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是觉得, 那来祭拜我母亲的人,还有可能是阵法师?”汤臣问。
望月宗主道:“做好万全准备,总归不会出错。”
汤臣觉得望月宗主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 见他如此行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当他来到母亲的坟冢附近,看见正跪在墓碑前的沈乔,也就没有那么惊讶了。
沈乔故意提前了两天来祭拜岳梦瑶,就是不想和汤臣碰上, 因为有些话只能天知地知,他单独一个人向岳梦瑶说。
“岳姨,是我对不起您……我,我……”沈乔喉咙里似乎堵了个东西,满腔肺腑无法吐露。
汤臣在旁听得蹊跷,那天晚上沈乔突然跑来找他,说他认识母亲,他还半信半疑,此时见沈乔的确神情悲凉,倒是完全信了他。只不过这沈乔不是说好了,要在母亲忌日和他一同来祭拜,怎么好端端突然提前了两天?
一时间,汤臣忽然觉得,母亲那近在咫尺的孤零零的墓碑,也镀上扑朔迷离的色彩,看上去如此遥远。
沈乔神色痛苦,又是深埋着头,他似乎也不觉得冷,膝盖就那么磕在硬邦邦的泛着阴气的石砖路面上,许久,忽然轻声道:“可是为什么呢?岳姨您是阵法师啊,怎么会因为一个区区车祸,就身亡呢……”
“宗主,你刚才听见他说什么了吗?我怎么好像听见……他说我妈妈是阵法师?”汤臣以为自己听错了。
望月宗主却沉默。
汤臣终究是没能沉住气,撤去了阵术,冲过去抓住沈乔的衣领,“你,你刚才说什么?”
沈乔在汤臣撤去阵术的一瞬,眸光陡变,身上气场再也看不出那不当红小演员的卑微平庸,如一柄利剑出鞘,杀意赤裸裸地逼出,几乎瞬时便释放出几个能杀人伤人的阵术。直到他看清来人是汤臣,才有些落荒地收了阵术,凝成了一脸惊慌。
“你说我妈妈是阵法师?”汤臣这次近乎于逼问。
沈乔不知道汤臣听到了多少。
“你说你小时候就认识我妈妈,她那个时候,是个阵法师?”
沈乔终是默默点了头,“是,她那时候是个阵法师。”
汤臣摇头,“不对,我妈妈身体非常不好,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还遗传给了我。”
沈乔:“我知道岳姨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确是阵法师,而且阵术天赋颇高。她还有个相爱的人,也是阵法师,我前往阵法书院学习那年,听说他们结婚了。”
汤臣觉得自己在听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这故事还穷凶极恶地闯入他现实的生活。把所有剧情搅乱,让他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妈妈是阵法师,还曾经和另一个阵法师结婚?那么,那个与他朝夕相处二十年的温柔母亲是谁?那个体弱多病的市委副书记女儿是谁?那个下嫁汤家多年对丈夫出轨假装不知的温婉女人又是谁?
这墓碑之下埋葬的母亲,是谁?
汤臣实在是无法承受,一天之内,父亲不再是他的父亲,母亲也有可能不是他的母亲。那他呢?他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刻,初拿到dna检测报告时的天旋地转感再次袭来,不仅是如此,汤臣锁骨处像是被灼烧,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发出来,那是隐藏在血脉深处的,被残忍镇压的东西,正蠢蠢欲动地呼之欲出。
他眼前好像忽然出现了很多画面,陌生的,熟悉的,梦中的,半梦半醒的……
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少年,想要吃他的少年!他窝在他怀里,他们在冰窟里互相依偎着,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戳着他柔软的鼻子:“小东西,这次没有你我就冻死了,所以我不吃你了,以后就留在我身边陪我。”
樱花下的玄衣男人,手中刻着一段木雕,簌簌的木屑落下,簌簌的花瓣落下,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他招呼他,他跑向他,那好像一幅最为娴静的画面,永远永远。
“你要是个人就好了,有鼻子有眼的,还能和我说说话。”曾经被人踩进泥里的少年成了魔头,大家口耳相传中的魔头,放眼九州,没有人敢在他身前造次。“会不会有阵术能将你这小东西变成人呢?”他自言自语,没有了外敌,他开始安心痴迷于阵术。他赋予了一批又一批异兽变成人的权力,可唯独他不行。
因为他只是一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被阵法师们视为阿堵之物的,土狗。一只四爪的,不通五行之气的畜生。
“为什么我找不到五行相配之人呢?莫非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他对阵术越发沉迷,哪怕在大多数人看来,他的阵术已经是登峰造极,可他并不满足。他追求极致的阵术,追求永恒,追求那对阵法师来说可能并不存在的脱胎换骨,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追求什么。
直到他被人捉去打死的那一天,他看着他的灵体,震惊错愕。
一只狗也会有灵体么?而且还是一个带有五行印记的,人形的灵体。
不知那千百万神通阵术施加在他身上,究竟是哪一个起了作用,他生前没有变成人,死后却沾上了人气。
一只狗的灵体又能维持多久?浮游之于三千世界,不过眨眼。可是就是那一眨眼的时间,他听见那道回荡九霄的誓言,听起来像是诅咒的誓言——宁肯永不超生,变成孤魂野鬼,也要翻遍六道轮回,找出你的投胎转世。
可是阵法师终究不是神仙,再能翻出天去,也终究免不了油尽灯枯。我投胎转世了,你又在何处?一个人活着时,另一个人死了,天生的五行匹配,又哪是那么容易碰上的。如果真的那么容易,书上也就不会将之打上“千古奇缘”四字了……
西郊墓园里是冷的,哪怕汤臣的血液已经要沸腾起来,哪怕他的脑袋要被撑得爆炸,现实里依然只是两人一墓碑的静立。
望月宗主在汤臣失去意识昏过去的瞬间,顺利接管了他的身体,这活他做了一年多,两人配合默契,已经可以达到无缝衔接,叫外人也看不出来。
可是沈乔毕竟是阵法师,五行之气变化所带来的气场变化,叫他立刻感应到不同,神色也戒备起来,“你是……你不是汤臣。”
望月宗主懒得和这小小的阵法师小崽玩猜猜是谁的把戏,他这一生的废话都给了一个人,因此对着别人,连半个多余的字都不愿意说。
“是你干的吧?”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也不知道沈乔长了个什么样的大脑,居然给条分缕析地顺明白了,并没有提出疑问。
“既然觉得愧疚,就报警自首吧。还他母亲一个明白,这是他的心愿。”望月宗主道。
沈乔却已经亮出了阵术,幽绿色的阵术光芒浮现于脚下,“我觉得他的心愿,应该是彻底摆脱你这个魔头才对!”
望月宗主一声嗤笑,“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了,换做以前,像是你这样的小崽敢对前辈不敬,是要剁了喂狗的。”说着也不知他又想到什么,竟是又温柔地笑起来。
沈乔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哪怕明知不敌,也要试着将这魔头弄死,可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行动,这魔头和汤臣共用同一具身体,伤害他,不就等于伤害到汤臣?他投鼠忌器,瞻前顾后,心里越来越懊恼。
望月宗主在旁边看戏一样,然而他对别人终究是连看戏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很快便失去了耐心,“别总想着做无意义的事,我时间不多,总要料理好这些杂事才能放心走。”
沈乔听得一怔,“时间不多是什么意思?”随即立刻又准备展开攻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用移魂阵驱赶汤臣的灵魂,然后将他的身体据为己有!”
望月宗主将守墓人送的香烛摆在岳梦瑶墓碑前,点了火祭拜两下,转身便离开,也不理会沈乔。
沈乔从后面追上来,竟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你就别想动汤臣!我不会让岳姨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沦落到你这魔头的手中!”
望月宗主终于回过头,淡淡说了一句:“你以为你所知道的事,特别调查处不知道吗?”
沈乔一呆。
望月宗主嘲讽:“他们那些家伙,可比你这小崽聪明多了。”
沈乔却想不通,如果特别调查处的人都知道望月宗主想要做什么,那么他们为什么不阻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上古大魔头死而复生?
望月宗主没工夫继续和沈乔在这里耗下去,摆摆手向墓园外走,“别忘了去警局自首,你是肇事司机,有了你,普通人世界的警察才会重新调查汤夫人的案子。这对你也有好处,说不定看在你将功折罪的份上,人家还能少判你几年。”
沈乔望着望月宗主的背影,反复琢磨他之前说的话——处理好杂事才能放心走。他要去哪里?不能用移魂阵夺身,他的灵体很快就会削弱消失,难道他……沈乔震惊,简直不敢相信心中猜想。
第97章 无灯巷10
望月宗主离开墓园时, 微微侧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四周空无一人,他继续向前,眼中却有冷意。经过守墓人的小亭, 他脚步微停。那守墓人瑟缩了脖子, 吓得大气不敢出。
“借些纸钱来用, 不知可否?”望月宗主谨记汤臣的嘱托,待人要客气。
守墓人忙将塞在桌子底下的两袋纸钱提出来, 堆在小窗口,努力不去想, 为什么面前这年轻人神态动作与进来时判若两人。
阴阳路边上过活, 有些事可不能太计较。
“多谢。”望月宗主不紧不慢将那些纸钱揣进外套口袋,一叠,两叠……两大袋纸钱塞进去,口袋却不见鼓。
这是遇到了讨债鬼?守墓人已经不敢看了, 只盼这位祖宗拿完了纸钱,赶紧该回哪里回哪里去。
望月宗主将那两袋纸钱装了个干净,再一看守墓人, 快要吓得口吐白沫, 忽地一笑, “记得我说过你‘五行冲煞, 半生孤苦’?”
守墓人一愣,如果是知道这回事,那这人应该是活人吧, 不应该是墓地里的鬼?还是说上次在墓园里碰到他,已经是见了鬼?他心中惊疑不定,只能大着胆子,哆嗦着回答:“是啊,您第一次见我时便这样说过,那是,一年前了吧?”
“想要改命,便要改变五行运术,你若是有胆,就在天黑后进入墓园,我看看哈……”望月宗主沉吟了一下,“嗯,就站在第一百七十九排五十六号墓碑处,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出离开,等天明之后,便可破了这五行冲煞的孤鬼之命。”
望月宗主说这话时,西天已仅剩一道残阳,红得像一条狰狞的血线。
天黑之后进入墓园……这可是守墓人这行当的大忌啊!不会是这哪来的游魂野鬼出来找替死鬼,蛊惑他进去送死吧?
守墓人犹豫又害怕,然而年轻人已经走远,他纠结了很久,眼瞅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猛地拍了下自己大腿,豁出去道:“干他娘的!反正这样老哥一个活着也没趣,不如就冒死一回,大不了惹上不干净东西送了命,又能怎地!”
在望月宗主离开之后,沈乔本来也打算走了,他四周空气忽然发生扭曲变形,数十传送法阵出现,从中走出阵法师来,为首之人是那望门赌场的梁若。
沈乔面色骤变,召出传送阵想要逃遁,却被众阵法师拦截,押送到梁若面前。
梁若缓缓笑开,吊梢的眼睛却不带笑意,“想要往哪里跑?知道叛徒的下场么?嗯?”
沈乔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像一只被按在猫爪下的可怜老鼠。
梁若也懒得再看他,随手挥了下,犹如轰开恼人的飞虫,却有深紫色阵术光纹击出。
沈乔瞳孔一缩,眼看着那索命的阵术打入他心脏,一击毙命!
“随便找个地方丢了,注意不要破坏阵法。”梁若吩咐左右。
望月宗主在墓园通向高速公路口的小道上走着,那里有个小型停车场,供前来祭拜的人使用,平时还好,一到清明七月半之类的节日,便不够用了。这路仅有百米来长,两边树木高大,交织的树杈枝叶几乎能将天空完全遮蔽,即便青天白日,也能遮掩出肃肃的凉意。按理说,百米多的路程,即便走得再慢也花不了几分钟,可是望月宗主此时却走了足有半个多小时,也没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不只是如此,当天色彻底黑下来,两旁的林木也如鬼影幢幢,道路边开始出现墓碑,数量越来越多,道路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窄,就好像他不知不觉间,又重新回到了墓园深处。
望月宗主面不改色,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出蹊跷,只是在看到第一座墓碑时,从口袋里拈出一张纸钱,也看不清他手上如何动作,三两下便将那黄纸折成一只小鸟,放到墓碑边上。随着墓碑增多,望月宗主折纸鸟的速度也跟着加快,他也不是每座墓碑前都放上纸鸟,而是挑着放,看不出规律,好像只是随性为之。
碑林渐密,几张墓主人的照片看上去眼熟,似乎在去祭拜岳梦瑶的路上无意间扫到过。
望月宗主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恭候大驾多时了。”看到远远走进阵法中心的望月宗主,梁若笑道。
“这次的准备还算充分,回环阵布置得不错。”望月宗主目光从那数十阵法师身上扫过,如此评价。
“今次恐怕要得罪宗主了。”梁若客气道。
“既然害怕,还敢得罪我?”望月宗主却丝毫不客气。
“这也是无奈之举,谁让宗主寄宿的这年轻人身上,有我们想要的重宝呢?”梁若不等说完这句话,便已经做出手势,所有阵法师向望月宗主合围过去,同时启动之前布置的法阵,势必要在今天晚上将其击杀在这里!
风声呼和,在碑林间回荡犹如鬼哭。死人多的地方阴气重,阳五行逆转为阴五行,连阵术也增添了邪气鬼气。
望月宗主脚下土地生出猩红色的光纹,像肆意流淌的血,越往他这边集中,那“血”的颜色便越深,像是淬了毒,慢慢如藤蔓一般顺着望月宗主的双腿向上攀爬捆缚。
梁若等人这时也将各式各样的阵术符文击出,然而那些阵术在即将抵达望月宗主周身时,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格挡住。梁若大惊,不可置信盯着望月宗主脚下越来越清晰的法阵光纹,按照预期,这个时候的望月宗主应该用全力去抵抗阵法才对,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再来阻挡他们的攻击!
就因为知道这人不好对付,才特地耗费精力在这里布置了阵法。此阵被列为禁术,就是因为其力量强大,而且极其残忍,不管如何有能耐的人,只要被困入阵中,就再没有活着走出去的可能。
“百鬼噬魂阵?”望月宗主向地上瞥了一眼,唇角轻勾,“有没有人告诉告你们,这阵术是何人所创?”
话音未落,望月宗主身上那慢慢向他缠绕的红色阵术光纹居然瞬间碎裂,化为点点红色光屑,他同时单膝跪地,单掌向地上用力一拍,刚好拍在百鬼噬魂阵的阵眼。
梁若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盯着那颜色越来越浓艳的百鬼噬魂阵,大叫一声:“不好,百鬼噬魂阵已经被他破了!撤!”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望月宗主唇角已缓缓荡开笑容,眼眸也被阵法的光芒染成猩红,随着一声凄厉的鸟鸣声,他脚下法阵中,竟是瞬间窜出无数血红色的鸟,密密麻麻,睁着空洞的眼睛,拍打着翅膀的声音响彻天际,连成一片红色的毯,向着那些阵法师铺卷去。
其中有一名阵法师不过是逃窜得稍微慢了点,被那些红鸟包围,转瞬就被啄咬得渣都不剩,只来得及喷出一阵血雾,融入那红色鬼鸟的队阵里。
“望月宗主!你灵体已经不支,还敢动用这么厉害的阵术,就不怕灰飞烟灭吗?”梁若想要以传送阵逃离,然而也不知道那鬼鸟阵里有什么玄机,居然每当他唤出法阵,就会有大批红色鬼鸟冲过来打断,害得他不得以传送阵逃离,只能东躲西藏,勉强招架。
望月宗主却丝毫不畏梁若的警告,只冷笑道:“那也够收拾你们这些小崽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立在血红色法阵中,无数鬼鸟在他身边环绕着,保护他的同时,也如最凶残的捕猎者,随时准备寻找猎物,伺机杀戮。
几十个阵法师,他们有备而来,想要夺得至宝,却没想到反成了阵中亡魂,一如千万年前望月宗外的那些同类们,敢将主意打到望月宗主头上,便要做好有去无回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