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而来,言笑晏晏,好一对璧人。
这就是她的父母吗?
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
上辈子,父亲在她三岁时战死,她对父亲的唯一印象只是一个朦胧的高大身影。父亲的死也带走了母亲的活力,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母亲,明艳,亲和,而非记忆里那个深闭院门的憔悴女人。
她张开短短的手臂,扑进父母怀里。
“爹爹,娘亲!”
父亲一把抱起她,那个怀抱还如记忆里一样温暖宽大。
“嗯?我的盈盈怎么哭了?”
母亲解下帕子,擦拭着女儿狼藉的小脸,无奈一笑,“这孩子,怎么又哭了,还在想你奶娘?”
奶娘?对了,奶娘怎么不在?
父亲一边抱着她在房间里踱步,一边道:“是想奶娘了?还以为是想爹爹了呢!”说完,特意做了个鬼脸逗女儿开心。
泪水收了回去,冉念烟咯咯笑着抱住父亲的脖颈,想说一声“就是想爹爹了”,可吱吱呀呀了半天,舌头都要打结,只说得清“想”、“爹爹”几个零星的字,把众人都逗乐了。
看来这具身体还不会说太复杂的句子。
母亲坐在榻上,看见炕桌上装桂圆水的瓷碗,问了句:“这是什么?”
喜枝道:“是桂圆水,按夫人的吩咐,小姐一醒就喂她喝下。”
母亲试了试水温,顿时拧紧了眉头,“冷冰冰的,怎么不温好了再喂!”看喜枝就要跪下认错,母亲摆摆手,道:“算了,下次用点儿心。几个人加一起都顶不上夏奶娘一个,怪不得盈盈总是哭着喊着让她回来,我也恨不得她立刻就站在眼前。”
父亲道:“她儿子在乡下病了,怎么说也要十来天才能回来,按我说,直接把她的家人从田庄接到府里当差,岂不方便?”
母亲道:“这事要和大哥说,田庄的事情都归大房管,夏奶娘的丈夫好歹是个小管事,我不敢随便调动。”
父亲道:“这算什么难事,晚饭前去母亲那儿请安,之后我找个时机和大哥说说就行了。”
冉念烟乖乖靠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闲话。
既然老天让她回来,就是给了她改变命运的机会。这辈子她只想为自己而活,什么大梁皇后、逼宫造反、储君之位,这些劳什子都和她无关!她只想亲人不离,骨肉相依,这就够了。
···
和京城的诸多世家相比,寿宁侯府的人丁并不算兴旺。老侯爷一生娶过两妻一妾,只留下三个儿子。结发妻子卢氏早亡,未曾诞育。长子冉端是卢氏的陪房丫鬟程氏所生。程氏为人仁厚恭俭,在卢氏夫人亡故后主持了两年中馈,直到新夫人进门才退居幕后,而这位生下了次子冉靖和幼子冉竣的新夫人就是冉念烟的亲祖母。
祖母未出阁时是翰林学士崔户的孙女,家学深厚,祖母自小耳濡目染,也写得一手好文章,无论是骈散还是诗赋都有一定造诣,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可冉念烟的祖父却和冉家先辈一样出身行伍,对诗词风月上并不留心。
性情不和,话不投机,祖父和祖母间的感情很淡漠,祖母便将半生压抑都化为对两个儿子的寄托,将心血悉数倾注于他们身上。
可悲的是,学识上最受祖母赞誉的父亲在突厥屡次犯境时投笔从戎,而最得祖母怜爱的三叔父在她离世后无人管束,渐渐耽迷于花街柳巷,败坏了家业。
到了酉时,刚刚睡醒的冉念烟由父亲抱着,和爹娘一起来到祖母的慈荫堂用膳请安。
慈荫堂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苍翠的松柏掩映着悠长的朱红回廊,尽头是古黯的金字大匾,悬挂在对开的一码三箭式槅扇门上。门常常是洞开的,总是有一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在门首默然侍立。
微风吹过,花圃里淡金色的萱草微微颤动,而这幢巨大的建筑仿佛永远静止于时间之外。
大伯父一家已经到了,他们一家总是最早到的。而三叔父尚在国子监进学,祖母便酌情免去他的晨昏定省。
祖母坐在堂上,身上穿着靛蓝长袄、香色披风、裙褶密层层的洒金线官绿马面裙,斑白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一窝丝发髻,外罩了金丝狄髻,虽然保养得宜,可是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清冷之气,这在大户人家的太夫人身上是很少见的。
冉念烟被放在地上,在母亲的引导下和众人一起行礼。
“恭请母亲身体康泰。”
“恭请祖母身体康泰。”
祖母淡淡地笑着让众人起身,又让身边的杜嬷嬷奉上香茶,两家人分别坐定。
父亲是侯爷,二房便坐在更尊崇的左手侧,大伯父和大伯母则在右手侧落座。冉念烟和大房的堂姐堂兄打横坐在祖母身边的长杌子上,一边吃着点心匣子里新出炉的藤萝饼,一边听大人说话。
祖母先向大伯父问过了今年田庄上春耕的事,话题又七拐八拐绕到三叔父的举业上。冉念烟上辈子对这个三叔失望透了,不愿多听,垂下头看自己绣着海棠花的鞋面。
其实,她是有些紧张的,因为身边就坐着年长她六岁的堂姐,定熙帝的原配皇后冉念卿。堂姐在弥留之际再三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萧韶,她答应了却没有做到。
轻轻叹了口气,却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她一抬头,正和五岁的堂兄冉珩对上眼。他身上穿着百衲的童子衫,红黄蓝绿的小菱格看得人眼花缭乱,头上剔得光溜溜,只在头顶留了一片桃儿似的碎发,眉心还点了颗胭脂记,活像年画上抱着年年有余牌子的善财童子。
原来令京城无数少女心碎、风流倜傥的国舅爷冉珩也曾打扮得这么滑稽。
冉珩看堂妹对自己似笑非笑,也对她挤眉弄眼。
冉念烟骨子里是个大人,知道他们的小动作是瞒不过大人的,摇头示意冉珩不要再闹了,可他显然没懂,好奇地拉她的衣角,冉念烟索性别过头去。
祖母身旁的杜嬤嬤已经斜眼看向他们。
冉念烟小声说了句“安静”,就往堂姐怀里躲。冉念卿搂着小堂妹,无奈地把弟弟推开,投去一记警告的眼神,冉珩这才努嘴作罢。
“竣儿若能通过今年的秋闱,到了明天大比,金榜题名也是指日可待。”祖母并没理会身后小孩子们的把戏,依旧不徐不疾地说着话,“可难就难在今年秋闱的主考官是寒门出身的程敏贞,对勋贵子弟入仕一直颇有微词,不知会不会影响竣儿。安绥,你今秋可还在京中,能不能寻人探探程敏贞的口风?”
安绥是父亲的字,祖母只会对三叔父称呼小名,父亲和大伯父都称表字。
父亲一愣,轻咳一声,“呃……秋冬正是草原风雪大作的时节,突厥人饥寒之下时常入关劫掠,儿子恐怕要提前回宣府驻守。不过程敏贞的口风还是可以打听的,儿子这就命人网罗他的亲信,请母亲放心。”
祖母听他如此保证,满意地点点头。冉念烟却发现,母亲的脸色突然凝重了几分。
☆、第三章
母亲这是怎么了?
她知道母亲在待人处事上还算大度,纵然祖母偏向三房,母亲也绝不会在帮三叔完成举业这件光耀门楣的事上斤斤计较。
难道是为了出征的事?
站在门口的丫鬟文笑走上前毕恭毕敬地禀报:“老夫人,花厅里摆好晚膳了。”
冉念烟暗笑,原来那里放着个人不是光为了摆设。
祖母问:“三爷回来了吗?”
文笑道:“前府的人没过来通报,应该还在路上。”
祖母道:“那就再等会儿,你们说呢?”
祖母都这么说了,在场的人自然不会反对。过了一刻钟,一身白襕衫的三叔才姗姗走来。和大伯父还有父亲不同,十七岁的三叔父全然一副书生气,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个胸无城府的二世祖,面色白净,双眸晶莹,清癯文弱,光看样貌倒和祖母有九分相像。
“见过母亲。”他匆匆行了一礼,就笑着坐到祖母身边,抱起冉珩和冉念烟,一人亲了一口,冉念烟想躲却没躲开,肉嘟嘟的脸蛋被结结实实亲了个正着。
“来,孩子们,吃糖!”说着,三叔就从书箱里抓出一包桂容斋的什锦糖果,三个孩子一人手里塞了一把,又帮祖母剥了一枚。
冉珩很是高兴,就要塞进嘴里,却被冉念卿打了一下,这才放下糖,巴巴地望着大伯母。
大伯母娘家姓葛,是为宫廷采办的皇商,桂容斋就是葛家的百年老铺,专营糕点果子,还未迁都时就在旧都金陵做生意,先皇御宇时下令江南富户北迁,葛家就在其中。
大伯母虽是桂容斋的姑奶奶,却从不纵容儿女吃甜食,也不准别人私下给,可见她的家教之严格。
冉念卿很听大伯母的话,可冉珩就不一样了,每天盼着来慈荫堂请安,好放开了吃零嘴儿,反正是祖母给的,大伯母不敢拿他怎么样。
“娘,三叔给的,我能吃吗?”冉珩奶声奶气地问。
众人面前,大伯母只能点头,讪讪道:“桂容斋在南城,和国子监隔了半座城呢,三叔还特意绕了远路?”
三叔笑道:“同窗送的。我知道大嫂管孩子管得严,可在细枝末节上管太多就是矫枉过正,适得其……”
“竣儿!你才多大,才经了多少事,何曾知道鞠育之恩,生养之苦,敢在你嫂子面前对教养哥儿的事指手画脚?”祖母皱眉打断了他。
三叔一脸扫兴。
其实他这番话不是对大伯母说,而是在旁敲侧击提醒母亲别总拘束自己,连大伯母都听懂了,垂下眼帘置身事外,祖母怎能听不出。可毕竟是最爱的儿子,三叔涎着脸说几句嘴甜的话,祖母也就笑逐颜开了。
用过晚膳,从慈荫堂回来已快到戌时。
母亲让琼枝把冉念烟抱到房里,围上围兜喂她吃饭。
慈荫堂的饭桌上其实没什么冉念烟能吃的东西,她不过两岁,吃不了大人的食物,另要准备肉、菜、米糊熬成的粥糜,到祖母那儿去本来就是走个过场。
小孩子吃饭难免会蹭的到处都是,等琼枝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才抱着一身光洁鲜亮的女儿玩耍。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容易困倦,冉念烟已经打起了哈欠。
母亲见女儿没什么精神,就把她放在一旁的小床上,叫自己的陪嫁嬷嬷郝氏过来说些体己话。
郝嬷嬷见小姐躺在床上打瞌睡,用手指逗她她也不理,笑道:“还在怀抱里,就每天都要去慈荫堂请安,累坏我们小姐了!”
母亲苦笑道:“婆婆是翰林世家出身,规矩真不是一般的大,就连咱们镇国公府里也没这么大的规矩。二哥家的希哥儿、泰哥儿,还有已去的三哥家的安哥儿,哪个成天去太夫人房里陪大人们杵着?”
若是以前,冉念烟说不定要在心里和母亲一起讨伐祖母,可上辈子入宫后,皇帝缠绵病榻,许多政令都是她这个皇后和首辅谢暄共同拟定的,他是不世出的大材,有识人之明又有容人之量,和他相处久了,冉念烟的心态也今非昔比。
做事要有目的性,对于改变不了的事却非要纠结,只会让自己变得短视。
祖母活了大半辈子,性格怎么可能轻易改变?大梁以孝立国,世家府第尤其看重孝道,哪家婆媳不和,传出去被议论的永远是媳妇。
更无奈的是,郝嬷嬷竟也帮着母亲数落祖母的不是。
“侯府这位太夫人哪能和咱们公府的比,一碗水都端不平,对小姐倒是严苛,对三爷却慈悲的紧,一句还在进学就把晨昏定省免了,好像咱们小姐是个大人,十六七的三爷倒成了孩子。明明咱们这房才是大宗,侯爷在军中也是年少有为,却总像是家里的局外人,倒要事事为三房让步。”
“三叔比侯爷小了近十岁,谦让着些也是应该的。”母亲道。
郝嬷嬷撇嘴道:“不让也不行啊,连大夫人怎么管卿姐儿、珩哥儿都要插上一嘴,如果不让着,侯爷转眼就要去北边了,三爷下次就该伸手管咱们小姐的事了。”
提到父亲,母亲更是因愤懑而微微发抖,还在因慈荫堂的事生气。
琼枝抱着冉念烟,垂头不语。冉念烟悄悄看着喜枝,喜枝竟有些跃跃欲试,似乎也想插嘴。
她叹了口气,这屋子里只有琼枝一个明白人。
如今母亲二十出头,出了公府就嫁进侯府,父母疼爱,夫妻和睦,没经过什么风浪,想法幼稚些还能理解,可郝嬷嬷已经是公府的老人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还帮着添油加醋?
此时此刻,冉念烟只恨自己没再长大些。若让她安排房里的事,第一把火就是把郝嬷嬷这种搅混水的下人痛痛快快赶去田庄自生自灭。
占着陪房的身份,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母亲,却做着损人不利己的事,八成是看出母亲私下对祖母和三叔有些不满,就专挑主家爱听的、解气的话说,让母亲觉得她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以图一时风光。
这样眼皮子浅的人,真到了危难关头还能指望她忠心护主不成?
虽说她想扭转父亲战死的结局,可是朝廷里的事远远不是一个两岁的孩子能左右的,万一旧事重演,她至少要为母亲留下余地,不让侯府被不堪托付的三叔把持。
正想着,父亲回来了,坐在母亲身边道:“夏奶娘的事我和大哥说了,他也有意把这一家人从田庄调进府里。夏奶娘的儿子好办,长大了跟在珩哥儿身边做个小厮,或是咱们有儿子了,跟着咱们儿子。只是怎么安排夏奶娘的男人,还要请示母亲。”
夏奶娘一家这么快就要进侯府了?
上辈子,母亲在父亲死后与三叔父不和,夏奶娘一家不顾被当做逃奴法办的风险,连夜进城护送母亲和她回到镇国公府。其实她一直不明白奶娘为什么这么决绝,当年侯府究竟出了什么事才让母亲一意孤行地决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