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三点,京师。
宵禁的时刻将至,白日里完全敞开的城门已经闭合了大半,只剩下了一辆马车的宽度。守门的戍卒正在检查最后一批出入城中的百姓,一日的轮值即将结束,军士们的心情也放松了些,检查的间歇还会彼此说笑几句。
突然,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逐渐朝着城门的方向靠近。随着晚风一同传来的,是男人的厉声高喝:“让开!挡我者死!”
戍卒们都变了脸色,如临大敌,举着长矛凑在一起,挡在入城的必经之路上。百姓们也喧哗起来,一面忙不迭地让开空间,一面却又纷纷好奇地回过头去翘首眺望,想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在皇城根下如此大放狂言。眼见着那单人单骑渐渐近了,马上骑士的面容也渐渐能够看清,不知人群中是谁大喊了一句:“是襄王!”
是襄王!
这一声喊犹如石头投入了滚油中,城门口登时便炸了锅。戍卒们更是个个面如死灰,彼此两相对视着,眼中都是惧怕犹豫。那可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摄政王啊,凭他们这三两个人难道能拦住他不成?可若是不拦,届时铸成了大错,又有谁能承担的起呢?
对于他们来说,为什么在皇陵扫墓的襄王会突然回来,而且还是这样一副来势汹汹的架势,已经不重要了。
双腿紧夹马腹,那马儿受了催促,跑得更快,可那几个小卒却依旧挡在门口不肯让开。眼看着距离在极快地缩短,秦景阳瞳孔微缩,再次高声喝道:“让开!再挡路,本王便不客气了!”说着,便取下了挂在鞍上的弓箭,双臂舒展,直指前方!
“嗖——!”
破空之声响起,弓似满月箭如流星,眨眼间便到了众人近前,“扑”地钻入戍卒们脚边的沙土之中,箭身没入大半。军士们的脸色更加灰败,眼看着那煞神再次弯弓搭箭,将将积攒起来的勇气终于溃不成军,争先恐后、连滚带爬地朝着两边逃去。
秦景阳没有为难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一人一马如闪电般自人群中穿过,直入城中。
好在如今快到了宵禁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并不多。秦景阳一路呼喝着飞驰在金明大道上,虽然纵马狂奔惹得路人纷纷注目,却也并没有遭到什么阻碍。即便如此,襄王依旧心急如焚,他将身体尽可能低压低,几乎伏在了马背上,以求将速度提升至极限;可那大道尽头的碧瓦朱墙,却依旧显得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秦景阳心中也明白。京城城门也就罢了,宫门却万不是他放空箭警告便能冲得进去的。禁卫营军士是各地抽调上来的精锐,虽说比起漠北雄师略逊一筹,却也依旧是北周数一数二的军队。要想突破这一轮封锁,流血厮杀在所难免,而他,也注定会背上闯宫犯禁的大不敬罪名。
可那又能怎样?攥紧缰绳,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如果今日无法活着离开皇宫,那么他在死前,也要拉那两个女人为自己和楚清音垫背!
离宫门越发地近了,秦景阳已依稀能看见站在大门两侧、全副武装的甲士们。那些人也看见了他,并且多半也已认出了他是谁;但是诡异的是,这些人并没有做出半点阻拦的架势,只是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安分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秦景阳的手摸上了弓箭,迟疑片刻,却又收了回去。“驾!”他发狠地喝了一声,摘下马鞭狠狠抽了一记。那马儿吃痛长嘶,脚下奔跑得更快了些,转瞬便到了宫门前;又是一个眨眼,便已经冲入了皇宫之内。
从始至终,看守宫门的禁卫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秦景阳回过头去,惊疑不定地看着越发远去的城门,片刻,又转回身来,再度咬牙驾马狂奔,朝着永宁宫的方向冲去。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切就等到救出了楚清音再说吧。
与此同时,永安宫西北角。
小院的门扇紧闭,七八个太监在轮流用身体奋力撞门,“嘭嘭”的闷响连绵不绝,但可想而知的是,这宫中的门并非如此简单地便能撞开。这些事他们心中也清楚,只是主子就在身后不远处盯着,即使再知道这是无用功,他们也得继续做下去。
十几步开外,宁氏与王氏站在一处,两人的脸色都似泼了墨一般,难看得很。也对,谁能想到那娇小姐一样的楚清音,居然一个人就杀死了那两个嬷嬷不说,还将这院门闩了起来,据守不出了呢?
“不中用的东西!”那些太监撞了有好一阵子了,依旧毫无成效,气得太后低声骂了一句。她走上前,高声喊道:“楚清音!你以为还会有人来救你吗?这里是皇宫,那小畜生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闯宫犯禁,况且他人在皇陵,根本就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现在乖乖出来,哀家还能留你一个全尸,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
宁氏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见身后的王氏与宫人们发出了一片惊叫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支羽箭已从旁边飞过,“笃”地一声钉在了院门上!
心头猛地一突,太后缓缓转过身去,便恰巧看到刚刚自己口中所骂的那个男人勒住缰绳,在众人面前立马驻足。他神情森冷,眼中有杀意在飞速凝聚。
王氏已吓得脸色煞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宁氏心中也胆寒,秦景阳此刻的样子,竟是让她想起了自己素来畏惧的父亲。她勉强定了定神,色厉内荏地喝道:“居然真的胆敢闯入宫中,你真是无法无天!”
秦景阳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双方对峙片刻,襄王将弓箭重新挂回马鞍上,翻身下马。
他这一动,便惊得周围的宫人作鸟兽散,生怕遭了池鱼之殃。唯独有两人没动,一个是吓软了腿走不动路的王氏,另一个自然就是宁氏了。看着素来在自己面前任打任骂,毫不反抗的儿子一步步逼近,她心中除了惊怕之外,更涌起了一阵权威被否定的愤怒,尖声叫道:“你……你要做什么!哀家是你的母后!”
“母后?”秦景阳冷笑,仿佛听见了天下最滑稽的事情,“太后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刚刚不是还在骂本王是畜生么?那难道您是畜生的母亲不成?闪开!”他说着,正经过皇后身边,看也不看便一掌将其粗暴地推倒在地,“若您不是,那又怎么是本王的母亲呢?”
“……你!”太后又惊又气,脸色青白,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眼看着就要晕过去。一旁的宫人见她身体摇晃,也只得壮着胆子冲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她搀扶到一边。秦景阳倒是没理会她们,将目光从宁氏身上收回,便继续向着那间小院走去。
从始至终,他的目标便不是宁氏。
再没有人敢阻拦他。在那两扇紧闭的木门前站定,秦景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清音,是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出来吧。”
一直以来,无论外面如何叫骂撞击、都没有反应的小院之内,终于响起了动静。沉重的红木门闩被卸下,拖动,靠放在一旁。秦景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扇门,看着t它缓缓开启了一个缝隙,那缝隙逐渐扩大,扩大,终于,露出了站在门后的年轻女子。
“你来得还不算晚。”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却向着他微笑道。
见到楚清音安然无恙,秦景阳才终于觉得自己的心脏落到了实处。一时间,身后的宁氏、王氏与众宫人似乎都已不复存在,他大步走上前去,将女子一把搂进怀中。
“太好了,”他喃喃道,“太好了。”
“幸不辱命。”楚清音打趣般地回了一句,声音却微微有些发颤。她也伸出双臂,将秦景阳紧紧抱住。
在见到这个男人的刹那,先前所吃的那些苦头似乎都再算不得什么,而心中积压着的恐惧、担忧,也在同一时间烟消云散。
两人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却激怒了宁氏。太后气得面容扭曲,指着两人大喊:“把他们给哀家抓起……”
“圣上驾到——!”
内廷大总管的尖声宣唱盖过了太后的声音。明黄色的步辇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并且逐步靠近,坐于其上的帝王神情冷肃,不怒自威。
永宁宫人个个面如土色,纷纷跪倒。王氏坐在地上,满眼的惊慌失措。秦景阳松开了楚清音,转过身去,将她护在背后。
步辇在众人面前停下。秦煜阳淡淡扫视了众人一周,突然沉下脸来,厉声喝道:“胆敢抓摄政王?真是反了你们了!”
……诶?
楚清音没想到他上来竟是这么一句,顿时愣住了。秦景阳却只是皱了皱眉,看着自己兄长的目光带上了点点狐疑。
太后气道:“是哀家让他们动手的,皇帝难道也要呵斥哀家吗?”
秦煜阳看向她,叹道:“母后,您有什么权力去抓他们两个呢?”
宁氏理直气壮道:“襄王是哀家的儿子,他要娶的女人就是哀家的儿媳。哀家教训自己的儿子儿媳,这岂不是天经地义?”
简直恬不知耻!
楚清音正震惊于这老婆子的脸皮厚度,突然察觉到秦景阳的身体猛地僵硬。心下不忍,她悄悄伸出手去,借着袍袖的遮掩握住了对方的手。掌心相贴,男人绷紧的脊背终于慢慢放松,没有回头,却张开五指,与她十指相扣。
听到太后的狡辩,秦煜阳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好似已经料到了会如此一般。只听他不紧不慢地道:“母后,天家与寻常人家不同。六弟他是您的儿子,可他更是我大周的摄政王,一举一动会影响到朝堂甚至整个大周的动向。母后,您难道……想要干政吗?”
干政!
听见这两字,宁氏顿时脸色煞白。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素来宠爱偏袒的长子,在发生冲突时不但没有站在自己这边,反倒扣下了这么大的一顶帽子。震惊之下,她顿时又有些站不稳了,指着秦煜阳的手指颤的厉害:“你……你……你!”
“母后,您只是因为曦儿的婚事告吹而一时怒火攻心,又受了小人怂恿,才做下了糊涂事。”秦煜阳说着,不轻不重地看了王皇后一眼。后者身体一颤,几乎是瘫软在了地上。“儿子听说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还是要多多静养才是,这宫中,有儿子一个重病人就够了。”言毕喝道,“来人,送太后回去歇息!”
从高怀恩身后站出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一左一右,将宁氏夹在中间,硬邦邦道:“太后,奴婢送您回寝宫。”说罢拉着她便走。而宁氏似乎受到的打击过大,竟也是对这种半胁迫的搀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就这样呆愣愣地被扶走了。
秦煜阳目送着她离去。直至三人的身影拐过转角看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低下头去,冷冷俯视着王氏。王氏一个激灵,猛地扑到他脚边,一面磕头一面哭道:“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
“知错?”秦煜阳道,语气淡淡不辨喜怒,“那你倒是说说,你哪里错了?”
王氏支吾着,却是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秦煜阳看着她,突然一掌拍在步辇的扶手上,怒喝道:“你还有错?你简直要反上天了,敢来教唆母后谋害臣子之女,进而算计朕的手足!要不是大周祖制对皇后多有保护,又兼怜惜太子,朕今天真想废了你的皇后之位!”
他话语中咬牙切齿的意味太过强烈,令秦景阳与楚清音也不禁侧目。王氏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软在地上啜泣。
“传旨!”秦煜阳不耐烦地下令,“皇后王氏失德,罚俸禁足一年以示惩戒,期间后宫之事交给林夫人打理。带走!”
于是又来了两个宫女搀扶皇后。王氏像是彻底失去了力气一般,任凭她们将自己从地上拉起来,半搀扶半拖地带走了。楚清音看在眼里,心道刚刚你让别人像拖死狗一样的拖我,转瞬你也落到了这个地步,果然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太后与皇后接连被带走了。处置了自己的母亲与妻子,皇帝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他捏了捏眉心,低声道:“六弟,虽说母后与你皇嫂有错在先,但你纵马入宫也是事实。你有什么要争辩的吗?”
秦景阳毫不畏惧地回视,朗声道:“臣弟闯宫犯禁确是事实,甘愿领罪。不过,”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道,“若不是守卫宫门的禁卫军毫不阻拦,臣弟也无法这么顺利地进入皇宫。那么皇兄是不是也该治禁卫一个看守不力之罪呢?”
秦煜阳闻言,嘴角竟是微微翘起;他似乎是想要笑出声来,但是刚开口却又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朕去惠安殿吧。”拢了拢身上衣服,君王说道,又扫了楚清音一眼,“让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妥当,反正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也一同来吧。”
说罢,也不待二人同意,便径自命令抬着步辇的宫人调转方向,朝来路离去了。
“别怕。”察觉到了楚清音的紧张,秦景阳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有我。”
到了惠安殿,楚清音被安置在偏殿等候,而皇家的两兄弟则直接走进了寝宫。
“臣弟竟是不知,只有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才能见得到皇兄一面。”房门在身后关上,秦景阳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怒意几乎要压抑不住,喷涌而出,“皇兄这借刀杀人之计,用得还真是顺手啊。”
他原本就奇怪,太后弄出这么大阵仗,秦煜阳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情。等到后来飞马闯宫,这才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如果不是皇帝下令,禁卫怎么可能毫不阻拦地放他进来?
再之后,等到听见兄长对母亲说的那些话之后,秦景阳心中最后的一处疑惑也就解开了。皇帝这是一箭双雕,一面要给自己设圈套,另一面也要借机敲打太后和皇后,省得这两个女人继续生事。
而这一点,却又反过来佐证了他之前的一个判断——对于抢婚事件的处理,秦煜阳的心中所想与自己的心中所想,恐怕正是一件事。
被弟弟责问借刀杀人,秦煜阳居然也没有动怒。他不慌不忙地在桌案后坐下,抬起眼睛看向秦景阳,道:“你今日单人单骑闯进宫来救楚清音,可真够有胆量的。看来你真的被那女人迷得不轻,连理智都抛掉了。”
秦景阳傲然道:“连自己的心上人都无法保护,还算是什么男人?”说着又阴下脸来,“清音是无辜的,她不该被牵涉到这件事中,白白做了牺牲品。太后若是有怨怼,直接冲着我来便是,何必去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你就没有想到过后果?朕若是愿意,给你安一个等同叛逆的罪名,也不是不可以。”
“后果自然想过,臣弟既然敢闯宫犯禁,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当然臣弟也没傻到要白白送命,只是如果事情真的闹到了那一步……”秦景阳说着,目光微微黯了一黯,“臣弟与皇兄的手足情谊,恐怕也要荡然无存了。”
“手足情谊么……”秦煜阳重复了一句,露出了一个苦涩意味十足的笑。
谈话突然中断,兄弟俩都陷入了沉默。其实他们也明白,就算是现在这个状况,两人也已经是捅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同胞兄弟,却更是彼此防备忌惮的皇帝与实权亲王。
太后的一步臭棋,逼迫着两人终于将这道裂痕摆在了明面上。
沉默之中,秦煜阳收敛了表情,神情严肃起来。“既然如此,”他说道,声音冷硬,“今天就将所有的事情一并解决了吧。你说你的条件,朕说朕的条件,看看我们兄弟是否能心有灵犀。”
秦景阳抿了抿唇。“好。”
两人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我)回到漠北。”
这五个字一吐出口,双方面上都带上了“果真如此”的神情。
“永不入京?”秦煜阳低声问。
秦景阳坚定回答:“永不入京。”
秦煜阳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听见这个答案,他的神情原本该是轻松的,可那如释重负之中却又混杂着无从掩饰的痛楚与惆怅,这令皇帝的表情看起来竟有些微微的扭曲。
“楚清音不能以她原本的身份嫁给你,左相次女必须死在这场闹剧之中。”半晌他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从此她与楚家再无关联,朕会同样警告楚敬宗。”
秦景阳道:“好。”
“朕给你二十天的时间交割事务,筹办婚礼。二十天后,朕会封你为镇北王,与沐铁衣共同掌管沧北都护府的军政事务。”皇帝的手指在虚空中握了握,似乎要抓住些什么。
“好。”
“秦曦那里,你不要去了。朕会向他说明一切。”皇帝的双手握成了拳。
“好。”
这三个毫不犹豫的“好”字似乎激怒了皇帝。他猛地睁开眼,瞪视着秦景阳;良久,神情却又慢慢地柔软下去,最终化作满面的颓然。“你走吧,带着楚清音。”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朕原本想要见识见识何等女子能令你甘心做到如此地步,但现在没这个兴致了。”
“臣弟告退。”秦景阳垂首,低声道。说罢转身,大步走向外面。秦煜阳紧盯着他的背影,牙关紧咬,面部的肌肉抽动着。
眼看着秦景阳便要出了寝殿。突然,男人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单膝下跪抱拳,一字一字掷地有声:“臣弟祈愿皇兄福寿绵长,护佑我大周,江山永固!”
秦煜阳的眼睛猛地瞠大。可襄王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看他一眼,站起来,再度转身,便要离去。
“……六弟!”眼看着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了,皇帝霍然起身,声音竟是微微颤抖,“假使将来……你不要不接皇兄的诏书!”
秦景阳的步子一滞。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却终究没有再回过头来,继续向前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