始跳的时候她还慌,哭得可惨烈,呜泱呜泱的。她越哭他就越发泄狠地跳。后来经历过几次断魂断肠,渐渐就木然了,像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由着他在自己上头跳过来又飞过去。
她不哭,他就不讨厌她,时而高兴了,还能掰下一小撮糕粉儿撒下去——
“想吃吗?爷赏你。”
……
“嘁嘁嘁——”少年笑得稚气而放纵,在这个无人管束的矮檐下,张扬着性情中的另一个真实面。
只把外头临时拐过来的陆安海吓得心肝胆儿颤,手上一只暖水壶都差点“啵噔”摔在地上。
就说最近小东西脖子上怎么有红斑,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竟是这小子在作祟。那糕点屑引来小蚂蚁爬,丫头皮肤幼嫩,能不长红点子才怪。
里头楚邹忽而单脚跳,忽而立定跳,自个丫头张着小嘴儿在底下巴巴的等投喂。看这两个一唱一和的样子必是已经混得溜熟了,仔细一个磕头跌下来把丫头砸两半,陆安海气得险些都要冲进去掌楚邹两屁股。
他还以为是老鼠显灵呐,还以为吃腻了糕点想换肉,正准备给它换呢。小祖宗,到底是怎么顺藤摸瓜让你摸到这鬼都不住的破院里来。看你平时在乾清宫用膳闷不吭气的,也没和我老太监对过眼神儿啊。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让小子尝到了甜头,在没找到更合适的藏身之所前,就不好明着赶他走。
陆安海默不做声,只等到楚邹下次再来二所院加餐的时候,那盛糕点的碗碟子却亮底了。
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白得透光。
楚邹兴冲冲跌进来,难免就有些不高兴。
“我的‘贡品’呢?按制今天该是甜芋圆子搭两个坚果塔,欠了吃的我可不保护你。”他攀上炕头,像尊太上老君似的盘腿坐在小麟子身边。
“呜呜呜~”小麟子手上舞着木铃铛,已经对他的光临视若无睹。
他默了良久,忽然阴郁上涌:“赶明儿告诉你太监爸爸,本殿下要吃荷叶肉!”
还肉呢,屁肉。
怄上劲儿了,第二天照样来。
第三天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