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在望宁上学时就见过,男孩子之间要是认定了谁软蛋子儿窝囊废,就都挤着他欺负,甚至有些在别人眼里也是窝囊废的人,也都敢去踩他一脚过过瘾。
除非哪一天他自己能鼓起勇气拼上命打一架,基本上不管输赢,以后就没什么人敢再欺负他了,要不,就等着一直被欺负到死吧。
柳侠乜斜眼看着邵岩:“我不跟你打,要是你挨了打就叫您家人来找学校,我可没法你,您家是吃商品粮哩,你啥都不怕,我可不想被开除。“
邵岩一下急了:“你才挨了打就叫家人呢,老子敢打人就不怕挨打,谁叫家人或过后找老师告状,是他妈乌龟王八蛋,你少给我找借口,说吧,你打还是不打?”
柳侠慢慢嚼着面条:不能太晚,万一受点伤到回家的时候还没好利索,叫家里人看到,肯定不得了。
他合计清楚了:“明儿后晌,下最后一节小自习,泽河大桥北边,别吃了饭再去啊,时间来不及,还有,您别去恁多人,叫老师见了一看就不像去干好事哩。”
邵岩冷笑了一声:“哼,一个处分看把你吓的。说定了,明儿下午,不去就是没长蛋子儿哦!”
柳侠一直纠结到第二天最后一节课下课,觉得这事还是不能跟王占杰说。
说了,他以后可能会买上菜,邵岩可能以后也不敢再公开欺负他;
可如果邵岩和他的那些狗腿儿出去嚷嚷说他软蛋,说过了打架解决的事却偷偷的去跟校长打小报告,那他以后在男生面前就只能把脑袋钻裤裆里过了。
男生对沾沾就去找老师告状的人是最鄙视的,会集体默契的孤立他,柳侠有打黄志英的事在先,班上男生都把他当英雄,可柳侠自己不会这么想,天天担心可能会被开除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柳长青也一再告诫他,有了那件事,更要低调做人,打老师绝对不是什么英雄事迹。
柳侠把做好的作业整理了一下,又拿演草纸叠成小方块把鞋子塞了塞,走几步试试,觉得差不多,比较跟脚,出门。
布鞋都是越穿越松,最后还经常会一走一掉,打架的时候鞋子很重要,不跟脚的鞋子不但影响速度,更影响气势。
要是没开打先提鞋子,那自己就先输了气势。
一过汽车站,老远他就看见了向北延伸的泽河河滩上那几个人,邵岩他们已经到了。
柳侠猛跑了几步,鞋子没事,继续。
邵岩身边那几个人看到柳侠居然真来了,而且还是只有一个人,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也太傻蛋了吧!躲不过,至少找两个帮场子的,即便不敢帮着打邵岩,至少可以在不行的时候装着去喊老师吓唬吓唬人啊。
邵岩看见柳侠,手摸了一下鼻子,一笑:“我以为你吓得尿裤子来不了了呢!”
柳侠往他跟前走着说:“给你准备尿布呢,要不早来了。”话没落地,柳侠的右腿已经踢在了邵岩的侧腰上。
所有人都没想到先动手的居然是柳侠,邵岩当然也想不到,他干净的蓝色外套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泥脚印子。
柳侠跟着就扑了过来,对着邵岩的脸就是一拳,邵岩也不是省油灯,左脸颊没躲过挨了一下,他结实的拳头也给了柳侠左脸一下。
柳侠比邵岩矮大半头,缠着打肯定是他吃亏,所以他两下得手,自己也挨了一下马上后就跳开了,用胳膊擦擦自己的左脸,没流血,柳侠放心了。
这次是邵岩先动脚。
柳侠虽然矮小,但动作非常灵敏,邵岩的脚只踢着他左侧腰的边,如果柳侠全力躲绝对能躲得过去。
但柳侠打架的作风可不是一味的躲,他自觉皮糙肉厚,只要不是对方手里有砖头或棍子,挨两下从来不当成回事。
他的原则是能让对手多挨一下是一下,让对手失去战斗力,才能更有效的保护自己。
柳侠豁出去自己挨一脚,把拳头又打在了邵岩下巴上,不过邵岩也很灵活,这一拳他也没实打实的挨上。
这次邵岩没让柳侠跳开,俩人扭在了一起。
不过还没等两人弄到在地上燕青十八翻的程度,就有个胆小的学生说了句:“桥上好像是政教处张老师。”
观战的几个人立马上去就把俩人给拉开了。
一场预想中腥风血雨的战斗不到五分钟就这么稀松平常的结束了。
那一群看起来非常像小流氓的狗腿毕竟还是在校的高中生,也就是从刚流传过来的香港电视剧里学了几个比较烧包的姿势和词语,真让他们动手打架,估计都得怂尿了。
过后,柳侠还是有点害怕,怕邵岩那帮狗腿儿里有嘴巴不严的把事情说出去,万一让政教处的老师知道了,会再让他叫家长。
他倒一点不担心邵岩,他本能的觉得邵岩虽然嚣张不讲理,但挺带种,不是那种碎嘴巴的人。
不过,不管他心里多害怕,他还是觉得自己这次作对了,尤其是后来几天他天天中午都能吃到一份素菜的时候。
他又联想到了黄志英离开后,他们这四个班的同学再也不用一想到政治课就心惊肉跳了。
所以柳侠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认为,和平在很多时候都是要依靠暴力来达成的。
第32章 平常日子
柳侠和邵岩的关系在打完架回到学校一个多小时后就发生了戏剧性变化。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柳侠冲出教室去厕所,正好撞在从自己班教室后门出来的邵岩身上,俩人就一路吵着去了远在一百多米外、隔着一个大操场的厕所。
等撒完一泡尿回来,俩人已经开始嘻嘻哈哈说笑了,邵岩有点不好意思的跟柳侠解释了他之前没事找事的行为:“我来荣泽高中是上学期没结束就决定的,我爸那时候就来过一次荣泽高中,正好看到了你哥和你写的检查,我爸说是贴在学校大门口的,他回去后把你们的字夸得跟大书法家似的,拿着教训了我好多天,我当时不服,觉得根本不可能有学生能把字写那么好,他还专门说出了你们俩的名字作证,这就够让我生气的了。
结果我来学校报到那天,一走进教学区就又看到了你们贴在走廊的那两份,我爸又开始教训我,还说这写检查的学生肯定是差生,一个差生都能把字写成这样,可见荣泽高中水平有多高,反正就是一大堆我最没用最差劲的话。
我的字写的特别难看,看了你们的检查真有点嫉妒,又给我爸数落的很没面子,原本还想着就是俩只知道读书写字的书呆子,等看清楚了你们写检查的原因竟然是打老师,我根本就没法信,当时就想跟你们打一架,后来听说你哥转学走了,我就决定和你打。“
好像是为了表明自己没撒谎,邵岩还去教室把自己的作业本拿给柳侠看。
柳侠看看作业本上那狗爬一样的字,再看看穿着夹克衫和高领毛衣、又洋气又帅气的邵岩,决定以后再也不相信什么‘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之类的鬼话了。
从那天开始,邵岩一下课就在走廊里等着柳侠一起玩;中午的素菜柳侠每天都能吃到,如果他下课晚了,邵岩就会不由分说拿了他的饭盒加塞儿去给他买。
本来柳侠心里还有点介怀邵岩之前欺负他那些事,但他和邵岩是邻班,见过几次邵岩课间和别人打乒乓球,特厉害,体育老师说他的水平基本可以打遍荣泽无敌手,柳侠心里很羡慕。
邵岩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候邀请柳侠和他一起打乒乓球,柳侠跃跃欲试,可他以前连乒乓球拍都没摸过,基本规则都不懂,技术更是一点没有,跟邵岩打了快半个小时,净是捡球了。
这一下激起了柳侠的斗志,他一有时间就缠着邵岩教他,邵岩居然也不嫌弃他水平臭,教的还挺认真。
几天下来,俩人的关系比邵岩和那几个狗腿看起来还要好。
柳侠这场雷声大雨点小、标准的中学生式打架斗殴带来的好像不止是他人身处境的改善,连老天爷都变得和气了。
和邵岩打架后连续三个星期,他都按时回家了。
这几次回家,不仅让他和猫儿的心情都愉快得跟现在春天的阳光一样明媚,还发现了好几件特别的事。
望宁公社变成了‘望宁乡’。
柳茂转成了正式工。
家里人正在给柳川不停的寄照片相亲。
家对柳侠好像是个加油站,每次从家回来后的前三天他都干劲十足的学习,后三天则会有点焦急不安,怕变天,怕下雨。
每个星期都能回家让他觉得有了盼头,在学校的日子也感觉不再那么难熬。
如果再能收到三个哥哥的信,那柳侠就真的是欢欣鼓舞了。
柳川的信通常是一个月一封,柳海和柳凌是一星期一封。
柳海每封信都厚厚的好几张,除了拉屎撒尿,恨不得把他的一举一动都说给柳侠。
柳海到京都后,曾广同找了两个高中老师对他做了个测试,决定让他暑假后从高一重新开始读,现在他临时跟高一做旁听生,主要跟听人家的语文、数学和英语,多听多看,开阔眼界,拓宽思路。
柳海说京都确实又大又漂亮,可他就是想家想的不得了,尤其是有人笑话他的一口土话时。
柳侠回信说:“普通话有什么了不起,那不就是他们的土话吗?要是把原城定成京都,咱的话就是普通话。
要是他们弄出个第五大发明的话,随便炫耀咱也没啥说,就是会说个土话,有啥可骄傲的?”
柳凌新兵训练结束后,被分到了京都西北二百公里外的重装野战部队,那里扼京都西北之门户,自古以来便是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柳凌每一封信都充满活力,鼓励柳侠好好学习,对柳侠痛打黄志英的事,柳凌和父亲、大哥的态度不太一样。
柳魁和柳长青在学校维护柳侠,私下里还从老师的角度训诫了几句。
柳凌则是一面倒的支持,对柳侠一个字的责备都没有,只告诉他以后如果再遇到类似情况,最好还是不动手,哪怕旷课逃学呢,先避开锋芒不挨打,别的以后再说。
其实柳凌也是在担心老师报复柳侠,柳侠身单力薄,成年人的老师如果认真和他对打起来,柳侠未必就能占便宜。
五一前最后一周的星期二早上,柳侠刚起床准备开始洗漱,王占杰来了。
满屋子的学生都拿着手里的东西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不动。
王占杰对他们摆摆手说:“都快去洗脸吧,别上操吃到了。”然后他对柳侠说:“我夜儿黑听广播里天气预报,今儿原城可能有中雨,你赶紧收拾一下,还能赶上五点半的汽车。后儿开始二年级预考,得占一年级教室用三天,您明儿晌午上完课就放假,三天半,星期日下午准时返校,万一雨太大,别冒险硬来,我去跟蒋老师说。”
柳侠脸也不洗了,赶紧跑教室去收拾了书本往汽车站跑,心里高兴的直想笑出声。
汽车在朦胧晨光中驶出荣泽,柳侠一路心旷神怡,一会儿就能看见猫儿了,还能陪孩儿耍好几天,嘿嘿,预选真得劲,咋不再多来几回呢?
车到千鹤山顶,柳侠的情绪受了点小打击。
罗各庄到荣泽的公路正在修,千鹤山的公路只有半边能过,他坐的车等了老半天,终于轮到由北向南的车走了,他们的车又在到千鹤山最高处槐树顶的时候被一个带红袖章的给拦住了:“时间到了,该南边的车走了。”
千鹤山和上窑一样,都是北坡相对平缓漫长,南坡陡峭险峻,柳侠坐在车上都可以看到很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
靠西边山崖的半边公路全部被破开,本来,不破的时候也已经不像柏油公路了,都是大坑小坑和碎石子、灰土;很多带着安全帽的人在不紧不慢的干活。
等了将近十分钟,他才看到一辆蓝色的只有三个轮子的拉煤车冒着黑烟慢慢转过了前面一个山头,跟着,后面同样的三轮车和大卡车流水一般的涌了出来。
大卡车后面的情形才真正让柳侠吃惊:一辆接一辆的架子车,同样两头都装了堵头,煤堆得冒尖,上面搭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旧床单,靠近前头的部分放着一个用席子圈着的铺盖卷。
拉车的人全都是弓背凹腰,头也不抬的拼命拉着车,他们前面是一头帮脚的驴或骡子,牲口身边走着一个手拿树枝或小鞭子的拉脚人。
浩浩荡荡的架子车队伍有点悲壮的画面感。
柳侠忽然在靠前的车队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把头伸出车窗大叫:“楚凤河,凤河哥。”
楚凤河扭头,顺着声音找人,柳侠这才看到他左下颌包着一块脏乎乎的纱布,他又使劲喊了一声。
楚凤河也看到了他,一边兴奋的冲他笑,一边飞快的把驴从已经上到坡顶的架子车上解下来。
楚凤河牵着驴挤到柳侠的窗户边:“柳侠,你咋今儿回来了哩?”
柳侠说:“俺后儿给二年级腾考场,俺老师说天气预报咱这里今儿有中雨,叫我先回来了。小河哩?”
楚小河是去年暑假望宁初中被荣泽高中录取的七个学生之一,但他没去荣泽,柳侠从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见过他。
楚凤河羡慕的说:“您老师真好!俺小河明儿后晌才放假。哎,柳侠,你知不知道?柳钰跟您大哥就搁底下五道口那儿打石头哩。”
柳侠吓了一跳:“俺大哥跟四哥都搁五道口哩?”他马上对司机说:“师傅,我想下车自己走哩,你给我开一下门吧!”
司机打开了门,柳侠从汽车和山壁之间挤出来,焦急的问楚凤河:“俺大哥跟四哥真搁这儿哩?”
楚凤河牵着驴和他一起往山下走:“嗯,夜儿就搁这儿哩,下面高压线杆那一段路,不知道哪儿来哩工程师说,柏油路铺再好也没用,过不了半年就得毁了,让全部用大石头铺,修路哩单位就在咱附近招人打石头,都打成这么大的方块,”楚凤河比划了一个半米见方的方形:“听说是一天七毛钱,来了可多人。”
柳侠心急如火,但本来就不宽的公路,一边正施工不能走,一边是向上的架子车车流和到山顶后又拐回来的人和牲口,乱马交枪的,他想跑也跑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