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很是吃力地抱着躲来躲去的孩子。
皇后看到了就板起脸来:“老四,你过来。”
声音带着点严厉,每当这种时候楚邹总是不敢忤逆,只得十分不情愿地挪了过去。
目光却扭捏着,刻意不去看母后怀里的小玉妍。
他从开始就不愿意正对这个看起来有点像小麟子的小奶包,所以刚才一直躲着不肯过来。他最近时常梦见小麟子从炕上滚下来,脑袋扎在地上的青砖石面上,一定非常疼。夜里头耗子从她身上爬过去,她的小胖腿儿那么嫩,老鼠们饿极了肯定会忍不住咬她一口。她痛得哇哇哭起来就停不住,桂盛把她找到后一定会送去戚世忠那里剪蛋蛋……然后他就会从噩梦中惊醒,抱着薄褥子一骨碌摸下床,赶紧地跑去正殿母后的大床上。
白天的时候他也往疯里头去玩,哪儿的废院里挂着一撮肮脏的死人头发,哪个场子上晒着半干的花生和果脯,这宫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死角地方。这些东西把他的小脑袋装得满满当当,然后他就没有机会再想起那个小尿炕子是死是活了。
“瞧瞧,宋妹妹在看你呢。”孙皇后对他说。
楚祁望着弟弟的眼神有些艳羡。
楚邹只好斜斜地瞥了一眼——宋玉妍其实长得很可爱和漂亮,因为养得好,皮肤粉嫩得就像吹弹可破,看起来可比小麟子要讨喜。小麟子虽然也粉嘟嘟的,却也是清伶仃的,目光中没有宋玉妍的泰宁和安详。小麟子的目光是呆滞的,时而又有些惶惶然,和她说话时她常常都不能觉察,乌亮的眼珠子只是长久地盯着繁复的天花般,忽然好像在那空荡中看到了什么,又冷不丁自己吓自己的打个寒颤。
藏在破闱房里养大的小太监眼睛能看见鬼呢……他干嘛老拿她比呐?
楚邹在盘子里拿了一块木瓜糕给宋玉妍舔。宋玉妍慢慢地吐着小舌头,并不十分感兴趣。她应该是在家里吃得很好,不像小麟子,除了米汤,尝一点儿甜味就兴奋得要命,舌头吐得恁勤快,像一只吃奶的小奶狗儿,溜溜的。
他悄悄避过奶妈的注意,把糕点移开,让宋玉妍舔自己的指背。宋玉妍舔了两下,忽然“咔咔”地哭起来,委屈地往奶妈怀里钻。
他一下子便觉得说不出的空怅起来。
孙皇后看见儿子一本正经的模样,晓得一定又趁自己不注意时出花头了,便问他:“你可是欺负妹妹了?”
“我没有。”楚邹闷声应道。
“他有。他刚刚拿手指头叫她舔了。”红门槛上传来二皇子楚邝的声音。张贵妃牵着儿子从殿外头婷婷袅袅地走进来,身后跟着连续侍寝多日的施淑妃,还有殷德妃和她的三皇子楚邺。
因为桂盛已经进来通传过,所以也不算冒昧。
施淑妃的脸颊上带着一抹嫣红,妩媚偆光藏不住,低着个头不敢抬。
原本得了幸的宫妃次日是要到坤宁宫给皇后请安谢恩的,只是头几日她真的起不来。那其间的具体她羞于与人细说,每每想起来却总是面红耳赤。
总之就是皇帝爷对她的态度忽然大转,似乎因为她那天晚上终于苦熬不住,破天荒的着太监去请他,而让他觉得很带有新鲜劲。这些天他近乎是狂野地对待着她,又像并不把她当作个妃子看,而只是像个物什一样的被他宣泄情绪。
从前在王府里,他虽然来得不频,但也是偶尔会主动去看看她的。只是那时候清清冷冷,便是最关键的时候也不改一副清贵尊荣。如今却像是变了个人,浑身散发着天子帝王的霸气,并不与她过多言语,只是对她无言操控。她每每又怕又渴望,怕是怕下一秒就要死了,渴望却是那酣畅淋漓。第二日睡醒后,整个儿便根本没有力气动弹,皇上也就开金口免了她去请安。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几个妃嫔对孙皇后躬身施礼。
张贵妃作歉然腼腆状:“不知皇后姐姐这里有客人,竟是叨扰了。姐姐既是待客不便,妹妹们不如先且告辞,得空再来与姐姐说话。”
孙皇后也懒得与她假客套,她既是大喇喇地把楚邝带过来,又扯上这两个嫔妃作伴,显见得是听说东平侯府大少奶奶入宫,存心有备而来露个脸熟的。
便不动声色地笑道:“既然来了也就不急着走,都是妇道人家,一块儿坐着聊会天吧。”叫宫女赐坐。
施淑妃低着头,她个子很娇小,腰啊肩啊一点点大,静悄悄的跟在后头。孙皇后看了她一眼……这样热的夏天,里头却衬着素白的高领子。孙皇后心里就有点酸,作似不经意地把眼神收回来。
张贵妃何等眼尖,自然是瞥到了,悄悄地抿了下嘴角。皇上那么多年在王府里压抑隐敛,如今登了基,找个好揉搓的女人释放多年的郁困也是情有可能。几天之后就索然无味了,她倒是不着急。
偏自己和殷贵妃坐在一侧,叫施淑妃一个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无遮无挡地迎着孙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妃花事之大结局》
从前,有个叫小麟子的小太监,她的老太监爸爸不给黄柿子吃糖糕。后来有一天,她被愤怒的黄柿子推下床,蓝后她死了。
bad end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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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肆』魇了三子
“嘤嘤~~”宋玉妍还在委屈地呜咽着。孙皇后也不看张贵妃,只转而问楚邹道:“方才你可是欺负妹妹了?”
“我没有。”楚邹抿着小嘴重复。
楚邝在一旁插话:“我都看见了,他的手指头现下还湿着呐!”
孙皇后一看,儿子果然正悄悄地把指头往袖子里藏。既是已被楚邝说穿,就不好再袒护他了,便叫李嬷嬷拿来短尺,当众打了两下。
“啪、啪”,那薄韧的尺子打在四岁孩童的手面上,脆生生也是疼痛。楚邹支着肩膀硬撑,扭过头去瞪楚邝。
楚邝也不甘示弱。
张贵妃揣自个儿子:“快去哄妹妹,哄好了妹妹四弟就不用挨打了。”给使眼色。
楚邝就去握宋玉妍的手,楚邝生得很英武,带着几分天生的冷鸷。宋玉妍泪眼婆娑中看了他两眼,泪珠子就一点点收住了,粉嫩手指头勾住楚邝,呢呢喃喃地自说自话。
张贵妃得意起来:“哟,这两小的还挺有缘。”
楚妙谦和地陪着笑,心里谨记公爹的教诲,在东宫之储未确定下来之前,先莫与宫中的任何一个主位走得太近。
“殿下们都可爱极了。”楚妙圆润地褒奖着,接过楚妍抱进自己怀里。
孙皇后是有些不悦的,这么多年了,她张氏还总不忘时时来抢自己的风头。见施淑妃艳羡地看着净俊粉嫩的宋玉柔,目光像定住一样移不开,便对她柔声道:“皇上近日待你恩宠有加,该有的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有,不用羡慕。”
“是,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施淑妃霎时脸红到了脖子根,惶愧低下头来,洁白的后颈上一枚红痕掩不住。
当天晚上楚昂正准备去永和宫前,就听说她身子不舒服了。遂便折去许久没去的殷德妃处,在她的延禧宫里歇下,这之后宫中的侍寝又恢复了先前的清淡。这是后话。
便说此刻,女人孩子一多就显得闹腾,孙皇后便叫锦秀和小顺子领出去玩。
锦秀恭敬地应了一声,带着大大小小一群往汉白玉台阶下走。
交泰殿下的广场前,锦秀蹲着给楚池剥新疆进贡来的巴坦木。奶白的坚果子,咬进去又香又脆,还能泛白脂。两岁的楚池牙咬不碎,急得脚丫子一跳一跳。锦秀便用随身带的小锥子给她碾,着一袭淡橙色的宫装,坐到殿前的廊檐下,铺一方干净的帕子。自到张贵妃宫里当差后,因着饮食与心境变化,如今的锦秀看起来比从前在东筒子尽头的旮旯院里明媚多了。
楚邹在边上瞄她的脸和脖子,锦秀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带紧张地问:“殿下在看什么?”
楚昂盯着她上翘的眼梢:“你把带辣椒和孜然味儿的田鸡腿给池妹妹吃,她母妃没打你?”
原来是这事,锦秀噗嗤一笑:“那田鸡腿儿我头先悄悄试过味道了,又给送回去重新换了一盒。”
她冲他眨了眨媚亮的眼睛,对他的态度并不像别的宫女子一样,因为知道他得皇帝爷的偏宠,而对他又拘谨又畏敬,她是一种类似同龄人说话的口吻。这让年幼的楚邹很受用,觉得自己在她眼里被当成了一个大人。
只心里顿时却又觉扫兴下来——那个叫桂盛“剩公公”的宫女没两天就因为滑跤跌了盘子,被桂盛命人大太阳下扒了裤子,把白生生的屁股摁在长条凳上打得红一片紫一片。锦秀没挨成打,不然老太监陆安海在他的心里还能更恶毒一点。那么他养的小太监就算落在地板上摔死了,也是他罪有应得恶有恶报。
楚邹转过头,看见那边楚邝和楚邺正在玩耍,羸弱的楚邺被楚邝搭着肩膀,压得一晃一晃。这阵子楚邺大概已经成了楚邝的小跟班了。
他想起方才在母后宫里当众挨的两尺子,便看向锦秀手上坚硬的巴坦木道:“你给我两颗,赶明儿我赏你金叶子。”
“噗——”楚邝正站在树下,用长竹竿挑树上的知了,忽然屁股上一紧。他吃痛,用手摸了摸,肩膀上又挨了一下。干脆扔掉竹竿,捡起来一看是两颗巴坦木,就皱眉问楚邺:“你扔的?”
楚邺被中午的阳光晒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缝儿回答:“我没有。”
“没有,那是谁?”楚邝俊眉间浮起冷鸷,秀长的眼眸环顾四周。他生得英俊挺健,身上有着他父皇阴冽一面的真传。
楚邺怕他,不敢说话,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红墙。那墙头上空溜溜,骄阳打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碎金,是一面正在修的墙,中午工人休息,可看见竹梯子在墙头露着杆角。
哼,好个老四。楚邝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捏着巴坦木朝墙那边飞奔。
“快跑!”楚邹迅速从竹梯子上下来,跳到小顺子背上,再滑到地面。
“诶,黄柿子您慢着点。”小顺子跪在地上,被他跳得整条肩膀往下一沉。连膝盖腿儿都来不及拍,就赶紧爬起来跟着他跑。
盛夏的风带着热气,把紫禁城的青砖烤得一片刺光闪闪。主仆二个绕过凤彩门,呼啦啦的往前面乾清宫里钻。
正是午饭的时辰,看见老太监陆安海领着一队送膳太监从乾清门外走进来。空荡荡的场院里排开一条绿,太监们在主子跟前不许抬头,得像虾米一样弓着腰,弓得久了就站不直咯,走路一搭一搭的富有节奏感,就像那皮影戏里脖子一伸一缩的老怪物。
陆安海搭着苦瓜藤一样的老脸,远远地瞥见他过来,微弓了弓身子行礼。
楚邹视力好,发现他眯着的眼睛里光影亮暗,并没有对自己笑。往常小麟子如果对他咿呀呀,他当差的时候就是嘴角往上吊着,像慈宁宫里那只野猫的三瓣儿嘴。哪天被御膳房的掌事太监骂了,那眼睛就跟刚长熟的苦瓜藤一样往下滑。
他今天就是苦瓜藤。楚邹想起小麟子,冷不丁打了个急刹车,停在原地看着陆安海在自己面前走过去。
“老四,你若是个爷儿就给我停下!”楚邝飞一样地跑过来,后面颠着羸瘦苍白的三皇子楚邺。
楚邹吸一口气,赶紧不慌不忙地跟在陆安海背后也走进了乾清宫。是那种带有挑衅的,特意回头对楚邝鼓了鼓腮帮子,这一回步子大大咧咧。
七岁的楚邝顿时噤语,呆呆在烈日下的宫门前站定,留下一条清长的少年阴影——
那个宫门,除了四皇弟,其余诸子皆须得太监张福进去通传,连皇长子也不例外。他甚至还听说四弟睡过父皇的龙椅,由父皇在睡梦中亲手把他抱上去。
……
“呵……”西二长街上空溜溜的,只有少年奔跑的清浅呼吸声回荡。内廷住进了皇后娘娘与妃嫔,午间的时候要保持异常安静,这会儿没有人,热气炙烤,连一贯偷食的野猫都懒得出来晃荡。
楚邹手上的小风车跟着动作飞快旋转,穿一袭浅青色织金妆花圆领小袍,抬脚跨过百子门,就往边上的乾西二所里头钻。抓心脑肺了一上午,终于决定主动去与小麟子冰释前嫌。
二所院里静悄悄的一片死气,连蝉鸣声都似乎在这里隔绝。
最里头阴幽的晦闱房外,微风把破烂的窗户纸扑簌簌乱拂。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那个紧掩的房门走过去,内心颇有些波澜壮阔般的激荡。
用秀长的手指拨了下风车,这是特意叫小顺子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足足化了他半个月的俸银。他让风车转得更漂亮一点,这才佯作若无其事地往门边走近。
“嘁~你家主子爷来瞧你了。还带东西给你玩儿。”他弯起明秀的眼睛,做着与先前一般无异的语调,好像这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而他也没有因为吃不到她太监爸爸的糖糕而郁愤地掐了一把她的腿窝窝。
一边说着一边撬门闩。
然而撬不开,细看发现上锁了。还是一把陈旧斑驳的破铜锁,上面落满了灰尘,就像是经年累月不曾有人开启过的样子。
他脊背微微有些发凉,目顾四周,一瞬才意识到周遭竟是静得出奇,连角落的缸子也被阳光曝得滴水不剩。
她死了么。
楚邹连忙垫脚往窗户里看,那窗户按规矩底下一排得糊窗纸,他看不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缸移到窗下,然后攀爬到缸板上,凑到上头的窗眼里瞄。
正午眼光刺目,衬得房内光线昏幽,什么也看不清,隐隐只听见有耗子在吱吱低叫。他心里就紧张,猜小麟子是不是正在里头睡觉,恶毒的老太监为了不让自己吃糖糕,竟然把她一个人锁在里头。这样闷着她屁股上是要长痱子的。又或者她已经腐了,那些老鼠正在啃蚀她的筋骨呢。
“小尿炕子,你在睡吗?再不吭声我得把风车扔了。”他敲着窗户吓唬。
“哼,你在唤谁呐?谁是小尿炕子?”身后传来一声冷鸷的轻笑,他怔地一回头,看见楚邝抱着胳膊不晓得几时已站在对面的廊檐下。楚邝的眼睛里漾着兴奋的光,像即将要揭晓什么秘密似的。
身后跟着睡眼朦胧的楚邺,显然是刚刚被楚邝从床上强拖起来。还有他们的跟班太监小喜子和小邓子。
楚邹是有些紧张的,微微抿了抿唇就跳下来往外走:“我着了魇了,万幸被你们喊醒过来。这里头有鬼,你们也赶紧撤吧。”
他镇定地说着,俊美的眉宇间浮着昏倦,想要诱导哥哥们撤离现场。
然而楚邝轻易可不信,眼睛瞄着那个破暗的闱角:“三弟说你前阵子常来这里,里头藏着个人么?你要把这风车给她玩?”
他自动地把那个他说成“她”,撩开枣红的袍摆就往门那边走。
楚邹瞪了楚邺一眼,赶紧跟着小跑过去,两只手臂岔在门框上一挡:“哼,她是我的,你休想。”
咬着唇怒视楚邺,稚气的小脸蛋上充斥着一缕不容逾越的冷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