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里的牙刷牙杯是少女粉,他一边套衣服一边刷牙,匆忙洗了一把脸就往外走,结果一开门就看见了晏轻。
少年背着包,笔直的站在他面前。
陆尧抹了一把脸,问:“怎么了?”
晏轻道:“我要去上课了。”
“不急这一两天吧?”陆尧问道:“而且你上学这事儿不在我管辖范围内,接手的同事最快明天过来。”
“急,高三了。”
陆尧叹了口气:“行吧。你知道高中在哪儿么?”
晏轻跟在他后边,跟个小尾巴似的,“公交车坐五站,下车之后往北走,过三个路口就是。”他顿了顿,“你跟我说过的。”
陆尧乐了一下:“记得倒是挺清楚。走,带你去吃早点。”
小区大门口后边的那棵榕树底下,有对夫妻在卖油条,小马扎整整齐齐的摆了一地。靠着榕树根的那地方坐着个姑娘,安安静静的刺绣,陆尧扭头冲她笑了笑:“早。”
姑娘温柔道:“早。”
她十指修长,穿着一条长裙,陆尧从她身边走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来,回头搀了一把晏轻:“慢点,别踩到了。”
他示意晏轻往下看。那姑娘没有半点不自在,捻着兰花指撩了撩长裙,底下露出来的不是双腿,而是粗壮、盘虬的树根,跟身后那棵大树连接在了一起。
“娑罗双树。”陆尧小声道:“岁数比我祖宗都大,‘悟道于菩提、圆寂于娑罗’的那个娑罗。”
晏轻低声道:“我以为是榕树。”
姑娘笑道:“我们不是一个科的。”她对那对夫妻喊了一声:“老金!两份咸的豆腐脑,二十根油条。”
那边的人应了一声。陆尧带着晏轻坐了下来,少年有些不自在,看着面前油腻腻的小桌子发呆,陆尧问他:“豆腐脑要甜的还是咸的?”
晏轻迟疑了一下,看了眼娑罗,道:“咸的。”
陆尧就要了两份咸的。那对夫妻还养着个年纪跟兔兔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背上背着双肩包,岔开两条腿,站在娑罗面前背书,背着背着就卡了,小心翼翼道:“姐,咱不背了中不中。”
娑罗微微一笑:“今天背不过就把你的第三条腿打断。”
陆尧噎了一下,摆手道:“别乱想。”
晏轻说:“我没乱想。”
陆尧问:“你能看出他原形来?”
“可以。”晏轻点点头,“三足金乌。但是血脉已经很稀薄了。”
原形其实不难看,那小男孩儿背后的影子是只金黄色的鸟,蔫了吧唧的垂着脑袋,第三条腿委屈的缩了起来。陆尧看得幸灾乐祸,他毕业挺长时间了,但是看着别人愁学习他就是忍不住乐——心真脏。
吃完了饭他没去送晏轻,小孩儿一本正经的跟他讲:“我认路,学校那边也联系过我了。”
陆尧还是忍不住担心:“不要跟同学打架啊。”
晏轻认真的点了点头。他正准备走,旁边忽然跑过来个气喘吁吁的老头,山羊胡子一大把,后背抄着他的招牌。拦路那么一挡:“站住!”
陆尧喊道:“怎么着?不当骗子改打劫了?”
余三七讲究的从怀里掏出小手绢,擦擦额头,叹气道:“陆尧小先生,我算了一卦……”
陆尧拍拍晏轻的肩膀:“没你的事儿,去上课吧。”
晏轻点头,走了。
余三七不见外,顺势压在了晏轻刚才坐过的马扎上,结果一个激灵又站起来了,颤颤巍巍的换了一个地儿坐。陆尧问:“别急,出什么事儿了?”
“我罗盘碎了。”余三七叹气道:“今天有大凶之兆,陆尧小先生多喊几个人来吧。”
陆尧似笑非笑:“喊谁?”
旁边炸油条卖豆浆豆腐脑的夫妻都姓金,平时就喊金叔金嫂,都在往这边看。余三七背着手,叹道:“老金家的两口子就先别走了。”
小金子眼睛一亮:“妈!那我今天是不是不用去上学了?”
金嫂擦了擦手,抓着他的耳朵往外一甩:“赶紧滚。”
小金子委委屈屈的背着书包走了。
金叔笑道:“我们能去哪儿啊,今天刚开始摆摊。”
娑罗也跟着笑。
余三七愁眉苦脸道:“具体的我没算出来,反正是大凶,刚出了小区门就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乌云罩顶,”他瞄了一眼晏轻坐过的马扎,“怨气恒生啊。老金!给我来一碗豆腐脑,要咸的。”
老金笑眯眯的应了一声。摊子上的碗都套着塑料袋,吃完丢垃圾桶里就可以了,他拿了一碗过来,放下的时候一愣:“陆小哥,刚才那个小朋友怎么没吃完?”
陆尧跟着看过去,刚才摆在晏轻面前的一碗豆腐脑还冒着热气,白生生的脑花上覆盖着翠绿的香菜,周围飘着一点颜色鲜亮的辣油,但是只被挖了一小块,剩下的都没动。
余三七扒了几口,忽然一个激灵,嗖的一下子冲到了陆尧身后,不远处走过来了个年轻女人,一步跨过了铁门。娑罗抿嘴笑道:“这位不是小区里的人吧?”
年轻女人刚好听见她这一句话,瞪眼道:“关你什么事儿?”
陆尧往后瞥了老骗子一眼,后者讨好道:“不就是一辆车么……还找上门来了。”
陆尧记得,就昨天,这老骗子得意洋洋的跟他说人家送了一辆本田车给他,闯了几个红灯才把这姑娘甩开。
老金两口一人抓了一把瓜子看热闹,现在事情明了了——什么大凶之兆,分明是这老骗子的仇人找上门来了。他坑蒙拐骗样样精通,出门散个步都能被套麻袋揍一顿,得亏跑得快,不然腿早就被打断了。
“我的车呢?”年轻女人双手抱胸,冷笑一声:“行驶证上正儿八经的写着我的名,街道口的监控录像也调出来了,你最好别逼着我报警。”
陆尧侧身把老骗子让了出来:“把车还给人家吧。”
余三七搓着手:“现在在东边的垃圾场了……也不归我了。”
“卖了?”陆尧顿了一下,问:“卖了多少?”
余三七伸出两根手指头。
年轻女人尖锐道:“两万?!这车我买了不到两个月!”
老骗子小声道:“两千,再说了,这车来路也不怎么正经……”
“怎么不正经?”年轻女人冷笑一声:“没结婚证也是我男人!上过床的交情你管得着么?”
陆尧脾气不好,眼看着就要压不住了,“别在这里吵,要吵出去。”
娑罗劝道:“余先生,出去吧,别真闹出事儿来。”
余三七也知道轻重,娑罗双树的本体后边就是花坛,花坛里有个小土包,就吵嘴的这一点功夫,那小土包往外拱了好几次,临近的几座楼也有人开了窗户看热闹。
满小区的陌生人味儿,有几位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年轻女人尖酸的一张脸,瞥了娑罗一眼:“好好的姑娘,就是跟这么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才烂了脚吧?这可怜见的。”
娑罗脸色一沉。
她单手按了按长裙,却被陆尧警告的一眼逼了回去,“行了,别说了。”
“一辆车的事儿你说算了就算了?”年轻女人冷笑道:“照价赔吧,这老骗子要是拿不出来,我就叫上几个兄弟堵你们小区门口,不是团结友爱么?大家凑一凑,十几万块钱总能凑出来吧?”
陆尧单手抓住了老骗子的后领子,“拿走,别在这里闹。”
余三七脸都皱起来了:“对对,出去,咱出去说。”
“出去?”年轻女人一脚踢翻了一个马扎,一屁股坐了下来,“我还就不走了!”
这时候小区门口又走过来个男人,光头,一脸的痞气,看着就是满街口收保护费的,年纪不大,手里边提溜着一根铁棍,往他们跟前一蹲,说:“瑶瑶姐!给兄弟们打过电话了!要是要不回车来,咱就把这地儿砸了!”
他也不见外,拍拍桌子:“老板!给我上一碗豆腐脑!”
金嫂应了一声,给他端了一碗,光头男人递给她一张一百的,斜着眼睛看陆尧:“不用找了。又不是差钱的人,也不看看我们瑶瑶姐是谁,这口气不是谁都能咽下去的!”
陆尧阴森的笑了笑。
娑罗也不急了,两只手按在膝盖上,慈眉善目道:“陆小先生,我虚长了这么多岁,还没吃过几个人,赏我吧?”
第8章 你可以羞辱我
“吃了不嫌咯牙?”陆尧抽过一个马扎,坐好:“腿不方便就坐在那里,别乱动。”
娑罗‘嗳’了一声,从旁边拿过还没有绣完的刺绣,一针一线认真缝了起来。陆尧在这压着,一时半会儿没人敢动手。
早点摊平时这会儿生意最好,上学的、上班的,免不了都要从老金两口子这儿捎一碗豆浆,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走,金嫂忍不住凑在陆尧旁边,说了几句软话:“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话可就捅了篓子。
那年轻姑娘叫程瑶,刚大学毕业,自持也是个被人捧在手心上宠的,面相又不错,从来都是给别人面子看,前几天被个黄脸婆按住扇了几巴掌,狠话还没说几句呢车就让人开跑了,千辛万苦找上门来,跪地求饶没见着,还得求人‘放她一马’?
她给光头使了个眼色,后者嘿嘿一笑,一棍子就把冒着热气的油锅掀倒了,不冲陆尧、也不冲余三七,对着金嫂去的:“地沟油也拿出来卖?工商局给证了么?”
热油滚了一地,没炸过几根油条,还泛着金色,金叔往后退了两步,生怕热油溅到自己身上。金嫂快哭了:“一锅油好多钱呢……”
陆尧指了指光头:“找他要,人家不差钱。”
光头把铁棍放在自己肩膀上,冷笑道:“有种你就来拿。”
陆尧扬声道:“不准乱动!”
——可怜见的,一号楼刚好在后边,有个大兄弟从六楼跳了下来,飘在半空中,露出了满口的獠牙,口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流,眼看着就要奔光头去了。
之前陆尧含糊着跟晏轻提过几句。他在的八号楼没几个能打的,楼号越小战斗力越高,余三七是个例外,靠着坑蒙拐骗在一号楼占了个位。眼下看热闹看得最兴奋的就是一号楼的住户,要是这一群一起扑上来,陆尧还真不一定能在这两人缺胳膊断腿之前控制住场面。
光头露出一个见到漂亮女人的猥琐笑容:“这会儿知道怕了?”
金嫂还在哭,这么一个中年女人了,手上全都是老茧。程瑶看得心里一阵厌恶,冷嘲热讽道:“这有什么好哭的,自己眼瞎,嫁了个窝囊男人……”
她话音未落,脖颈忽然一热,坐在树底下的娑罗一个激灵,往后一弯腰,与此同时程瑶被人按住脖子,狠狠地扣在了树上——
金嫂擦了擦眼泪:“算了算了,老金你别真动手。”
金叔笑出一口森白的牙,他就穿着条背心,手臂上肌肉一块块的,裤脚上全都是淅淅沥沥的油水,冒着热气往外散,窜带着一点点的小火苗,光头骇然回头,发现他竟然是踩着淌了一地的油过去的。
金叔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小姑娘,别得理不饶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寻仇没事儿,找准了对象,我家婆娘这么多年了没让我吼过一句,你说你上来就骂,让我这个窝囊废怎么想?这样吧,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咱大事儿化小,小事儿化了。”他眼球渐渐发红,捏得程瑶直翻白眼,“请问是你自己掏钱,还是等我把你脑袋按在油锅里之后亲自动手拿?”
程瑶也想说好啊,她巴不得立马滚蛋,但是她脖颈被拿捏狠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眼看着就要厥过去了,光头膝盖一软,好歹没跪下来,色厉内茬道:“把、把我们瑶瑶姐放下来!我打了电话了!过会儿兄弟们就过来了!”
他背后一凉,娑罗笑眯眯的趴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他的手机,轻柔的放在他耳边,“打吧,多叫几个人来,省得我们还得一个个摸过去。”
光头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姑娘芬芳馥郁,齿颊生香,长裙飘飘,他却只觉得毛骨悚然——趴在他身后的明明是个一个大活人,却轻的像是块木头。
娑罗抿嘴笑道:“树怕剥皮不怕空心,你呢,怕不怕剥皮啊?”她指甲又长又干净,冒着森森的凉气,从他脖颈上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