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宫每个月的月例里,包含了米油肉菜盐糖冰,只不过入了秋,谢婕妤几乎没怎么用冰,估计能存个十几斤。
未几,热水烧好了,炭盆也生起来了,内室里如同蒸笼,闷热不已。谢婕妤争分夺秒地脱了衣裙,迅速跳进滚烫的洗澡水里,在热雾腾腾中泡得浑身通红,鼻尖额头汗珠滑落,额间花钿都快要贴不住了。
待宫人将热水倒出,而后又将泡着冰块、散发寒气的冰水送了上来。重阳过后本就日渐秋寒,刚泡完开水澡、浑身冒着热汗几近乏力的谢婕妤一闭眼,一咬牙——
啊啊啊啊啊!
来吧!
冰水一桶桶,从头顶兜头浇下!
“哗啦——”
晶晶亮,透心凉!
一桶一桶又一桶,两桶三桶四五桶,六桶七桶八九桶,兜头倒下皆不见。
十几斤冰,几十桶水。
谢婕妤的鼻涕吸都吸不住,争先恐后往嘴里跑。她牙齿打颤,双目呆滞,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冰火两重天,简直眼前都冒了金星,整个人如行走云端,终于听到了外面一声唱报:“德妃娘娘驾到——”
……竟然有天籁之感。
唱报公公特意安排得远,好来提个醒儿的。谢婕妤头发还滴着水,眼冒金星地蹿进被窝里,冻得上下牙关咯咯作响,脸色忽青忽红,阵阵发黑。
然后她强打起精神,勉力支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梧桐飘黄,等到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也不见谢德妃的身影?
谢婕妤已是昏昏沉沉,强撑着眼皮子,目光呆滞地半张着嘴,吸着鼻涕,又等了半柱香的时辰,实在是等不住了……
她头一歪,睡了过去。
***
谢令鸢迟迟没去,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情耽搁了。
她没进得了兰汀阁的门,刚到储秀殿外时,便被半道儿而来的钱昭仪截走了。
谢令鸢起死回生后,和钱昭仪从无任何碰面。而此刻,钱昭仪银盘儿脸上笑意盈盈,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翳,几乎要遮住了葡萄似的双眸。
“德妃娘娘金安,臣妾正奉了中宫旨意,例行查各宫的帐,以便清算皇库,备着入冬的例份。还请娘娘拨冗,带臣妾去一趟丽正殿,查看账册。”
钱昭仪出身虢国公府,乃是九嫔之首,对着八夫人得行半礼,双手相扣屈膝躬身。原本钱昭仪个子就娇小,这一行礼,仿佛一只蹲在面前的小兔子。
然而钱昭仪代表的,却是后宫名义上的管理者——皇后。经她提醒,谢令鸢猛然想起,她这几天虽免了晨昏定省,却还是该向皇后请安的。
掌仪姑姑也没有提醒……是不能再任用了。
她一时有些彻悟,顿觉自己如同游戏后宫,未曾真正融入此处。不过,就如鲁迅他老先生所言,封建礼教嘛就是吃人的世道,这后宫也是吃人的后宫,有什么值得她全心全意融入的,那不是文明的倒退么。
不过眼下,中宫查账,德妃自然是没有推脱的道理。皇后代表的是礼法,要是怠慢她,后果可不像抽了贵妃一披帛那么简单。谢令鸢念头转得快,迅速打起了主意——
谢妹妹躺在病床上,迟早能下手;钱昭仪却是择日不如撞日的。做出权衡后,谢令鸢对兰汀阁的内侍吩咐道:“本宫稍后片刻,再来看你家娘娘。”
兰汀阁的宫人巴不得她待会儿再来,自家娘娘冲了冰水澡,头发还没干呢!
。
一路上,谢令鸢都在打量钱昭仪,对方脸若银盘,圆润可爱,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转,该是心思甚为活络之人。她嘴巴有点长,但有唇珠,嘴角总是翘起来,俗称笑口唇,配上下巴田宅宫位置的红砂痣,像个宠命优渥极有福相的大小姐。
这相貌在后宫里,大概算中上。至少是比不得何贵妃和白昭容的,若和韦女官、丽妃一比,更是差了几分颜色。不过若放后世的网络上,一代宅男女神的萌妹子就横空出世了,定能让2ch那群日本宅男赞誉四千年第一美女。
而她今日穿了九嫔的正装——额贴粉玉蔷薇花钿,头戴赤金蔷薇多宝冠,簪钗、步摇、华胜满头装点,身着樱粉织锦绣五尾金凤大袖衫、秋香色蔽膝、丁香色下裙,衣领、腰带、裙禒都用金线绣着缠枝蔷薇,虽是没有出格,但这每朵蔷薇的蕊都缝了细小珍珠,双袖五尾金凤的尾巴上也缀着红蓝宝石——
显然,钱昭仪即便不是九嫔里最受宠,也定是最有钱的。无论是哪方面,都说明她是个人物。
谢令鸢不禁深深怀念起了自己的限量款珠宝,她很想拿来和钱昭仪比比,看谁华丽。
。
德妃与钱昭仪悠然回宫,丽正殿的下等宫役们正扶着梯子,修剪树枝,嘀咕道:“也是奇怪,这些日子的鸟怎么都叫的少了,这样安静。”见德妃和钱昭仪回来,忙都放下手边活计行礼。
谢令鸢抬头望了一眼,倒也觉出了些不对劲,然而待客为上,她吩咐徐福,即刻把宫中账册都搬出来。
宫人为钱昭仪奉了清茶,钱昭仪却没碰,不知是心有防备还是看不上丽正殿的茶。谢令鸢倒不在乎,端起茶盏,以杯盖遮面,心里琢磨着一会儿抱钱昭仪,是柔情蜜意哄还是霸王硬上弓。
画裳侍立一旁,见自家娘娘目光灼灼,蓄势待发,而看起来精明无比的钱昭仪,却对此丝毫未察,只一门心思地翻账册。
她翻账册的手法非常惊人,碧绿通透的玉镯子挂在白皙的手腕上,随着手腕翻飞而晃动,那册叶仿若狂风吹拂,唰唰唰一页,唰唰唰又是一页,一旁丽正殿拨算盘的司簿女官,根本无法追上钱昭仪翻账簿的速度。
只见钱昭仪一目十行,双唇轻轻阖动,一串串的数字含在她的唇间,让谢令鸢想起了电视采访的一位大脑计算堪比电脑的天才少年。
“禀德妃娘娘,臣妾有疑问,丽正殿这账——”
第十六章
谢令鸢回神,目光灼灼看向钱昭仪。
钱昭仪沐浴在她炽热的目光下,后半句话一时卡住。
她奉了皇后旨意来查账,丽正殿一摊子烂账被查出来,若中宫禀报皇帝,德妃轻则罚俸,重则会被降妃位!怎的德妃不见焦虑?
她看不懂谢令鸢的热烈眼神,向来也不擅长琢磨这些,嘴角复又勾起一个笑:“臣妾看了这账,漏洞颇多呢。”
丽正殿的司簿女官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下:“昭仪明鉴!奴婢等怎敢在账目上做手脚,每一笔进出都是有定数的啊!”
这罪名坐实,可是要被杖毙的!
钱昭仪看也不看那女官,白皙微胖的小手举着账册,红唇白齿吐出诛心之论:
“且账册上,竟有一些私物,从宫外购置,却未报给宫中,甚至有六局未曾登记录入过的书籍,臣妾实在难以想象……这书箱是如何瞒天过海而来的?还是重阳节前半个月送进来,里面要是藏着点箭矢**什么的……”
主事公公徐福“噗通”一声跪下,浑身哆嗦:“昭仪娘娘明鉴啊!奴婢……”他想说,奴婢当初是奉了命,谢修媛写祝酒辞要阅遍群书,可他若推卸给主子,德妃娘娘指不定当场就能打死他。
可是,若被构陷了刺杀一事,又焉能脱得了身!从宫正司走一圈出来,他即便留条命,也只剩一口气了。
从宫人瑟瑟发抖的反应里,谢令鸢也意识到了不妙,她望着钱昭仪,被茶杯烫了手都浑然未觉。
她对钱没概念,从前年纪轻轻资产过亿,都有专人为她理财。因此账簿根本看不懂,甚至听都听不懂,只知道丽正殿的账被钱昭仪查出了问题,虚列支出,却又和宫里每月上报的账据不一样——换句话说,丽正殿在作假账。
做假账便算了,这事可大可小,关键是来路不明地多了许多书籍,钱昭仪红口白牙,话却能杀人,仿佛自己与那刺杀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若不去中宫跪着请罪几天,若皇后有意构陷,以此大做文章,她德妃之位也难保。指不定还让太后颜面无光——毕竟她可是求了太后旨意,暗查后宫的。
这个假账和书籍,明显是原主自己的过错,也许还有宫人构陷于她……
钱昭仪见谢令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小胖手将那本册子“啪”地合上,满面春风都不遮掩:“德妃娘娘,这账册,臣妾须呈于皇后娘娘查看。这番叨扰了,臣妾先行告退。”
想到这趟抓住德妃把柄,能得的好处——中宫许诺由她来经办陛下的生辰宫宴,宫宴里的门道儿可多了去,好好料理就是一笔不菲的进账——钱昭仪行告退礼时,步伐都打着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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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昭仪稍等。”谢令鸢放下杯子,站起来。
书箱一事她自会查,想方设法撇清关系,但九星之命,更是迫在眉睫!
钱昭仪不出意外地听到德妃开口留人,果真如中宫所料,是被震慑了,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总之会让自己留下账本。
思及此,钱昭仪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按中宫的交代行事。
丽正殿外,钱昭仪带来的宫人都候着,只待昭仪出声,他们就手持中宫手谕,进来见证德妃抢夺账本、意欲毁证的嚣张面目!
严正以待的钱昭仪,紧张万分地瞪着谢令鸢。
德妃娘娘不明微笑地走过来。
德妃娘娘向她伸出了手!
德妃娘娘要抢她账本了……
——咦?!
只见德妃娘娘面如春花,嘴角含情,煞是温柔地纤手一伸,一揽——
体型娇小的钱昭仪,毫无防备地,就这么被带进了德妃娘娘馨香温暖的怀抱里,头靠到了德妃软软的胸上。
钱昭仪,惊呆了……
苟活二十年,未料竟还有今天。
。
二人拥抱,刹那间,灵犀顿生——
谢令鸢全身一阵过电的感觉,眼前又浮现出淡蓝色的星盘,缓慢转动。而钱昭仪的头顶上,也浮现出了一行淡蓝色的字,以及九星宿命诗:
【天府星君?钱持盈】
【指如盘珠生金银,姊妹绕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来财钱持盈。】
虽然声望是【死不足惜】,可是谢令鸢惊喜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找到了第一颗落陷星君,她此刻几乎热泪盈眶!
唯有抱着钱昭仪转几圈,才能表达她感恩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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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昭仪还在目瞪口呆,茫然地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就被德妃打横抱了起来——扔到了上空!
“啊!”
钱昭仪吓得花容失色!
她,她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包了金箔的丽正殿房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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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藏在记忆深处惊恐的梦魇,被打开了匣子,争先恐后如潮水般涌到了眼前——虢国公府邸里奔跑的下人、病榻上惊惧的母亲、庶妹被吓得放声大哭,而七岁的她站在台阶上,被父亲高高举起,狠狠地扔到地上……
“啊啊啊啊!!!!”钱昭仪放声惊哭。
谢令鸢也被吓到了。她有个习惯,以前在家抱宠物猫时,喜欢转着圈颠一颠,方才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却没想到会扔的这么高,即便钱昭仪身形娇小,却不至于身轻如燕啊。
她赶紧在钱昭仪落下时伸手接住,才发觉似乎是自己力气变大了,即便接住钱昭仪,也只是踉跄两下,有些臂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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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在外、手持中宫手谕的宫人们,听到钱昭仪的惊呼,就纪律严明地撒腿儿冲了进来,准备见证德妃抢夺账本、意欲毁证的嚣张面目!
然而看到殿中一幕,他们也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