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重光本来在院子里安静地看折子,听到外头有人大吵大闹这才开门走出来,就见解明拉着醉醺醺地沈晚照往院里走,双手拢在袖子里,神情淡漠:“解师这是在做什么?”
解明这时候也瞧见他了,看了看自己拉着她的手,又看了看沈晚照脸上被酒气熏蒸出的红晕,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咬牙解释道:“……她,她喝了酒,不知道为何要闯到我的院子里来,我实在拿她无法,打算把她带到院子里,等她酒醒了再惩治。”
温重光那双比极品瓷器还好白洁的手轻轻交叠着,长长地‘哦’了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解明自己听出不对的意味来,解释道:“她是我学生,我自然要为她的安全负责,总不能任由她醉醺醺的走回去,再说……”
他解释到一半也觉得是画蛇添足,本来没什么的,倒显得他有什么似的。
他自知论口舌不是温重光的对手,道了声:“我先告退了。”拉着沈晚照就要进自己的院子。
没想到一直安静的沈晚照突然挣扎起来:“放开,你敢对你姑奶奶不敬!”
解明:“……”
温重光趁这个空档轻飘飘往前走了几步,伸手道:“把她交给我吧,我送她回女子学舍。”说完似笑非笑道:“解师把她带回院子做什么?直接找个人把她送回学舍岂不轻省?”
解明当然不好意思说他被沈晚照吵得脑仁疼,一时没想到,要是别人来接手他巴不得把人送走,但他对温重光本就有瑜亮之情,闻言更不想放手了。
拉着沈晚照退后一步,淡淡道:“多谢首辅提点,我这就把她送回去。”
在他眼里温重光是劲敌,在温重光的敌人名单里往后数一千都轮不上他,因此也懒得跟他多言,轻轻一个用力,沈晚照就轻轻倒在他怀里。
他淡笑:“解师也忙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
也是奇了沈晚照在他手里挣扎个不住,在温重光怀里就乖乖的,只能说是长相问题。
解明被他这幅没把人放到眼里的姿态气得够呛,胸膛起伏几下,用力捏了捏拳头,转身走了。
温重光扶着她回了院子,见她眼睛半睁半闭,身上一股酒气,蹙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沈晚照似乎听到他的话,慢慢地转过头:“你蹲下来。”
温重光依言倾下身:“想干什么?”
沈晚照举起了手在他胸口捣了一拳:“我要拿小拳拳捶你胸口!”
温重光:“……”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看起来很猥琐的样子……
他起身想帮她弄热水来擦脸和衣领上的污渍,没想到被她一把扯住了前襟,他似笑非笑,吐气如兰:“你想做什么?”
夏天的衣裳本来就薄,她一侧头,隔着他衣裳咬到了一点,贱笑道:“调戏你。”
温重光:“……”
他细白的指尖不由得轻轻颤了几下,把她一把推开,不知道她是真晕假晕,仔细打量着她笑得一脸贱样儿。
温重光:“……”她不会是装醉吧?
他对沈晚照没什么心思,若非说有,就是想通过她了解沈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再不会错的,虽然她也没具体说沈家的什么大事儿,但差不多了解沈家人的喜恶,这就是很大的助力了。
再说跟沈晚照交好没甚坏处,而且他最近越发想要扭转‘首辅’在她心中的印象,他自认哪儿都不必次辅差,这种较劲儿的心思听起来很无聊,但人有时候就是爱干无聊的事,他也不能免俗。
但他今天突然觉得沈晚照这个人……很诡异,诡异到有趣的程度,沈晚照在他认识之后就不断刷新着他的印象。
他勾唇一笑,抬脚进了屋,屋里有下人备好的热水,他又兑了些凉水端出来,见沈晚照在院子里踉踉跄跄地四处乱走,无奈道:“阿晚,过来坐下。”
沈晚照精准地转过头:“不要,叫我四娃我才答应你。”
温重光:“……四娃,过来坐。”
沈晚照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道:“上当了吧,七娃,我是蛇精啊,受死吧!”
温重光摸了摸鼻子,他有时候都佩服自己的定力,尽管想甩手走人,但是还要保持微笑。
他怕沈晚照语不惊人死不休,把盆子里的帕子拧干,先给她擦了擦衣领上的污渍,又换了条蒙在她脸上,喃喃道:“终于清净了。”
显然沈晚照不打算满足他这个愿望,一把扯下帕子,大喝一声:“蛇精,受死吧!”
温重光:“……你不是蛇精吗?”
沈晚照愣了下:“对啊。”然后装模作样地把自己脑门一拍“哈哈哈哈哈我死了!”
温重光:“……安息。”
他实在没想到沈晚照这么有……童心。
他依然保持了镇定帮她擦完脸,然后扶着她出了门,女子学舍他不方便进,找了两个姑娘把她合力扶了进去。
沈晚照闹了这么久也累了,倒在床上就睡,这一觉睡到下午,才忍着头疼睁开眼,抹了把脸道:“我这是在哪?”
韩梅梅正在吃点心,见她醒了从银罐里倒了杯水递给她:“你早上是不是和沈师喝酒了,她叫人把你送回来的。”
沈晚照的记忆到秦同知把两人拦住就断片了,其他的事儿一概没记得,不得不说无知有时候是一种幸福,她要是记得自己干了啥,估计会后悔活一回。
她听韩梅梅这么说也就没多想,接过茶盏喝了几口,下床之后换了身衣裳,用梳子把散乱的鬓发梳整齐,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沈晚照。
韩梅梅看了看课单,哀嚎一声:“妈呀,明天早上又有沈师的课,还让不让人活了?”
沈晚照一边摇着檀香小扇一边喝茶,斜靠在玫瑰交背椅上,姿态极雅,任谁见了都想不出来她早上那个德行。
她懒懒道:“我问了问堂姐,上头跟她说只要不死人,随便她整治,咱们有什么法子?”
韩梅梅长吁短叹,一到晚饭时间就精神了,拉着沈晚照去食间用晚饭,今天天气格外热,厨下还备了冰镇的西瓜和绿豆汤,韩梅梅一口气喝了五碗,就是沈晚照也喝了两碗。
第二天早上再没人敢迟到了,沈明喜对这帮人要求不高,因此还算满意,先帮这些人按各地高低排了队,又从副手那里取了张弓来,大声道:“咱们趁早上还两块练习疏数和紧慢,热的时候就练习射箭,还是老规矩,早上先跑八圈,这回就不用负重了!”
大家只敢把哀嚎咽回去,幽幽怨怨地站队开始跑步,沈晚照特地落后些,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用极低的音量问道:“姐,你和秦同知怎么回事啊?”
第20章
沈明喜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小心听了不该听的耳朵聋了。”
沈晚照置若罔闻地继续问:“他以后会当我堂姐夫吗?”
沈明喜抬脚作势要踹她,她这才一溜烟跑了。
沈明喜等到他们跑的差不多了,这才取来了鼓槌,大喝一声:“疏数,开始!”
她已经把疏数的技巧讲的十分清楚,也让众人演习了一遍,大家做起来比昨日要从容多了,也没向昨日一般跑的东倒西歪,有没做对的她上来就是一脚,跑了两圈就练的有模有样的了。
沈明喜整体还算满意,今日也没有再难为他们,跑了八圈就叫了停,让手下拿起弓箭给他们分发:“以后上课基本就是这样,上半节课练习列队行军,下半节练习骑射战法,快到冬假给你们考试,不合格的一律评丁等,那些不好好学的,能让你们安生毕业我沈字倒过来写!”
山河书院每年只有一次长假,假期为五十天,就在冬日,算是书院福利,让一些不是京城的学生也能回家过年。
有个郡王之子左右看了看,大着胆子问道:“沈师,咱们以后又不可能上战场,学这些是为了什么?”说完就缩了缩脖子。
沈明喜倒难得没有动手,瞪了他一眼道:“你活着还没甚作用呢,那你活着干什么?”
同学们哄堂大笑,郡王之子臊得脸通红。
沈明喜一抬手,这才道:“像什么‘体会战士的辛苦,知道你们的安定生活来之不易’的虚话我也不多说了,说了你们也听不进去,我只告诉你们两点,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皇上和朝中要臣要来看你们摆阵列队,你们难道不想让圣上看看,你们不是一事无成的孬种?!”
众人齐声道:“想!”
沈明喜点了点头:“第二点,你们要跟军营里的军士一样,一样的列队出操,一样的对练兵器,军营有个惯例——四时畋猎,即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是军礼的一种,你们要是表现好,我就带你们去山上畋猎,要是表现不好……别怪我滚去喂马,别人打猎你洗马,别人吃肉你喝汤,听清楚了没!”
“听清楚了!”声音震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跃跃欲试,这帮人不管有多顽劣不逊,但大部分都是少年心性,骨子里的野性和好奇心是不会减的,都向往充满刺激和挑战的生活,沈明喜的话正戳进了他们心里。
沈明喜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让手下把短弓每个人发一张,再没人发了个板子,然后道:“先把扳指戴上,不要伤了手,不然药钱还得朝里掏。”
扳指一开始的作用就是为了拉弓的时候不会伤了手,后来随着扳指的样式材料越来越多,越来越浮华,才变成了大户人家的装饰。
众人都老老实实地把扳指套在大拇指上,有的人哎嘚瑟,从怀里掏出犀角的,白玉的,象牙的各样扳指戴上,被沈明喜一人赏了一巴掌。
“老老实实地给我把发的扳指戴上,再给我整那花里胡哨的,仔细我把你们指头剁了!”
被骂的几个委委屈屈地戴上木扳指。
沈明喜让众人按队列站好,开始讲注意事项。
余二刚好被分到沈晚照旁边,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不是都跟你道过歉了吗?你怎么还揪着这事儿不放?”
沈晚照一脸莫名:“你疯病又犯了,我什么时候揪着这事儿了,明明是你先提起来的。”
余二只当她在装样,冷哼一声,把玩着手里的短弓,冲她比划了一个射箭的动作,跟周遭人吹嘘起自己射箭射的多么多么精准,杀过几只野兽几只猛禽。
“……当时我还笑,那只鸟来啄我眼睛的时候,我抄起手边的弓,反手就是一箭。”他越说越兴奋,还把手里的短弓拉了半满。
不管他准头有没有,这力气倒是不小,这弓虽然短,但至少得有一石的力气才能拉开,在魏朝,一石就是三十公斤,他能拉的半满,在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很有把子力气了。
他见众人面露诧异,越发得意,暗暗咬牙将弓拉的更满,顺便挑衅的看了眼沈晚照。
这时候沈明喜正在上头讲注意事项:“……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话其实说的是射箭的注意事项,弓弦一旦拉开,箭矢必须要放出去,不能随意松手,不能放空箭,不然会伤了自己……妈的,最后一个站着的,你个傻逼干嘛呢!”
她说的就是余二,余二被他吓得浑身一抖,听她说完又不敢松手,方也不是收也不是,站在原地十分尴尬。
沈明喜差点给他气死,大骂道:“蠢货,人话听不懂啊!”
她身高腿长,几步跨到余二跟前,倾下身握住他拉弓的两只手,慢慢地把弓弦收了回去,余二竟然神奇的有点脸红。
过了半晌弓弦才被收回去,沈明喜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脚:“跟狗说了这么多狗都不会吃屎了!你他妈怎么还不长记性,有没有脑子啊!”
她拔高了声音道:“别把我的话不当一回事,我有个副手,开弓放了空箭,躺到床上现在还没下来,越大的力气手上越重,别以为有点力气就能成能,码头上卸货的更要人力气大,你们怎么不去卸货?!”
这回没人敢搭腔,沈明喜重重地哼了一声,让余二先扎半个时辰的马步,别人用靶子练习。
因着好些人都不怎么会用弓箭,沈明喜把他们的箭换成竹箭,头是蜡头,上面涂了白粉,射到靶子上能留下印子,可惜好些人都射到了靶子外。
沈明喜竟然没发火,挨个走到他们身边纠正姿势,走到沈晚照跟前的时候问道:“别人也就罢了,你是打小练骑射的,你又在那姓余的跟前,你怎么不拦住他呢?”
沈晚照犹豫了一瞬,还是实话实话:“我不喜欢他,他上回带人来打我,就是刚才还那箭指着我呢,我们关系本来就不怎么样,就是拦了他也不会听的。”
她又不是拜圣母的,再说要是余二遇到生命危险她肯定是要说的,方才最多就是受点小伤。
沈明喜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失望:“他听不听是他的事,你说不说是你的事,你们这样的要是上了战场,难道眼看着他送死,还可能因为你们俩的意气用事,让整场战争都输了。”
沈晚照没说话,沈明喜淡淡道:“你也别心里不服,往近了说,圣上可能马上就要来了,你们俩这样子是让人看笑话吗?外人不会管你们俩有多大仇,只会说书院教导无方,说我沈明喜没把你们教好,你把眼光放远点,别老想着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她伸手一指:“下午你到我院子来,我有话跟你说。”
沈晚照觉得她话里有话,便点了点头,她又走到余二身边骂了几句。
大家开始专心射箭,沈晚照毫无疑问地拔了头筹,射出的箭矢要么接近靶心,要么正中靶心,余二看得眼睛都红了。
其次表现最让人吃惊的竟然是殷怀月,她一开始射偏了几只,后来表现越发神勇,虽然比不上沈晚照,但比其他人也强出一大截,就是沈晚照当初刚学骑射的时候,也不见得比她强。
第十次正中靶心,殷怀月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我原来还没怎么摸过弓箭呢,没想到竟然射中了。”
孔茹难免酸了几句,有跟她交好的都夸赞她,殷怀月摸着短弓十分兴奋,她和几个表现好的都被沈明喜夸了,他们真没想到除了奴才的奉承之外,竟然还有人会真心夸他们,欢喜的都要飞上云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