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导致接下来的考核中白术异常沉默,显得心事重重。
纪云带她进行的所谓“最后一项”考核是“易容”,易容因为技法极为精湛且师出有门,在八项锦衣卫必备技能中属及其特殊的那一项,一般来说,整个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有那么一个人稍有手艺便可,其他的人更加着重于学习衣装打扮这方面技能方便出任务时候隐藏身份。
因为易容的手艺并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在外面街上都能学得到的,大家都是从零学起,考核内容与真正的易容术无关,只是考验参与考核的人手上活儿够不够灵巧,所以对于白术这样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会的人来说,这项考核反而变得极为合适。
当白术跟在纪云屁股后面来到易容考核项的房门跟前,她心里满满沉甸甸的还是思考着一会儿应该怎么才能把“天赋”那项考核糊弄过去,而此时,在她前面的纪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那扇紧紧闭合的门,而后又侧耳倾听片刻,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面前的门——
在门推开的那一瞬间,白术只感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凉风迎面吹来。
阴风阵阵。
她抬起头定眼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的房间相比起龙师傅的那间简直可谓是天差地别,地上,桌案上,椅子上,柜子上,窗台上,但凡是可以看得见的、摆得下东西的地方,都满满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石膏,乍眼一看过去,还以为是一堆惨白的断臂头颅被摆放其中,房间内光线又暗,诡异至极。
似乎听到房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音,一个身穿洗的发白的暗蓝色便服,腿脚看似有些不边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来人大约是因为常年不见光的缘故,皮肤蜡黄看似极不健康,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把看上去是泥塑用的工具,见了纪云,他先是皱眉,
纪云也微微眯起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傅”——白术听着,忽然发觉出一点不同来——比如纪云之前叫别人,都是带着姓叫,但是到这个中年男人面前,他却是省去了姓,直接叫的“师傅”。
听上去,反倒像是在叫“师父”。
二者读音相同,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易容术师傅开口说话时,白术发现他嗓音沙哑发音异常难听,像是嗓子曾经受过极大伤害的模样。
“怎地把人往我这带?”那谢姓中年男人将椅子上雕刻了一般的石膏头颅拿开,小心翼翼地放到桌边,“纪云,你小子别是还没老先糊涂了。”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放到了他身后的白术身上。
而后,他目光一顿,似乎是微微一愣。
那迟疑的目光看得白术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原来是因为好的易容通常都是根据易容者的身形量身定做的,所以通常情况下,一名好的易容师傅不仅手艺精湛,对于人体这方面的观察能力也要高于常人,他们能一眼看穿旁人皮囊之下的骨骼,然后花最短的时间确定究竟什么样的易容手法合适他——于是这会儿,白术往那一站,虽然小身板足够干煸,但是那骨架子在识人比吃饭还频繁的谢师傅眼里……
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
锦衣卫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女娃。
这会儿连这识人活儿当饭碗的易容术师傅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张了张嘴,下意识地用沙哑地声音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然而就在白术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紧张得心肝脾肺肾都快聚集在一块儿冲出喉咙时,却见到对方忽然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已褪去疑惑,只见漠视与沧桑。
“你也到了收徒弟年纪了?”他淡淡问,这话一听便知道当然是问纪云的。
“嗯,您太久没出屋啦,我过年节那会儿刚升的副使呢。”纪云挠挠头,不知道为何在这易容术师父跟前显得比在其他师父跟前拘谨许多,却显得异常尊重,只是傻了吧唧地笑了笑道,“所以琢磨着该收个徒弟了。”
易容术师傅应了声,他背过身子,随手从窗边阴影的角落里捡过一团泥,捏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又问:“老十三那去过了没?”
“天赋那是最后的测试项,从您这出去我们再过去。”
“嗯,”师傅深深地瞥了此时站在纪云身后的白术一眼,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说,“记得要去。”
说罢,便转过了身,那双看上去极为粗糙的手在手中的泥团上揉了揉。
白术:“…………………………”
被看出来了?
和死刑犯被通知行刑期提前了似的,冷汗飕飕往外飚,这会儿白术只觉得自己往这位锦衣卫中年离休老干部面前一站,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对方招呼她过去,将手中那团泥塞进她手里,也指了指不远处的泥塑车示意她可以开始进行考核时,她整个人的魂还在九霄云天之外……
“就做只碗。”易容术师傅言简意赅地说。
陶塑白术以前在学校时学过,好在现代和古代的工具使用原理差得并不算很多,就是现代的泥塑车是自动匀速旋转,换了古代,速度就要自己调控,一脚踩下去轻了还是重了都直接能在转动的速度上体现出来,期间又要顾着弯腰加水,所以哪怕是熟悉这陶塑的基本要领,真的操作起来还是颇为不容易。
最后的成品摆出来的时候,纪云喷了一地,一脸视死如归:“你家吃饭用花盆?”
白术:“……”
反倒是那易容术师傅隐约露出一点笑意:“给多少泥就用多少泥,倒是个实在心眼。”
“干咱们这行的要什么实在心眼啊,您可别埋汰人了。”
纪云嘟囔着说着,转过头,一双眼睛亮堂堂地盯着易容术师父,这时候,白术也转过头,从桌子边小心翼翼地望着围着她折腾出来这个歪七扭八的“花盆”左右看的中年男人——于是,这易容术的师傅成了君长知之后第二位享受了师父二人星星眼攻击的对象,被那么两双四只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是真的笑出声来:“做什么,小狗似的看着我。”
纪云叹息:“师傅啊……”
“让云峥那小子知道你就是这么求着给你徒弟蒙混过关的,他非扣你几个月俸不可。”
“没事,扣便扣了,我自己出去接活儿赚外快。”
“……”
几十分钟后,白术脸上糊着第二枚通行令,跟在纪云屁股后面屁颠颠地走出了那房间。
等确定他们双双远离了可探听范围,白术这才伸出手,拽了拽身边纪云的袖子问道:“纪大哥,我还不知道这教导易容术的师傅姓什么呢——打从进去,你就一直‘师傅、师傅’的叫,简直大不敬啊。”
她话语一落,便看见身边的纪云停下脚步,他先是指了指自己——
“我编号排行老八。”又指了指之前他们离开的那个房间的方向,“他的排行也是老八。”
“呃?”
“所以是‘师父’,不是‘师傅’。”纪云说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模样异常严肃地说,“我进来之前,就是师父带着我,后来他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很严重的伤,嗓子毁了,本就是以易容术所长的人最忌讳身上出现这些个不可掩饰的特征,索性直接就退下来到了幕后,‘八字号’的牌子也交到了我手中。”
纪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兜里的腰牌给白术看——
黄色的象牙腰牌呈八角椭圆形,腰牌上有浮雕云纹花饰,有一直径八毫米左右圆孔,圆孔里穿着一根早已因为年久而脱去颜色的挂绳。象牙牌正面上方横排浅刻楷书“东司房”三字,左方竖排浅刻楷书"捌号"二字。
反面有“同知旗尉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的字样。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锦字号象牙牌。
出得皇宫大门,入得三千后宫,行走自如。
牌子已经很旧了,内部已隐约见得一些洗刷不掉的泛黄裂痕——白术压根不敢细想那些是什么。
“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上面没名字,只有编号,除非是云峥老大那块,那是他刚上任指挥使时重新打造的。”纪云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将之往兜里一揣,“说起来二十八的牌子放祠堂里快七八年了,恐怕已起了一层薄灰,等你将它领回来了,好生擦擦才是——记着别用水泡,象牙的,经不起过水,仔细泡坏了被老大抽。”
“……喔。”
纪云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来,一眼看见白术的眼神吓了一跳,怪叫道:“你干嘛?”
“没有。”白术揉了揉眼睛,扭开脸,“我发现您精神世界挺强大的。”
“那是什么东西?”纪云莫名其妙,想了想又说,“不过确实,‘强大’这个词啊,就是为我而生的。”
“…#”
“你说什么,大点声?”
“不要脸。”
“……”
作者有话要说:象牙牌的外部描述因为不好凭空瞎掰,所以直接查的资料,描述那段是资料描写稍作修改之后的结果。
呜呜呜呜呜下章准备验身啦大家猜猜白术术怎么蒙混过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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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师徒二人并肩而行,转了个弯,纪云便直接带着白术往她心心念念的小厨房去了——白术眨眨眼,像个老王八似的伸长了脖子挺期待的说:“师父,不去下一项考核啦?”
“急什么?我这刚到就马不停蹄带着你到处跑没脸没皮地求着各个师傅给你开通行证,回来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屋里的椅子都没坐热,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用过晚膳再去。”
白术面无表情地心想:喔,这是最后的晚餐。
她没说话,反倒是她身边的纪云这时候做了个驱赶的手势,摸了摸肚子沉吟片刻后道:“别看平常吃那小厨房里二十一烧的大白菜豆腐吃得想翻白眼,大半旬没吃到一口,还挺想的。”
“二十一”就是编号第二十一的锦衣卫,真名叫谢毅,代号是山猫,平日里人们要么叫他“二十一”要么就叫他“老猫”,这么一叫就是七八年,搞得他的真名几乎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去。
老猫是如今在职的锦衣卫里唯一做菜能吃的那个,所以他除了平日里的正常当值外,还得照顾好这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府里上下三十来张嘴。
当白术他们一脚踏入厨房时,老猫身上还穿着没换下来的飞鱼服,二十来岁上下的年纪的年轻小伙手里握着的不是绣春刀而是一把锅铲,在他面前那口大锅里炖着白菜豆腐的炖菜,散发出蔬菜的特有香味来……老猫屁股后面的桌子边上围了一大群嗷嗷待哺的锦衣卫,各个双眼放光地老老实实坐着,瞪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副空碗筷看得眼睛发直——这会儿,见纪云一脚从外面踏进来,这群人像是回了魂似的,纷纷将脸转向了门口,乱七八糟地嬉笑着什么“副使驾到”“哎哟老纪你可算回来了”“想死你了”之类的话闹了开来——
纪云也没架子,嬉皮笑脸地在距离门口最近的那个锦衣卫背后抽了一巴掌,又抬起头扫视了一圈桌边的人,随即挑挑眉问:“老大呢?”
“这不是等着你去叫么?”被纪云抽了一巴掌那个锦衣卫笑得一脸灿烂,“我刚值了班回来,这会儿饿得眼冒金星,老大再不来我要饿死在这桌子边上了——”
“就你他娘的抱怨多,值班好歹还有个屋檐给你遮着太阳,老子今天出的外勤,你能有我累?”
这时候老猫从灶上将那口大锅取下来,端起转身直接往那小木桌上一放,小木桌边的其他人开始“嗷嗷”似的狼叫,像是这辈子没吃过饭上辈子也是饿死鬼似的——
老猫“啪”地一下拍开了一个伸手想去撵菜的同僚的爪子,这才抬起头看向纪云笑道,“云哥儿回来啦,这一趟好走哇?”
“谁去谁知道。”纪云翻了翻眼睛,目光从老猫身上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他空空如也的腰间,“你刀呢?”
“今天出外勤时候用力过猛,豁了个口子,拿回来就给铁师傅休整去了。”老猫说,“你别说,武将就是武将啊,那骨头硬得,我一刀子下去血溅三尺愣是卡进了他的骨头里差点刀都折了——”
“……”
这描述太具有画面性,白术有点傻眼。
这时候纪云打断了老猫那兴高采烈的话头,皱起眉看了眼他身上的飞鱼服——果不其然在颈脖那块地方看到了已经发紫黑的血迹,顿时怪叫一声:“你他娘砍了人回来没泡澡就做饭?!”
“啊,怎么啦?”老猫一脸茫然,见纪云作势要揍他,赶紧往另外一名看上去稍稍年长一些的锦衣卫身后躲,“干嘛干嘛啊,哎哟还嫌弃了是不是装得你们没见过血么!等老子泡出来了还不饿死你们这群王八——”
被他当掩护那人不乐意了:“你叫谁王八?!”
老猫眼睛一横:“叫你!”
然后桌子边又是乱成一团。
一群平日里威风八面,走在外面专业面瘫的锦衣卫在这小小的厨房里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各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偏生又身手敏捷得吓人,这么小的地方闹腾却愣是没撞到桌子上那口锅子哪怕一下……
真是一个令人心生向往的组织(误)。
正当白术愣了吧唧地蹲一旁看这些人耍宝,这时候人群里不知道谁忽然发现了她说了句“哪来的小孩”,前一秒还闹哄哄的一群人这下子一下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转过脸来看什么新鲜玩意似的看着这会儿还杵在门口的白术——
这一下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来的感觉不要太棒,白术心想我背后应该有个闪光灯打打光才能烘托出我的闪亮登场……
纪云转过头,斜睨白术一眼,随即露出个得瑟表情:“当初让你们跟君公公一块儿去你们一个个哭爹喊娘,结果由我替你们这群贼货当替死鬼——”
“少来了,”老猫叫到,“你抽到那红签时候还想哄老赵跟你换来着!”
“他就这么不要脸的。”被叫“老赵”的那个锦衣卫一脸不在乎地摆摆手,“那天晚上也不知道谁为了换签就差抱着我的腿叫大哥了。”
纪云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脸上得瑟表情不变,伸过手一把将杵在门口的白术拽了过来:“我在闹灾荒那地儿捡回来的徒弟,刚带去考核了,照着老大的意思‘八过三’,现在还差个‘天赋’,二十八的牌子就后继有人啦!”
众锦衣卫很给面子异口同声:“呵——”
白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