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斜,两军在峡谷间厮杀。
拓跋乌心里不断的权衡,这一仗让他错失了最好的战机,该如何找补。忽然,又听到驻守关宁县的斥候来报——宣宁侯,从长安抵达。
宣宁侯方想容,奉晋国天子之命,从长安来到并州,沿途将煌州的两万府兵也带了来。
西魏主军立时大乱起来,拓跋乌大骇,问道:“他到哪里了?!”
斥候道:“他绕过了宁朔,现在在西……西关口外!”
方老将军刚到并州的地界时,西魏就已经发兵了。所以他没有去并州军府,也没有见安定伯,而是直接绕去了西关口外,围堵西魏人。
他是惠帝时期的常胜将军,当年拓跋乌的王叔就是死在他手里。听说他挂并州帅印,亲自来战,拓跋乌根本无心恋战,立即下令撤军,回守西关口,势必不能被两面合围。
见西魏有撤军之意,屠眉当即率领她的三千黑风军,也跟着追了出去。
打了就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非要打得你这辈子都不敢往南再踏一步!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方想容的两万大军兵临玉门关下,严阵以待。
他如今年老,已经不能再冲锋在前,但看着这瀚海阑干的战场,热血依然在激荡。
当年,他身为宣宁侯世子,就是在这里,开启了他的戎马生涯。
也曾经年轻气盛,因为轻敌而被俘,与四千将士被困西魏的月牙关。关键时候,是张将军救了他。
并州饱经战乱风霜,却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情愿将一生的热血洒于这片土壤——他不会让她流血牺牲的土地,再落入敌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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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大地镀上了一层昏黄,风中涤荡着千年沉浮后的寂静苍凉。
鸡鹿塞内的孩子们,从躲避的坑道中爬出来,懵懂又懂事地帮大人打扫战场。
武明贞在人群中巡检,经过时拍了拍他们的脑袋,问,害怕吗?
他们回答害怕。并不避讳承认胆怯。
因为即便害怕,可为了活下去,也总会战胜害怕。他们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
残阳如血,将荒漠镀上了一片猩红。援军士兵们清理战场,将西魏骑兵的尸体挪开,有的马尸下压着几具尸体,是西魏人和那些守城妇人们缠斗在一起,竟难以分开。
还有一些眼熟的女子,仔细辨认后——竟是他们寻乐过的官妓,官奴婢。
心中好似被什么重重一击,他们忽然眼中一热,无尽酸楚。
可能是对峙太久,援军还没来时,很多人都绝望地以为自己会死,就豁了出去,把幡子上的白色布条撕下来系在身上,以明死志。所以放目远眺,如今旷野上一片片白红交织,死人的鲜血将衣襟染红,头上的绦带在风中沉睡。
西魏士兵的人马尸体被扔去火葬——朔方军没心情给他们土葬伺候,这些年打仗打得太憋屈。而妇人们的尸首,则由鸡鹿塞活下来的人来收拾,整理仪容。
残破的军鼓立在城墙后,鼓面溅起了大片的血迹,有人背后中箭,寂静无声地趴在了鼓上,手垂了下去。
白婉仪正清理尸体,看见那个趴在军鼓上死去的官妓,她的表情没有死亡的绝望不甘,反而是一种解脱的安详。
“她叫什么名字?”这时,白婉仪才问道。
有人答她:“韦无盈。”
……果然韦家的人起名字都很讲究。白婉仪心想,盈则亏,所以无盈方能保泰啊。
愿你来世无盈,泰平一生。
“白姑娘,今夜就可以更衣入殓了,明天她们要葬在哪里?”收拾完战场,朔方军来问白婉仪。
白婉仪沉思片刻,道:“我记得距离这儿几十里之外,有一个村子,建有祠堂。”
朔方军派人去查了一下,果然如此。那个村的西头,建了个张将军的小土祠。遂按着白婉仪的意思,将这趟战死的妇人,葬在了那个土祠附近。
葬礼当日,惠风和畅,是并州常年一碧如洗的晴空。宣宁侯打退了拓跋乌,将大军驻守在西关口,也亲自赶过来了。
这荒凉的土地,难得有了不少人。连绵的坟冢前,一声令下,三声军鼓齐鸣,黄土洒落。
在肃穆的寂静中,忽然,列阵中的一个士兵扯起嗓子,唱起了《张女从军行》——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没有兄弟没有娃,一纸军令到了她家,她爹娘愁得眼都快瞎。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收拾包袱跨上了马,蓬头垢面到了军营啊,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这歌声粗哑,却直冲许多人心坎儿,逐渐的声音多了起来,接二连三其他士兵们也跟着唱道: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儿一点也不差,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黑黑的长发银白的甲,红红的血啊把人剐,一身忠骨喂了黄沙!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边关老将谁不记得她?烈烈的旌旗飘不到家,姑娘残魂落在了哪儿?”
方老将军站在军前,岿巍而立,他抬头,目光穿透了风卷尘沙,仿佛见那铭记于心的影子,在歌声中凝聚,逐渐鲜活。他也唱了起来。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愿你来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儿还是我妻啊,你是我心里最美的花!”
浩瀚的歌声在旷野上回荡,夹在猎猎的风中,气势磅礴,在苍穹上空久久盘旋。像张女无名一样,很多下葬的妇人也没有名字。可对她们来说,这满怀敬意的歌声,这肃穆凛然的葬礼,已经是最好的送行。
关宁县的两道城门半开着,城内空空荡荡,遍地狼藉,一片劫后余生的残景。
从鸡鹿塞幸存的人们,带着孩子父老回家;有些失了父母的孩子,则被送去了朔方城内新办起的慈幼局。
朔方城中,迎来了春的繁荣,街巷上又是人来车往,很难想这里是十几年前经历正月之祸的地方。
曾经那些苦难浩劫,都化作了人们面容中的沧桑,然后在笑容中平淡,被生活的柴米油盐所忘却,书写成一页页历史。
如今又逢了集市,不宽的道路两旁摆着各种摊子,蒸馍的白雾腾腾,雾后是卖艺的唱曲,间或听见路旁茶棚有人大着嗓门谈天。
“你听说了没,关宁县活下来的姑娘,好像还有兵爷求娶的。”
“唉,那么苦的一仗捱过去,能活下来的人,都了不起。”
“听说她们都身穿缟素,一身白,跟复仇似的,把西魏人吓跑了,哪儿是什么张家军啊,人都称呼白家娘子军。”
“也没叫错,反正领头的人也姓白!”
“我怎么听说,外面叫她们缟衣队,什么悍妇营啊?”
坊间传言总是会添加许多想象的色彩,譬如一身缟素、白衣死战,其实不过是以为要死了,有的人把白布条系在身前明志而已。
也没有什么悍妇营,只是从战中活下来的人,无论身手还是意志,都非常人所及,武明贞将她们收为亲兵,以后跟着她建功立业。
热闹喧哗的人声中,白婉仪安静地走过街巷,她仪容素净,衣饰简朴,与人群擦肩而过,没有人认出她就是在关宁遇险时,带几千人拖住西魏军、导致拓跋乌贻误战机的、那个传说中的女子。
这样的烟火气息,琐碎的市井,却有久违的安宁。
朔方城的街道,依旧是年久失修的青石板,石缝间偶有杂草,纵然车辙碾过,人踩人往,杂草仍不屈不挠地生长着,蓬勃向荣。
就像世间多少人如草芥,却还是在夹缝中砥砺风雨,在践踏中倔犟挺立。
转过几个街道,行人没有那么多了,街巷两侧依旧是门庭商铺,挂着商幡,幡旗在风中招摇。
白婉仪循着记忆,慢慢地走,最后停在一面挂着古篆体“酒”的幡子前。
这是一个酒肆。
差不多有十年左右,她不敢进这个地方。
如今酒肆的门虚掩着,门板上纹理粗糙,裂开沧桑的纹路,偶见蚁虫在其中爬动。
白婉仪伸出手,推开了这破败的门。
酒肆中没有人,随处可见是陈旧,再不复她少时跟随韦不宣来此的热闹。也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地处边境,仗也不知打了多少轮,丝路早都没有人通商。
屋子里还陈设着那些木头案几,只不过上面多了很多沟沟凿凿的痕迹。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内间响起:“要买什么酒?”
年近花甲的老人掀开帘子,从内屋里走出来,面容如那些案几一样,布满了皴皱的纹路。
他腰背佝偻,头发花白,站在那里,逆着外头天光,看向白婉仪。
那个曾经走南闯北的江湖豪杰,也已迟暮。
白婉仪看见他,尽管岁月蜿蜒,却依稀可辨认出他壮年时的模样,她道:“我要您这里最好的酒。”
老头没说什么,弯身从柜厢后面提了一个小坛出来,上面印着酒封。白婉仪看了一眼:“不是这个。”
真是很奇怪,她一向心平气静,此时声音却按捺不住有点轻微的抖:“我要英雄泪。”
那老头听了,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复杂,他皱了皱眉,似乎是听到什么烦心事,转身摆了摆手:“那个早没酿了。这世上可没人能喝得了。这个酒你买不买?不买就走吧。”
白婉仪却没有走,仍然站在那里,背着光,轻声道:“您还记得……当年云中郡的韦氏公子不宣吗?”
老头不耐的神情似乎僵了一下,蹒跚的脚步顿住,缓缓望向她。
逆着光,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点看不清。
逆光的女子仪容素净,风尘仆仆,眼眸静如秋水,却流动了沧桑,她的身影纤细楚楚,又莫名熟悉,仿佛与多年前韦不宣带来的那个小孩儿重叠了。
老头愕然,声音卡在嗓子眼里,良久怔问道:“你……是那个……小碗儿?”
他看到白婉仪点了点头。
他有些想不起她的名字,眼中情绪几重变换,终是喜不自禁,哈哈大笑:“真是你,你都这么大了啊!”
又似感慨道:“是该这么大了,十五年过去了。唉,是真觉得老了,你看,你都是成家的年纪了。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应该是离开朔方了吧,都不回来看看,现在世道这么乱,这里三天两头的打仗,怎么还回来了?”
他絮絮叨叨不停,见到了亲切故人,那些生活的烦闷都消散,有很多想问的,一时也问不尽,猜测她应该是远嫁了,又不免担忧:“这额头上是怎么了,该不是和夫家吵了,回娘家了吧?”
白婉仪笑了笑,摇摇头:“我刚从关宁回来,受了点伤。”
“这两年不太平,让你碰上了,”老头听到关宁,笑容有些微敛,忽然想起什么,怔了一下:“你……该不会,就是前两天,鸡鹿塞……你带头?”
他因这猜测一时忘了组织言辞,说得磕磕巴巴,白婉仪点了点头:“本是在附近军营,西魏人来时,关宁县困危,又不忍见边境失地百姓被抓,就抵抗了一阵子。”
多少士兵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喜欢在喝酒中侃侃而谈,回忆生死交错的惊险。可她只是如常地说了这件事。
而他听闻此言,怔然而立,目光怅怅的,似乎透过她在回忆什么。
“做得好,”他默然道,良久又笑了笑,脸上纹路绽开:“那小子当年没白疼你。”
在他盈满笑意的眼中,仿佛隐隐见有泪光。而后他没说什么,转过了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步子轻松,还哼着曲儿,手中抱着一坛未开封的酒。
“老头子穷,没什么好庆贺的,还有一坛这个,是压箱底的宝贝,给你,拿去吧。”他大笑着,将酒坛塞给她:“我最后酿的一坛英雄泪,本来想等以后要闭眼的时候,给自己喝。现在送你了。”
“这酒,你配喝。”他目光和煦,透出温温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