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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干坐的时间太长了,柳长青觉得一直这样不是办法,决定自己先开口,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太过迂回婉转可能会让气氛更尴尬,于是他直奔主题:“首长,我今天来的意思您也知道,咱们,说说俩孩儿的事?”
    陈仲年:“他们两个的事,还用说吗?”
    听到这一张嘴就把路堵死的话头,柳长青苦笑:“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拖了这么多年,可是首长,咱都不说,这事他就没有了吗?”
    陈仲年的胸口起伏明显,板着脸不接话,这个问题太扎心。
    柳长青只好继续:“首长,事儿已经出来了,咱既然下不了手跟孩子们断绝关系或者一顿打死他们,那就还得替他们想条路,要不,孩儿们不好过,咱也煎熬。”
    陈仲年硬邦邦地说:“想什么路?全世界都把他们那种事当成妖魔鬼怪十恶不赦,咱们就算能想出一千条路,有什么用?咱们能挡住全世界的人不去戳他们的脊梁骨,不在背后骂他们流氓变态吗?”
    陈仲年的情绪上来了,很生气,柳长青等他说完后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口,他用含笑的口吻说:“没恁严重。”
    陈仲年愕然:“你,什么意思?”
    柳长青还是带着轻松的微笑说:“我说,情况没您说的那么严重,不是全世界,只是那些喜欢背后嚼人是非的人而已。”
    陈仲年的抬高了下巴,眯着眼,这是等柳长青解释的意思。
    柳长青说:“首长,现在不是三四十年前、人都叫钉死在一个地方的时代了,那时候,你要是出一点小事,身边熟悉的人就能议论你半辈子;现在的人,满世界走,有本事,到哪儿都能活得可好,当然,你走到哪儿都会有喜欢窥视别人的私事,背后议论人长短的人,可是,这些人的话,如果你自己不介意的话,他们对你又能有多少影响咧?”
    陈仲年说:“影响大了,你不管有多少钱,你都得生活在社会中、人群中,身边的同事、朋友关系,很大程度上决定你的生活质量,如果按你说的,别人的背后议论又不会让人少缺块骨头少块肉,所以你完全可以不理会,那古往今来,怎么还会有人言可畏的说法?”
    柳长青说:“我知道人言可畏,我这几十年,见过太多因为流言蜚语造成的悲剧,我也是因为这个,心里早已经知道小凌跟震北的事,却一直装聋作哑,不说不提。
    可是,我现在想明白了,人活在这个世上,同事、朋友、邻里、乡亲的看法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家人。”
    他看着陈仲年说:“首长,震北跟你说过猫儿没有?”
    “说过。”陈仲年不解地看着柳长青,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提前猫儿,但他还是打算尽力做一个合格的主人,陪客人把好不容易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是你受邻居委托,一直照顾的同姓兄弟的孙子,那孩子出生就没了母亲,后来还得过白血病。”
    柳长青说:“就是他,猫儿就因为生下来就没了娘,没了奶奶,被我们全村的人忌讳排斥,村里人对他的排斥已经不是背后议论,而是当面欺负,他们把猫儿看得比妖魔鬼怪洪水猛兽还可怕,说不管是谁,沾上他就要倒霉,不死也得带伤,村里好多人都交待自家的孩子,不让他们跟猫儿耍,猫儿在学校里,除了我家老大的孩子,连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样的孩子,一般来说,都会长成畏畏缩缩孤僻自卑的孩子,对不对?”
    陈仲年说:“对,从小被欺负得太狠的孩子,长大了通常都不自信。”
    柳长青说:“可您听震北说了吧?猫儿他现在比一般孩子都过的好,他考上了京都的大学,后来又去了美国留学,他现在还自己开了公司,为啥?”
    陈仲年叹了口气:“因为你们家里人都宠着他,他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
    陈震北和柳凌的事情没有出来之前,柳家的事都快把他的耳朵给磨出茧子来了;后来,父子两人对峙,他听柳家的事情少了很多。
    等他和陈震北关系缓和,陈震北改变了策略,在他面前装乖装巧死皮赖脸,又开始给他洗脑,逮着机会就在他跟前插播几句柳家的事,所以柳家的家庭成员,他全都知道,当然也知道那个叫猫儿的可怜孩子现在很有出息,不但在国内开了公司,还在美国买下了陈忆西婆婆家隔壁的农场。
    柳长青说:“是,外边的人咋说,俺管不住,可俺能管着俺自己,我们一家都护着他,从小就叫他知道,他妈、他奶奶的死,他一点错都没,错的是俺那里太穷,错的是那些喜欢搁背地拨弄是非的人;猫儿虽然在外头被人嫌弃,可他回到家里就好了,他知道家里人都喜欢他,孩儿心里有了盼头,有了指靠,就不会煎熬,就不会叫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打击得自卑、畏缩。”
    “可是,震北和柳凌的事,跟猫儿不一样。”陈仲年本来是靠在沙发背上的,这时候坐着了身体,十分认真地说,“猫儿那个是因为你们村里人愚昧,离开了你们的村子,外面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懂得这一点,震北和柳凌的事情不同,他们是从伦理和道德上被指责。”
    “不,首长,不是这样。”柳长青也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因为长时间坐着略感疲累的脊梁舒服一点,同时,也是在强调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震北和小凌的事,本质上和猫儿一模一样:他们都是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因为其他人的愚昧和自以为是无端遭受责难。
    您之所以觉得猫儿的事情轻微,震北和小凌的事严重,不过是因为猫儿那种情况解放后宣传破除封建迷信的力度大,有比较多的人觉悟了;而震北和小凌的事现在才刚刚开始被正视听,绝大多数人还死抱着自己愚昧的认识,坚持认为他们的事是罪恶,这和刚解放时,那些顽固守旧认为父母亲人早逝的人是丧门星不祥之人的人不是一模一样吗?
    首长,现在的科学都已经证明了,小凌和震北不是变态,不是流氓,咱做爹娘的为啥不敢承认他们?
    即便没有科学来证明什么,他们只是两个性别一样人的生活在一起,不违法,不犯罪,不伤害其他人,别人也没有理由对他们横加指责,咱也不该刁难孩儿。
    首长你比我有文化,你应该知道,中国在以前那么长的历史里,男风从来没有没有被当成过犯罪,更没有像最近的几十年这样,被当成比杀人放火、劫掠强奸还罪恶的东西,这其中的原因,您比我清楚。
    现在,法律和科学已经为震北、小凌这样的人正了名,咱们还能因为别人的愚昧和自以为是,叫咱自己的孩子受苦吗?”
    陈仲年沉默了。
    他知道柳长青说的是对的,他看过修订后的最高法关于流氓罪的定义,他手边的柜子里此刻还放着好几份美国医学杂志上关于同性恋的论文的中文手写翻译——柳凌翻译书写、陈震北放在他桌子上的。
    他扔了好几回,扔完,过不了几天就又回到他桌子上了,发火也没用,陈震北为了逼着他看,还用红笔把最重要的地方给圈上红圈;圈上红圈他也不看,陈震北就皮着个脸给他念,直到被他赶出去为止。
    所以,他早就知道陈震北和柳凌不犯法了,可问题是,他从一开始对这件事的反对就不是因为法律,而是社会舆论。
    陈仲年说:“我承认,你说的都对,可是,这没有用,世界不是只有咱们这两个家庭组成,他们出了门,迎接他们的到处都是诽谤和嘲笑,你觉得他们会幸福吗?他们俩是成年人,和当年的猫儿不一样,他们对身边同事、朋友的需要度要高得多,他们对周围人的舆论也比当年的猫儿要敏感的多。”
    柳长青说:“所以咱们挡爹娘的才得护着他们呀。
    首长,孩子是咱们的,不是别人的,所以别人不会心疼他们,不会考虑他们的感受,更不会去认真地考虑,他们俩人的事是不是真的是错的,真的是十恶不赦见不得人,人家可能只是为了迎合周围人的意思,就可以顺腿踩他们一脚,这对人家不痛不痒,可能还能博得别人一笑。
    可是,咱们跟这些人一样吗?
    要是别人踩咱们的孩子,辱骂咱们孩子的时候,咱也跟着嫌弃他们,也跟着骂他们,那孩子的日子还有啥过头呢?那孩子要咱们这样的爹娘干啥呢?”
    陈仲年脸色微变,他想起了大女儿陈忆沈。
    当年,他们被杨爱国蒙蔽,不知道他私下作风败坏胡作非为,陈忆沈回到家一提离婚,就被他和父亲训斥,陈忆沈觉得走投无路,欲服药自杀,服药之前,心如死灰的陈忆沈第一次对着他和父亲大吼:“杨爱国跟数不清的女人鬼混,我说一句,人家的父母还护着人家儿子,说我跟男人计较那些是不贤惠;我在外边,被所有人嘲笑丈夫是个烂色鬼,我还装得一副清高模样;回到自己家,我的亲生父母家人也向着别人指责我矫情多事,我真的想知道,爸,你真的是我爸爸?世界上真有你这样的爸爸?别人欺负作践你的女儿,你比别人欺负的还凶……”
    “咯吱……”
    一声轻响,书房的门被推开,陈震东走了进来,他径直地走向自己的父亲:“爸……”
    陈仲年省过神,他推开陈震东打算搀扶自己的手,伸出自己的手指向柳长青:“这是……柳长青,你……应该称呼……柳……叔叔,柳叔叔是你李伯伯任第xx军政治部主任时的部下,在朝鲜战场呆了三年,从战场回来后就退伍了,他现在,他……也是……柳凌的父亲。”
    陈震东就是听到柳长青拜访的消息才紧急赶回家的,当然知道对面的人是柳长青,他刚才就在门外,他是感觉到柳长青那一席话刺激到了父亲才进来的,现在,父亲的态度让他错愕,但他见过的复杂场面多了,所以,他丝毫没有暴露自己心里的惊疑,只是看了一眼父亲,就从容地转向柳长青:“柳叔叔,欢迎您。”
    他是穿着便装回来的,没有军衔,所以,柳长青依然坐在那里,笑着对他说:“你是,震北的大哥吧?”
    陈震东在父亲身边坐下:“是,陈震东,震北跟您说起过我吗?”
    “是。”柳长青微笑着说,“你,还有他两个姐姐,你们全家吧,都经常说。”
    老田端着茶盘进来,给陈震东放下一杯茶,把陈仲年和柳长青面前的茶杯换上热茶,然后又退了出去。
    陈震东发现父亲的情绪有点低落,决定由自己来把谈话继续下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遮遮掩掩已经没有意义,直截了当把话挑明,无论是什么结果,今天能把事情理出个眉目就好,要不,天天在父亲和弟弟之间和稀泥,他真的有点招架不住了。
    “柳叔叔,您刚才我和我爸的谈话,我正好听到几句,恕我不能赞成您的观点。”陈震东一直在部队,作风相当直率明朗,当然,这其中也有柳长青地位比较低,他不用有太多顾虑的因素。
    “没关系,咱们本来就是商量呢。”柳长青还是温和尊重的神情,但言语里本能地多了一种对晚辈的宽厚,“你给你的意思说一下,我听听。”
    陈震东说:“您心疼柳凌的心情我们能理解,我们也一样心疼震北,但震北和柳凌的事和其他事不一样,法律是一回事,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是一回事,舆论的力量有多可怕,您可能久居乡下不太了解,那远不是我们有保护他们的一份心就能做到的。”
    柳长青说:“我知道,这世上,没有谁能永远保护谁,我的意思是,震北和小凌既然没有错,那咱当家人哩,就不用管别人咋想,咱只管做好咱该做的,震北和小凌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也会想办法保护自己。”
    陈震东看了看父亲,陈仲年低眉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只好接着说:“柳叔叔,我说句话,可能会冒犯到您,先请您原谅。”
    柳长青说:“没关系,你说吧。”
    陈震东说:“您觉得,只要震北和柳凌不招摇,低调一点,小心地过日子,咱们这些当家里人的再支持他们,帮他们一起守住秘密,他们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对吧?
    可我要说的是,对您这样的家庭,这种做法可能还行,但对我们家……”
    他轻轻翻了一下右手,没有把余下的话说出来。
    不过柳长青已经明白了,他说:“我知道,咱们两家确实不一样,我们家只是个平民百姓,没啥人关心我们家的事;你们,树大招风。”
    陈震东说:“对,如果我们同意震北和柳凌在一起,即便他们再低调小心,时间长了,周围的人也能看出端倪,那时候,我们怎么面对?”
    陈仲年肯定也有这样的担忧,所以他也看向柳长青。
    柳长青眯眼看向窗外,沉吟了片刻后,说道:“首长,我也说一句可能冒犯的话。
    狗尾巴草和参天大树,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弊端。
    树大招风不错,可是,树大根也深,寻常的风风雨雨,撼不动参天大树。
    狗尾巴草不起眼,不招风,可略微大些的风雨,就能把它连根拔起,冲得七零八落。
    首长,就算当初法律把震北和小凌这个事当犯罪的年代,以您的地位,他们的事也不会叫您这个家伤筋动骨,何况现在。
    小凌和震北不犯法不犯罪,他们的事就算公开说出来,对您,最多就是有人背后幸灾乐祸或指指点点,还只是背后,当着您的面,这些人恐怕连提都不敢提。
    所以首长,咱在自个儿家承认俩孩儿的事,咱到底有多大损失?
    咱能就因为怕背负那一点指指戳戳的闲言碎语,明知道自己的孩儿们没错,还为难自己的孩儿,逼着他们委屈一辈子吗?”
    陈仲年和陈震东同时怔在了那里。
    柳长青这番话相当尖锐,等于明确指出他们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和虚荣心,置孩子的幸福于不顾,如此激烈直白的分析,或者说指控,陈仲年和陈震东从来没有经历过,他们的地位决定了,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说这样的话。
    就在陈震东酝酿着措辞,准备反驳——对,是反驳,而不是驳斥,因为父亲陈仲年对此表现出的只是震惊,而没有不悦或愤怒,而陈震东内心本来就有类似的觉悟,所以他感到了难堪但没有恼羞成怒——的时候,柳长青接着说了下去。
    他还是刚才那种平静温和的语调:“首长,可多年前,我自己做过一件错事,叫家里一个孩子难受了好几年,可能还会叫他一辈子都心底不安,对故人心怀愧疚,我意识到因为自己的固执,毁了一个孩子的生活后,好好反省了自己,然后跟孩子们说,以后,只要他们不作奸犯科,不伤害别人,我就不会干涉他们任何事。
    可是,到了小凌跟震北这事,我私心作祟,觉得传出去别人会说闲话,我们一家人脸上都不好看,我就装聋作哑,其实就是变相告诉孩子,我不同意。
    我明知道小凌孝顺,他特别在意我的看法,我还那样做,其实就是仗着孩子的孝心和尊重,成全自己的想法,我趋了自己说过的话,做了和原来一样的错事。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这么觉得,我觉得自己是全心全意在为孩子着想,直到我现在发现,小凌过得有多委屈多艰难,发现我只是有一点点默认他和震北的意思,他就能恁开心恁高兴。
    首长,我听小凌跟我说,您跟震北说过差不多的话,您说只要他不叛党叛国,以后,随他高兴做什么,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
    首长,现在震北平平安安,不要说叛党叛国,他连违法乱纪都没有,他和小凌的事,只是因为当下的社会风气,会叫您觉得没面子,就因为这一点点面子,您就打算毁了自己的承诺,叫震北一辈子都委委屈屈过日子吗?
    首长,因为孩子孝顺懂事,咱们就非得把孩子逼得无路可走,等他们出了事,咱再去后悔吗?”
    陈震东没有再反驳柳长青,他和父亲一起,低垂着眼眸,沉默不语。
    良久,陈仲年抬起眼帘,问道:“那,你,对两个孩子的事是什么打算?”
    柳长青说:“因为不知您的意思,我提前也没啥具体打算,我就是想叫俩孩儿知道,我不反对他们的事,他们搁俺家这边,以后不用躲躲藏藏了;叫俩孩儿知道,不论他们搁外边咋样,回到了家,他们可以安安心心。”
    陈仲年看着窗外,又是半天,然后问:“你,打算,给他们办个仪式什么的,弄个名分吗?”
    柳长青的眼底露出一丝笑意:“这个,我还没想过,我觉得,得问问俩孩子的意思。”
    陈仲年又看窗外。
    ……
    老杨树胡同52号。
    柳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三个小时了,他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什么都做不进去,陈震北几分钟一个电话,说没有听见两个人激烈交锋的声音所以肯定有希望也安慰不了他。
    昨天晚上,陈仲年听到柳长青的电话后,沉默了半天,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挂断电话,或者大发雷霆让陈震北接电话的时候,他突然问柳长青是二野哪个纵队哪个旅的,又问他在第xx军时的首长和参加过的几次战役,语气温和得让陈震北以为他爹被什么附身了。
    最后,陈仲年对柳长青说:“这样吧,现在,你让震北回来,你明天到我家来一趟,我派人去接你,咱们当面谈谈。”
    陈仲年如此平和的态度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可柳凌却相反,他总觉得一贯霸道的老爷子忽然表现得这么柔软,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决定,他要从柳长青这里下手,釜底抽薪,把他和陈震北的事给彻底解决掉。
    第573章 欢乐(一)
    陈家。
    陈震北在自己的房间也是如坐针毡,但他不敢去听墙角,别陈仲年和柳长青本来谈得好好的,就因为他表现得太过急切,让陈仲年一生气不谈了或想出一大堆有的没的故意刁难,那事儿就大了。
    陈震北对柳长青的信心比柳凌足点,这有点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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