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步子微微一顿,没回头,那侧影倒映在夕阳下,眼里好似是噙着笑的。她说:“恨什么?人活在世上,谁又能预料没发生的事儿。倒好呢,过去都过去了……梨子也不后悔。”
说着忽然就快步踅下了台阶。
楚邹便知道她还是爱自己的。蠕了蠕嘴角,好似忍捺着极致的痛苦,那清劲的指骨渐渐在光影中攥缩成团。
第175章 『陆捌』闻君两意
早在锦秀还未失宠前,便向楚昂提了把讨梅给楚邹。楚昂差人调了讨梅的家世,知是江浙一名知州之女,又听说小翠时常给楚邹跑腿办事, 于是在陆梨搬出咸安宫后, 便将讨梅和小翠拨去了楚邹的身边。
接连着两天之内, 又是高丽死士行刺, 又是陆梨和锦秀的身份揭穿, 楚昂对此大动圣怒, 罚了戚世忠半年的俸禄,又降了锦衣卫与东厂头子各一品级。
到底关乎皇家的威严, 总给找个明面上的台阶。戚世忠派人查了陆梨进宫前的经历, 查出她拖的那户陆姓人家, 正是湖州长兴前段时间因为改田种桑跌死了家主、儿子杀了县令的罪户,因此宫里头明面上打发她的理由便是罪户出身,不宜再在四皇子跟前服侍。而锦秀的突然被赐死, 则传先前孙凡真汤里下毒那件事是她干的, 毕竟她自个儿也怀着骨肉。眼下皇九子也大了,孙凡真到底家势强、人更年轻貌美,皇帝这般取舍也自在情理之中。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风声瞒得紧,私底下却还是悄悄传开,说陆梨就是当年在楚邹跟前伺候的小太监,出宫多年后又回来了。那小太监当年隐有谣传,说是隆丰帝驾崩当夜后宫小主生产的,是夜万禧皇后以为孩子不出气,就给滚去了地上,不料却被老太监捡去女扮男装给养起来。
风声传到外朝,朝臣们不由恍然,难怪废太子前头还颓废枯耗,转头间便自强渐起。那嘴张开“哦”了好半晌,诶,不对啊,琢磨着怎么不对味。既是隆丰皇帝留下的遗骨,那他妈不就成了堂兄妹乱伦吗?孙皇后祭典那天,还有人见他两个在后宫墙下贴着亲嘴儿,那小腰搂得,啧,听说还什么整夜整晚的闹动静。
大奕王朝祖训严苛,尤是皇室亲缘最忌糜乱,天家之子若生了这档子事,基本那位子你就甭想得谁拥捧了。
原本关于楚邹少年秽乱太监的污名才下去,一时间对他的质疑与诋毁便又蹭蹭起来。楚邹这段时间辛苦经营起来的声望,眼看又要岌岌可危。每日上朝下朝时,那些朝臣们总隔着些许的距离,对他交头接耳嘀咕议论。而本已默认他将要起复太子的内阁大臣,便又开始提议改立左眼渐明的皇九子楚鄎。楚邹每日着一袭朱红朝服在奉天门三层台阶上来去,兀自冷着俊颜淡漠承受。
被宫外几个王爷捕捉了风声,庚戌日那天,肃王楚昌与庆王楚显就一道儿风萧萧兮地进了宫。两双黑面白底皂靴拂着袍摆噗噗响,把才下朝的楚昂堵在了中和殿。
明黄的“允执厥中”匾额之下,已近五十的肃王显得比当年发福了不少,戳着手指苦大仇深:“老十一啊老十一,你这事做得忒不地道。二哥当年为江山多少操劳?身后愣没留下一个继承。你便是做了皇帝,也不该这么对他赶尽杀绝!就算是个小宫人生的丫头,那也是他留下的正根正脉,你看看你做的都什么事?说句不中听的,你这是不人道!”
庆王楚显倒是比他奈得住性子,听完也在旁慢悠悠附和:“就是~,皇上也别怪我老七口直。那丫头就算被当做太监养,被烧死,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皇上不打算安置她、不打算认,都可以,但不该把她指去给老四。你看看老四那叫什么?咱们大奕太祖留下的祖训,都还在奉先殿里黄纸黑字的摆着,他那是跟糟践了自个亲妹子无异!这叫九泉之下的二哥知道,叫列祖列宗知道了,该怎么个心寒?皇上若还要把他复立作东宫,于礼于法这都说不过去!”
任他二个一静一聒噪,楚昂只是端坐在龙椅上头漠然地听着,并无动于衷。他登基继位这些年,别个王府不说,就他老五老七两个就没少给自己出蛾子,这么多年了,依旧“老十一老十一”,愣没正经叫过几声皇上。那是因为打心眼里觉得他的皇位来路不正,但怎么能忘了,最初的皇太子可就是自己。
晓得肃王年初在陵墓种了九颗梧桐树,暗示“九五至尊”,被自己叫老三去拔了,这阵子正窝着火找事儿。楚昂也不管他们怎么闹,兀自撩开袍摆站起来:“这宫墙之下二百年何曾断过流言蜚语?若是靠臆测便能给人盖棺定论,两位皇兄此刻还能站在这里同朕说话么?不过是个平民选秀进宫的丫头,无根无据便属空穴来风,劝皇兄还是歇歇。”说着便出去了。
肃王与庆王自是听出那话里的暗慑,说的是当年的御花园使乱,若不是楚昂到底忍下来,看在兄弟的情分上网开一面,怕是他两个早没命活了。不禁瞠目结舌:“这……这……掐准我们没证据,没道理了嘿!”
——“那丫头你不认,当叔叔的我们认!成不成?”
楚昂也不睬,径自走。
他两个竟是不善罢甘休,隔天就从宫外抬了轿子进来,搁在内右门外等着,叫婆子进去找陆梨。说皇帝不管事儿他们两个皇叔管,叫陆梨随他们出宫去享福,说宫外头多着皇兄皇姐们疼她。生怕人不晓得这事儿似的,说丫头虽然被老四那小子糟践了,到底也是皇女龙孙,不怕找不到好婆家。
那段时间的陆梨日子很难过。几个王府婆子早晚进进出出,打量着她的脚她的胯和身子,啧啧喟叹说,咋长的,十四五岁的丫头就能美得这副模样。可也不怪四爷年轻忍不住,看把自个儿妹子欺负的,新娘子也没这般娇。还叫陆梨随她们去内屋,叫脱下裙子给她们瞧瞧。陆梨可不买账,甭给她和楚邹泼脏,泼得再脏她也不会遂他们的愿。
那肃王与庆王是要给她相婆家,可不是叫她出宫去享福。把她说得不堪了,是想叫她萋萋然死了心,好去嫁给左翼前锋营统领的大儿子蒋孟。那蒋孟可孬,今岁二十七八就已经娶过四门妻,丧了两门休了两门,说是好色,在外头惹了病回去传给女人了。肃王一直想勾搭他家,毕竟掌着点兵权,自个闺女孙女舍不得,这当口陆梨简直是最好不过的撞上门。
陆梨便逮着婆子再来时,朝院门口泼凉水。噗、噗,深秋的凉水可渗人,她自小就对坏人不客气,泼得几个婆子嗷嗷直跳脚。同院的姐妹们也帮着她,同仇敌忾地一起来挤兑。那声音传到不远处的废宫墙下,楚邹便在春禧殿的条案上攥紧了指骨。
后来楚邹就叫人把肃王庆王的轿子砸了。听说肃王拦不住,当场磕了一跤,回去第二天就叫人抬着担架进宫来闹事。朝廷里七嘴八舌一片议论声鼎沸,才刚平复阴霾的楚邹又再次置于风口浪尖。
日头偏西,傍晚的乾清宫斜阳黯淡。正中的台基下,年已十八的皇四子一袭玄色团领袍服静默地跪着,应是跪了挺长时间,藻井下的光阴好似都凝固。那俊逸的脸庞上写着自责,几日的功夫下颌竟削瘦去许多。
良久,上头端坐的楚昂便漠声开口道:“莫若朕放你与她出宫,随你二个奔走天涯长相厮守么?”
楚邹听了恍然抬起头来,睿毅的眸中几许光芒闪过。
皇帝的容色却瞬间冷戾:“那你便置这四海江山于何处?又置你母后与小九儿于何处?大奕王朝的礼法莫非摆设乎?任你一己之私胡作非为?”
楚邹听明白过来,只是依旧痛楚地磨着唇齿,怜恤道:“那也须给她安置个好出路,别叫她再这般继续不明不白!”
楚昂置若罔闻:“从未有过不明不白,从前与现在,朕都不会赏赐她任何名分。你是朕的皇儿,应须知道,朕此刻若认下她,今朝便坐定了你乱作常纲之实。
楚昂复又道:“成王之路最先舍弃便是情之一字。这天下朕从未动摇过要交付于你,你要什么,朕自小无有不满足,但今次一桩,你须得给朕立时斩断。后宫佳丽三千,任你取之,唯她不可。你便是为了她好,为了朕能容她继续活在这宫墙下,亦不该再继续对她念缠不放。今时我儿身边唯只一人,便以为彼此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待他日所见所过者多了,心自然也就淡了。朕最后问你,完颜霍九女之婚事,你是要如何定夺?”
经过这次高丽行刺,楚昂是定了决心要开始收拾高丽,迫老高丽王把齐王押送回来。而谡真王因连年征战,也想暂时告歇,联姻之事近日已多次在言谈中提及。完颜霍父女对清雅的老三似乎并无留意,唯只对刺杀中赶来救驾的楚邹甚是褒奖。楚邹若应下来,便是朝臣们再如何非议,他的地位也就能自此稳固。若然不应,完颜娇倘被老二得去了,那么朝中风向只怕立时将会倒转。而即便将来楚昂依旧把皇位给了楚邹或者小九,恐怕也难防他老二生事。
那影壁下光影幽蒙,已近中年的皇帝脸庞瘦削,一入秋便微微又起咳嗽。楚邹咬牙默了一默,终是长袖往金砖地上伏下。
“只望父皇……能给她一个好归宿。”
第176章 『陆玖』他出宫了
一个宫墙根下生出的、不清不白的遗骨,皇帝是绝不允许楚邹再念着陆梨的。
似是听说了讨梅和小翠指去后被他搁置,楚昂面上也不说什么,只隔二天, 陆梨便被女官莫名安排去了低级的清洗。所谓的清洗差事, 就是每晚戌正宫门下钥后, 当宫女们都下了差, 就得把各抹布条子、切菜板子或器皿, 搬到院当中的大水盆里, 大晚上一样样洗净晾干,以备第二天清早各差事上有得干净的用。
楚邹应是知道了, 后来在皇帝派来督夜嬷嬷时, 那天晚上他就把小翠留了下来。
他的右寝屋门扇紧阖, 嬷嬷贴着棂花格子站得像条木桩。支着耳朵听,听见里头似有被褥起伏翻涌的声音,隔天老太监张福差人来问, 她也就默默地回了动静。唉, 张福欣慰又怅然地点了点头,那厢乾清宫里皇帝听完回禀,容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男儿便是如此,不尝不知,尝过了便知花丛中姹紫嫣红无限。那段时间的楚邹都没有笑容,素常一个人冷着脸从宫墙下走进走出。似是经过了头一场身心与执念的破碎,后面的夜里便也自然地叫了讨梅,还给她两个赏赐了不少珠花和头面。
讨梅是在楚邹榻上留宿后的第二天来找的陆梨。
彼时王府婆子刚走,陆梨才要收起水桶子,那余下的水滴便溅到了讨梅镶珍珠的绣花鞋面上。傍晚余晖打照着那颗璀璨的珍珠,衬得她的裙摆鲜亮又好看,一看就知道是主子爷赏下的新花式。
她步履轻盈曼妙,多少天避着陆梨不爱见,那天却对陆梨露了个亮晶晶的笑。
讨梅红着脸呢喃:“难怪梨子你先头那般恋着他,连二皇子恁个痴情你也看不进,实在是我们四爷他……疼起人来真的叫人舍不下。他们还说他幼年哮喘缠身,我怎就一点也招架不住,抚着他的脸整夜都难阖眼儿。”
讨梅来的那天是个傍晚,院子里好几个姐妹都蹲在地上洗衣裳。她言语依旧是一贯的活泛娇矜,一边说着,颈子上的红印子便若隐若现,左也有,右也有。
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缕丝帛,对陆梨道:“昨儿服侍爷时,怎的腰下膈着疼,原在床单下搜出来一条裤子。想着我自个儿也用不着,陆梨你也搬走了,不好继续留着。晌午骨头酸得起不来,这便现在拿来还给你,料子不错,洗洗还能继续穿上。”
说着把那缕丝帛散开,散下来落在地上一看,原是一抹半透明的水粉色印花亵裤。也不知她怎么散的,正中的横档便赫然呈现在众人目下,那布面上分明一圈儿已干涸的露白色痕迹。
宫里头当奴婢的没有谁是傻子,站在妃嫔主子们的屋檐下戳脚子,听久了男人女人的动静即便不尝也晓得了门道。这是女子在美妙时流出的那个什么哩。
未免也出的太多了吧,一个姑娘家家的,还是和自个堂兄弄出来的。一时间宫女们的脸色都各个有些赧。
那当口陆梨已经听说了楚邹最近的变化,晓得他已经应下了谡真王九郡主完颜娇的亲事。癸丑日那天万岁爷在御花园摆了宴,完颜娇想吃远处的糕点果子够不着,是楚邹探手过去给她盛上了。后来完颜娇过桥廊时脚下一崴,楚邹亦在旁边由她扶了下袖子。
那完颜娇虽才十五岁上下,因着在关外长大,个头比中原女子普遍都要高宽些。鹅蛋脸儿,细长眼高鼻梁的,也是别有一番美俏。听说隔天安排去别苑游园时,她走不动路,彼时皇帝看着楚邹,楚邹便拖了她上马,总算环着她骑了一段。
陆梨初听到这些时心里也跟刀剜了一样的,一钝一钝生疼,到这时业已经泰定了。见亵裤丢在地上浸了水,渐渐地透出好看的花纹,她便走过去捡起来:“你说的也对,洗洗还是一块好面料。”
“刷刷刷……”
楚邹在走之前有来找过陆梨。深秋的时令夜里静悄悄,过了戌正局子里便听不见什么动静了,只有刷子摁在硬物上的犀利声响。
陆梨坐在院当中的矮凳上洗蒸笼,抬头便看见门外站着一道墨色影子。她起初没注意,还以为是哪个宫里来取夜宵的奴才,后来看见一直站在那,便好奇地走过去瞧,冷不丁才瞧出来是楚邹。
得有十多天未有见面,楚邹看上去瘦了许多。清颀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老长,英俊的脸庞上目色冷郁,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渴望。
陆梨立在二道门里有些噤语,本来因为他近日身上弥留的那些味道,心里怨念不想理他。可是看他头上戴着乌纱冠,身穿青蓝色曳撒,为了能见自己一面,打扮得这样辛苦,怎么忍不住又抿嘴“噗嗤”一声轻笑。
那姣好的脸颊上,笑起来嘴角一颗梨涡子,就仿若春花娇绽多么漂亮。楚邹见她笑,原本紧抿的唇线怎的也就蠕了蠕,崩开来一丝弧度。
他以为她必然会怪自己,或是泪目楚楚地怨责他,可她竟是没有,相反还对他笑。
那笑便成了楚邹心中百转千回的暖,激发了他后来的狠、他的隐忍与锲而不舍地夺权向上。
那天晚上的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凄冷的春花门台阶下。
楚邹有曾不甘心地问过陆梨,楚邹说:“心里还爱着你的爷么?若爷带你走,若爷不曾碰过她们,大后儿可愿随了爷出宫?出了这座皇城,谁也管不了你我做夫妻。”
深秋的夜晚寒凉,寂寥的月光打照在他清健的肩头上,似是漫开一层薄霜。两个人隔着寸许的距离,陆梨记得楚邹看自己的眼睛,是怜恤而坚定的,亦或有痛苦,相反的情欲却敛淡了。
陆梨才知道他原是隐忍了那么多,也没有碰过别人,心底里是不无心疼的。她想,那时的他应是看她为妹子,更多的是自疚与责任,若她点头,他必会抛之一切带了她走。可她却不能容许他动摇,她还要熬到报完仇。
陆梨就给楚邹撒了一把盐,说:“堂兄妹做夫妻,生下一窝小傻儿吗?爷不嫌弃我还嫌弃呢。爷的光辉在这座皇城里,出了宫,爷就不是陆梨心中威风的爷了。况陆爸爸的仇未报,吴爸爸也在宫里头困着,陆梨若是这样走了,一世心里也不得安宁。爷若真心对我好,便将欠我的仇还了,他日锦秀一死,你我的牵扯也就两清了。”
月影子照着她白皙的脸颊,她说着便低头笑了笑。这许多天过去,她的下颌也清减了不少,瓜子仁儿一样的柔韵。楚邹后来便把陆梨用力地箍在怀里,那淡淡的宫廷熏香沁入心脾,陆梨都可听到楚邹怦怦的心跳。他的掌抚着她的蝴蝶骨生疼,她猜他应是想吻她的,但自小承受的天家严苛礼制让他兀自忍捺着,她甚至都已清晰地感觉到他下面迅速启动的涨势。陆梨便把手悄悄环过楚邹的腰带,嫣红的唇瓣在他胸前衣襟上贪恋轻沾,她有那么爱他,只是没有让他发现。
十四的她个子只到楚邹肩头,她听到楚邹清泽的嗓音抵在她头发上,颤着声说:“可爷舍不下你,爷一想到曾经那样狠地要过你,心里的罪便恨不得把自个**!”
楚邹忽然想起问陆梨:“身上最近来了么?一直都来不及问。”
陆梨怔了怔,答他:“来了。”
那天的楚邹莫名不信,竟伸手要去检查,又好似幼年时候的太子爷,想要去掏她有没有蛋蛋。陆梨紧着裙子不让掏,说叫李嬷嬷调了两剂汤药,多少天过去早结束了,她才不稀罕给他生傻子儿呢。怎的两个人闹着闹着,后来便紧紧地拥吻到了一处,楚邹汲着她的唇,也或者不是楚邹在汲她,是她也在汲他,那样迷乱而情深地纠缠着,夜色下都可听见彼此口水黏连的声音。少顷楚邹便不管不顾了,用力地把陆梨抵去了墙角。
他痛苦地求着她:“好麟子,要你一次,把爷杀了吧!”
“嗯……”陆梨挂着他的颈子不肯放。
楚邹说着便去扳她柔美的腿,小九儿便是在那当口出现的。
忽然一颗小石子咕噜噜地滚过来,静悄悄地滚到脚底下。楚邹才要把情势抵进陆梨,忍不住侧头一看,便看到朱漆门槛旁站着的八岁楚鄎。
那时候的楚鄎也瘦得像一根长条了,一双乌黑亮的眼睛在深夜里冷静地看着他们。
麻木地张开嘴,顿着字句道:“《春秋管子牧民》:‘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四哥既是礼义廉耻都不要,倒不如先杀了九弟吧。”
他的眼睛是那种深切的空茫,看向楚邹的表情又变得绝望与复杂,好像他的四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楚邹后来就看了陆梨一眼,然后慢慢地把手松开。
他是在九月廿三的清晨出发的,记得那日紫禁城的天空有些阴霾,深秋金黄的落叶也飘得差不多了。走之前叫小翠给陆梨送了一包东西,小翠穿着明媚的樱草薄袄,头上也插着新钗环,真是人靠衣装,自从跟了楚邹,连一双对眼子都看着俏媚多了。小翠对陆梨说:“梨子你放心,我这回可没偷看,我也不会同你抢他。倒是讨梅那只幺蛾子,我得时时地替你防着,我没有,她也别想勾搭爷!”说着怕楚邹怪误了时辰,急忙地告辞。
那包袱陆梨拆进去看过,是一套太监服和一块出宫的令牌,楚邹大抵还是怕她在宫里过得太委屈。陆梨等小翠看不见影子后,便追出了二道门,一路绕过幽幽的春花门,又绕过矮红的启祥门,碎步慌促地往前庭跑。
秋日的风清凉地刮着脸颊,耳畔也呼呼作响,好似把那天晚上的话又回荡。
楚邹英挺的鼻梁下,薄唇轻咬:“他日若注定做不成夫妻,爷也定要给你寻一个最好的安排!”
寻什么,寻个妥帖本分的男人吗?陆梨可不要领这份情。
陆梨回他说:“不求爷多少叱咤风云,爷今朝再回来,若是办不好当年的案子,扳不动戚世忠,爷担不起陆梨心里对你的崇慕!”
……
一路紧着不停跑,赶到协和门下已经气喘吁吁了。气一喘得急,少腹就隐隐地作痛,最近奇怪得紧,总是动不动就累得不行,够不着从前的身轻机灵。
东华门内的场院里,楚邹已经上马预备动身了。讨梅和小翠打扮花枝招展地坐在车篷里头,每人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小榛子过去拉紧门帘,喊一声“走着”便坐在了车辕上。
“驾!”楚邹便执手扯拽缰绳,双腿在马腹上用力一夹。那天的他发束白玉冠,身着墨蓝缎的银丝缠枝底团领袍,背影笔管条直地端坐在马背上。要是给宫里头的老人瞧见,只怕又要说他像当年入宫继位的裕亲王了,鼻子眉毛眼睛脸庞神情都像。
陆梨轻轻地喘着气,站在宫墙后一目不错地盯着楚邹。楚邹似是心有灵犀,忽而回头扫过来一眼,却看到大槐树下站着的楚鄎,便漠然地咬了咬下唇,头也不回地出了长长的甬道。
楚邹自那个晚上被小九撞破之后,就再也没来找过陆梨。陆梨在他走后的两天,曾有从小僻门里回过咸安宫。人去屋空的春禧殿里,一切都显得静悄悄,弥漫着一股经年陈朴的味道。
屋角的大浴桶子依然搁置着,从雕花的转门绕进去,他的右寝屋里被褥叠得整体的一长条,底下是两颗方枕头,一颗边缘怎似还沾着一丝土尘,上面还有两根女人的头发。
她也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与小翠她们两个动过,莫名的心里便有些泛酸。
去到他的铁力木桌案前坐着,笔墨砚台有条有序地盛放在桌角,上面还铺着一张未尽的水墨画。看久了,好似都能依稀看到当日被他箍在宣纸上,一下一下地用着力。
陆梨抬头看,果然便看到他挂在影壁上的《春美图》,那么安静地悬着,光影下那水流脉路清晰,无声诠释着当日多少爱恋。楚邹没有把这张图带走,应该是决意地了断了吧,到底四维礼义廉耻束缚着人,他可以不顾,可不能不顾小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